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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折: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漁陽所歷,徹底改變瞭奚無筌的人生。

  因為失去太多,他強迫自己走出封閉,放下獨善其身的隱逸心志,開始肩負,開始傳承,越困難、越繁瑣的事,越是義無反顧。起初,有人說他終於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面,遏捺不住權欲之心;也有人說妖刀戰後各脈菁英凋零,由是奚無筌窺見晉身之階,癡心妄想……而他,一直撐到流言蜚語漸漸不再新鮮、連說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卻,仍是做著同樣的事。回過頭時,忽不聞質疑嘲諷之聲,順理成章地披上瞭紫鱗綬。

  奚無筌從不覺得自己強韌,他隻是需要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瞭。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會覺得對不起那些沒能回來的人。

  除投入宗脈事務,練武也是極好的移情之法。

  驚震谷的絕學《呼雷劍印》,在奚無筌手裡有瞭突破性的進展。他從掌管人身經脈相交的四大玄關入手,假道合兵,以成雷霆之勢。四大玄關中,隻丹田氣海自古為玄門正宗所恃,餘下如足陽明胃經的“足三裡”、足太陰脾經的“三陰交”,及任脈的關元穴等,皆非練氣之用。

  奚無筌強練真氣於此,積累成勢後,再打通提取運使的路徑,不免損傷天元,以致形貌未老先衰,遂將心得譜寫成卷,存於谷中書閣,立下“非披青鱗綬以上,不得翻閱”的規矩,以免弟子好高騖遠,反揠根苗。

  以身試功,不惜勞損,打破多年來一籌莫展的困局,令他贏得驚震谷上下一致的敬意,於奚無筌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換作是歲無多,他一定也會這樣做吧──奚無筌如是想。

  而歲無多傳授的《飄蓬劍寄》,他從未有片刻擱下,甚至到通天閣找那部據說“八百年沒人翻過”的秘笈。從木架深處抽出陳書之際,青年毫無來由地哭起來,淚水塵污沾瞭滿臉。

  有一段時間,通天閣最乏人問津的“雜”字部角落,成為青年釋放情緒的秘密所在。歲無多對他的指點本無保留,毋須秘笈,也能自行修習內功。

  某日,奚無筌在下層發現一本有趣的小書,盡管內容荒誕,所附圖籙卻勾起瞭奚無筌的好奇心。躲藏在無人見得的角落飲泣吞聲、懊悔深恨,並不能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他需要更多的謎團,在派系事務與瘋狂的練功之外,持續占據每一個無眠之夜。有什麼比一無所知的新領域更難更合適的?

  書寫描摹一向是奚無筌的強項。

  為通解《絕殄經》──那本破爛小書,毫不意外地有著故作高深的怪名字──堪比天書的內容,他花在通天閣“數”字部的時間越長,所閱越發精深,雖無助於破譯《絕殄經》,卻由此打開瞭一扇新窗。

  符籙、術數與武學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他卻能一以貫之,成為兼具三者所長、又不受三者所限的獨門技藝……

  廣場中變亂一起,遊無藝、曲無凝等五名陰人亦隨之而動。

  勝機稍縱即逝,盡管奚無筌的寄物附勁之術怪異難當,以一敵五仍嫌勉強,沒等歲無多下令,五名同自陰曹地府還陽的師弟交換眼色,齊齊繞開地面沙字,無聲地撲向奚無筌!

  身形甫動,驀地沙字一晃,沖天而散,“方書古字多”五字間仿佛憑空拉起繩網,陰人身形微滯,順勢被揪在一塊,仿佛纏入其中,當先一人失足踉蹌,五人俱倒,如絆枷鐐;從倒地的姿勢與方向,依稀可見“方”字一勾、“多”字一撇等,直至五人臂腿觸地,氣字才終於消散。

  奚無筌出筆疾點,半空中兀自映著金光的“陽”字朝五人摔去。陰人們不及復起,以身硬格,“轟”的一聲氣字迸散,眾人摔出七八尺外,狼狽不堪。遊無藝一抹嘴角黑血,怒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妖法!”

  曲無凝冷冷道:“雖不知他如何辦到,然而確是術法無疑。驚震谷一脈不以奇門遁甲、符籙術數見長,他從哪兒學來這身本領?”

  餘下那枚泛著金芒的“山”字浮空輕轉,美則美矣,不知蘊有何等殺機,誰也不敢妄動。

  奚無筌面無表情,一擊得手旋即轉身,筆尖曳風微顫,飛也似的掠向跪地不動的歲無多!

  ──擒賊先擒王!

  “嘖,歲師兄說得沒錯,除瞭變老變醜,連心都變黑瞭。陽世十年,真他媽這麼難熬麼?”

  遊無藝哼笑道:“曲無凝,趕緊破陣哪,要不老大死瞭可怎麼辦?”

  嘴上說著,卻不似真的著緊,看戲的意味不言可喻。

  曲無凝睨他一眼,冷道:“遊師兄若想考較我,直說便是。此地無有陣圖,何必裝腔作勢?”

  撣瞭撣膝腿,正欲起身,一瞥那“山”字仍在,終究選擇瞭按兵不動。

  不遠處歲無多哈哈大笑:“你們這幾個王八蛋!想我死瞭,等著搶女人麼?

  誰來助我,今夜教他幹個爽利,要幹哪個都行!”

  奚無筌疏眉一軒,咬牙低喝道:“渾帳!”

  橫裡一條雪酥酥的身子撲過來,藕臂分張,挺瞭雙尖翹腹圓、沉甸晃搖的玲瓏椒乳,擋在歲無多身前,美艷絕倫的臉蛋渾無表情,似以堊泥捏就,冷冷道:“要殺他,先殺我!”

  正是憐清淺。

  奚無筌心中一痛,眼前絕美的胴體仿佛自夢中走出,不覺意茫。但他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磨礪如鐵的心志絕不動搖,袍袖一拂:“讓開!”不改拾奪陰人之首的盤算。

  這下並未用上真力,恫嚇之意大過制敵,憐清淺不閃不避,玉臂扣轉,宛若水鳥撲翼,正是落鶩莊嫡傳的擒拿術“鶩下驚濤手”。昔日情濃,兩人床笫間也曾以此為戲,多半還是調皮多變的深雪兒起的頭;此際重見,恍惚依稀,奚無筌想也不想信手拆解,兩人貼臂纏轉,雖是單臂打雙,不消片刻,憐清淺的兩隻小手已被封於胸前,牢牢摁入盈乳間。

  “你要殺他,就先殺我。”

  玉唇輕啟,呵氣寒涼,香息一如記憶中曾吮,隻是多瞭股若有似無的故紙氣味,說是枯葉蘭焦亦無不可。奚無筌半閉著眼簾,多期盼這一刻永不結束,無奈戰場之上溫情何藉,沉道:“你的傳音入密,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省去這等無聊做作,認真廝殺如何?”

  內力所至,憐清淺耳中如綻焦雷,縱以陰人之軀,剎時亦五內翻湧,玉腿一軟,趴入奚無筌懷裡。

  歲無多笑道:“我很認真啊,你不知道一箭雙雕有多麻煩。”

  自憐清淺的香肩之後,露出一雙殘毒獰惡的血瞳。

  奚無筌福至心靈,不及閃避,抱著憐清淺轉身,肩胛間一陣銳痛,半截紙劍穿出胸膛,所附之勁被他體內的同源內力悉數抵銷,難傷身前的深雪兒。

  歲無多“嘖”的一聲,運勁拔劍,卻隻奪回後半截。異物離體,奚無筌踉蹌兩步,仍環抱玉人,創口噴出大蓬血箭,潑瞭憐清淺一臉。

  “奚長老──!”

  驚見此幕,廣場各處傳來嘶心裂肺的叫喊,應風色、龍大方等奮力回頭,另一廂僵屍男子終於起身離案,在折返的徒兒護持下趕過來;幾名正與山賊村民困戰的持劍弟子間嚎哭聲大作,一時卻難以殺出重圍,哭喊益發淒厲,令人不忍卒聽,似是那名被弟子們喚作“小師叔”的少年平無碧。

  歲無多本擬一劍將這對苦命鴛鴦串成串兒,未料奚無筌雖看破此計,仍選擇犧牲自己,顫巍巍地起身,活動活動受創嚴重的身體,嘖嘖笑道:“嘴上挺硬的,你還是做瞭最蠢的選擇啊。不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無筌師弟,見你變壞瞭,我不知有多傷心。”

  奚無筌面白如紙,全憑意志不倒,見他逼近,摟著憐清淺不放,勉力舉起玳瑁筆:“莫……莫來……”

  無奈肺臟洞穿,難以成句,開口全是氣音。

  歲無多半截血劍一揮,將他右手拇、食二指連同玳瑁筆削斷,隨口道:“別擔心,中陰土連你破損的心房都能修補回去,區區兩根指頭算什麼事……咦,這是什麼?”

  俯拾斷指,見半截斑竹筆管內滾出一小段玉芯,用的是上等青玉,其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符籙,溝槽裡填滿褐色跡漬,一看便知是涸血。

  輕佻的陰人之首難得斂起戲謔,心念電轉,忽露恍然。

  “我就說你的寄物附勁,豈能練到這等出神入化之境,原來是在筆中用上瞭陣法。這上頭所刻,連我都看不懂,你驚震谷的術數向不如我幽明峪一脈,看來這十年你可真沒白活。”

  奚無筌的寄物附勁固然高明,但功法有其極限,不能如變戲法般隨心所欲。

  他為破譯《絕殄經》,讀遍通天閣內的術法專論百餘卷,才想出以筆為陣、以內力氣血為陣基,以沙塵乃至空氣等微小之物為媒介的法子,預先在玉芯刻上數種術法陣籙,空寫或蘸取血涸、金粉、五毒砂等不同之“墨”,搭配不同的功法,便能啟動陣法,使寫出的“字”,生出各種相異的質性克敵。

  便是術法高人、書寫名傢,乃至精通寄物附勁的好手,都無法解釋奚無筌是如何辦到。無怪乎歲無多等縱有陰人體質,復與他同門習藝,在奚長老的筆下仍討不瞭好。

  奚無筌出氣多進氣少,全憑一念不倒,連斷指疼痛亦都不覺,聽懷裡傳來一把熟悉嗓音:“筌郎……筌郎?”

  勉力凝眸,懷中之人仰起小臉,眉目依稀,深憐密愛,披面血污亦不能掩,仿佛回到分離時,忍痛微笑:“我……我在,深……雪……”

  憐清淺撫摸他眼角嘴角的皺紋,微瞇星眸,兩道液痕滑落面頰,哽咽道:“你怎麼扔下我,一個人變老瞭?”

  奚無筌身子一軟,被伊人抱住,垂淚道:“是我……不好……”

  憐清淺以頰相貼,閉目道:“不許道歉,你有什麼錯?你總是這樣。以後不許再道歉瞭,明不明白?”

  卻止不住淚流。

  這幾下兔起鶻落,所有人都驚呆瞭。梁燕貞眺望二人深情坐擁、直視戰場如無物,悲喜難禁,半天才發現關竅,急急回問:“那女陰人……怎麼突然變好瞭?

  是不是歲無多那惡人又用傳音入密,教她使什麼陰謀詭計?十七郎,你快救救他。”

  獨孤寂搖瞭搖頭。“不是傳音入密。你沒見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瞭?那女子恢復神智,沒人比他更吃驚瞭。”

  梁燕貞一看果然是,益發糊塗:“那是怎麼回事?”

  獨孤寂對醫藥所知,不脫武學范疇,答之不上,本能望向貝雲瑚。少女撫頷沉吟:“奚長老的”喪心結“之毒,本就得自憐姑娘,十年來未曾發作,或已自生抵抗,就好像某甲痘瘡所生的痂皮,能助某乙抵禦痘瘡。憐姑娘經奚長老鮮血一澆,解瞭喪心結的箝制也未可知。”

  痘瘡乃瘟疫的一種,傳播極快,幾乎無藥可解,又稱“天花”。金貔朝的醫者發現將痘瘡病人創口上所結的痂皮,研磨成粉末後以秸管吸入鼻中,或取瘡膿滲入皮膚的創口,皆可使他人生出抵禦,免於染瘟。此後太醫院皆設痘診科,乃有“察痘章京”一職,專司防疫。

  獨孤寂一聽就明白瞭,隻覺她說得在理,無可辯駁,冷冷一哼。“你個醜丫頭倒是懂行,連太醫院的旮旯兒都教你摸透瞭。”

  奚無筌眸焦渙散,憐清淺並著赤裸修長的玉腿斜坐,懷抱愛郎,不肯將視線移開,唯恐錯失他漸趨淺弱的每次呼吸,直到四周跫音漫蕩,逐漸包圍收攏。

  “深雪兒──”

  “別這樣叫我。”

  女郎冷冷回眸,側身的曲線美得難以言喻,玲瓏浮凸的渾圓椒乳,恍若象牙磨就的細腰,還有那扁扁的屁股蛋兒……

  “瘦”這個字在她身上完全就不是缺陷,反有一股仙氣,透著不屬此世的疏離,如自明月中來。

  恢復意志之後,這種出離的氣質益發鮮明,像是精雕細琢的玉像,被仙人撮唇一呵,忽有瞭生命。“我同你不是這樣的關系。”

  歲無多拖著腳一瘸一拐地走近,涎臉笑道:“你若還記得……唔,看來的確沒忘,我這兒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要還嫌生份,少時讓大夥也都幹一幹,熟悉熟悉,自也是一傢人。”

  一抓褲襠,被氣刃劃得狼籍不堪的綢褲上渲染更甚,如綻開朵朵藍紫牡丹,他卻毫不在意,笑得淫邪猥褻。

  遊無藝等也都笑起來。隻曲無凝無半分笑意,在最遠處率先停步,冷冷開口:“不弄明白她是怎麼回事,光想著行淫取樂,莫非是嫌命長?奚無筌的血若能解去”喪心結“,於我等說不定是最可怕的劇毒,你們隻想肏屄!”

  歲無多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一把火將屍身燒瞭,難不成灰還能弄死你麼?

  留下咱們最親愛的深雪兒,愛怎麼研究便怎麼研究,待兄弟們玩膩瞭,在重新埋入中陰土,試試她還剩幾分陰人之前,你想開膛破肚,或大卸八塊也行,用得著怕成這樣?”

  遊無藝本欲抗議,歲無多卻以迅厲的眼色制止。曲無凝聽到能將女郎活活剖開後,差點抑不住笑意,整個人沉浸於親手施為的欣悅,自未留意二人眉來眼去。

  憐清淺未被喪心病狂的言語所懾,清眸環視四周,將逼近的每張灰白面孔看進眼裡,冷道:“你們是病瞭,歲無多,我也不來計較。可惜我力有未逮,不能將你們一一制服,再尋求解方。為天下蒼生著想,今日,隻能請你們去死瞭。”

  陰人們盡皆大笑,仿佛聽瞭什麼笑話般。

  遊無藝猛拍大腿,對歲無多笑道:“我見她也沒怎麼醒啊,隻是瘋成瞭別樣。

  老大,都怪你不好,這等上貨不肯與兄弟們同享,卻讓她去給瘋子幹,哪知解藥一澆頭,成瞭女瘋子。”

  歲無多原本豪笑不止,聞言眼珠滴溜溜一轉,忽然省悟,笑容一收,冷笑道:“你要打他的主意,未免異想天開瞭。你不過是我用來喂他的一塊屄肉而已,真以為自己是他的老婆?”

  憐清淺冷冷道:“將他喚來此間,看是聽你,還是聽我的?”

  歲無多凝著她,嘴角越咧越開,模樣已不似人,像即將食人的野獸,面上卻無笑意,揚聲道:“老二,她交給你啦。若不能讓她像條母狗般哭著求饒,便換小師弟上。”

  遊無藝大笑稱是,烏影一晃,蝙蝠般卷風撲至;遠處曲無凝冷冷抱臂,強抑著躍躍欲試,血瞳放光。

  憐清淺仍保有陰人時的記憶,隨著恢復神智的時間越長,思慮也越清晰。遊無藝在奇宮弟子中並不以武功見長,但比起她來仍是高明許多。她本想激得歲無多召喚“那人”,搏一搏微小的勝機,可惜歲無多沒有上當;低頭凝視懷中愛郎,喃喃道:“筌郎筌郎,今日我隨你去。九泉之下,再做一對恩愛夫妻。”

  一人從天而降,信手一掃,將憐、奚二人推至一旁,擋在凌空撲至的遊無藝之前,哼道:“你們屄啊肏的一通渾話,沒見現場忒多小朋友麼?”

  遊無藝厲笑探爪:“找死──”語聲未落,腦袋突然爆成一團黃白相間的血霧,身軀啪的一聲落地,頸上空空如也,創口平如刀削,復遭火灼,連血都沒怎麼流。

  那人活動肩膀,露出異常發達的犬牙,懶憊的笑容教人想掐死他。

  “……這樣埋回中陰土裡,不知還能不能活?”卻是向憐清淺問。

  女郎註意到來人披頭散發,一身陳舊蟒袍,雙手間拖著長長的精鋼細煉,說不清是貴人抑或罪人,回過神來,微微頷首致意:“斷首必死。多謝壯士相救。”

  “不是壯士,你該叫我侯爺。”

  那人聳聳肩,亂發下銳眸一睨,哼笑道:“這便死瞭,有甚好囂張的?一群屁孩!喏,一人說三句,遺言說完就來領死瞭啊!”

  離得最近的一名陰人瞠目結舌,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老……老大……”

  冷不防細煉甩至,這回非是爆頭,而是整個人被抽得四分五裂,一身碎骨血糜朱漆也似,潑瞭另一名陰人一身,臟器肌肉悉數化去,偌大的身軀隻餘淅瀝稠漿。

  “……這樣中陰土能不能恢復?”那人又問。

  “回侯爺的話,應是……不能。”

  憐清淺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瞭。

  遠處的曲無凝驚駭太甚,忘記瞭應該要逃跑,喃喃道:“這……這如何能夠?

  你……又是何人?這……這是什麼功夫?”

  能把不老不死的陰人像漿果般隨手捏爛,普天之下,舍十七爺其誰?

  獨孤寂咧嘴一笑,沖他豎起瞭三根指頭,細煉甩出,將曲無凝與另兩名陰人齊齊打爛,起腳一蹴,遊無藝的無頭屍如礟石般離地,沿路撞飛村民土匪,當者無不腦破頸折,死狀奇慘;戰陣上投石攻城,也不過是這番景象。村民肝膽俱喪,奪路竄逃,踩死的倒比打死的多。

  十七爺邁開步子,緩緩朝歲無多行去,陰人之首本欲退走,赫然發覺全身氣機被鎖,無論如何挪退,均脫不出落拓王爺的視線所截;猶豫一霎,鱗靴已踩著他的影子。獨孤寂足底運勁,陰人雙膝跪倒,勢頭之猛,怕連膝蓋都要撞碎,再也動彈不得。

  應風色等壓力一空,接連趕至,連平無碧也趕過來。“奚長老!”

  “師兄!”

  興許是聽見瞭人聲,奚無筌眸焦忽凝,見憐清淺一雙妙目凝著自己,灰敗的面上驟現華采,整個人都精神起來,握著深雪兒的涼滑柔荑,喃喃道:“真……

  真是你,深雪兒。我……還以為是夢,又是夢……”

  憐清淺噙淚含笑,柔聲道:“不是夢,真是我。深雪兒終於等到你啦,咱們再也不分開,好不?”

  奚無筌閉目頷首,淚水滑落,睜眼又更清醒些個,低聲道:“我先放開手,一會兒就好。事情辦完,這輩子便握著不放。”

  憐清淺輕捂檀口,唯恐他看見自己淚崩,顫抖著別過頭去。

  “師……師兄……”

  奚無筌歇瞭一會兒,艱難開口。

  “我在。”

  僵屍男子排闥而至,單膝跪地,握著他漸趨冰涼的手掌。“師兄請說。”

  他二人分屬不同派系,不序長幼,互稱“師兄”不過是禮貌而已。僵屍男子心氣本高,身份地位又不同一般,知止觀的長老合議上就沒瞧誰順眼過;今日是親見奚無筌的武功為人,悔未深交,徒留遺憾,故以此相稱。

  “在場……諸弟子,便交師兄照拂。”

  奚無筌啞聲道:“望……師兄不避塵染,將他們……平安帶回龍庭山。”

  幸存的弟子們料不到奚長老重傷垂危,頭一個想到的仍是後輩,悲傷難禁,無不垂淚。僵屍男子點瞭點頭:“我理會得,你就別操心瞭。”

  奚無筌勉力伸手,應風色知他叫的是自己,趕緊接過。“長老,風色在此。”

  “你的手掌,我……我很抱歉。你……你莫怨我。”

  有意無意將少年之手疊在僵屍男子手背上,殷殷叮囑:“山上……山上之事,力合則強,力分則弱,己身好惡,實不……緊要。各退……各退一步,以免有憾。”

  應風色不忍甩脫,咬牙低道:“弟子牢記在心。”

  僵屍男子亦有愧色,點瞭點頭。

  “無……無碧……”

  “嗚……師兄,我在!嗚嗚……”

  奚無筌已難辨方位,遑論視物,勉力一笑。“我……我不回山啦,這位……

  是我結發妻子,今後我要和她……和她一塊兒。鱗綬你……你帶回山去,從今而後,好自……好自……”

  聲音沉落,終至不可聞。平無碧嚎啕大哭,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冷不防地奪下一柄長劍,“唰!”一聲,架在歲無多頸上,眥目嘶聲道:“妖邪……我殺瞭你!償命來!”

  “且慢!”

  誰也料不到是貝雲瑚開聲制止,獨孤寂一聽她開口,靴底潛勁之至,平無碧登時動彈不得。身穿大紅嫁衣、姿容絕艷的少女排開眾人,走到歲無多身前,森然俯視:“是誰,將你們弄到這兒來的?”

  歲無多行動受制,潰敗如泥,竟半點也不害怕,淫邪的眼神恣意打量貝雲瑚的身材臉蛋,好整以暇道:“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問我?是瞭,你想透過我的嘴,說與別人聽麼?小花娘,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信“字;不能取信於人,你要好好檢討自己才是,借刀殺人,豈可久長?”

  “你──!”

  獨孤寂掏瞭掏耳朵,冷笑不絕。

  “不如這樣罷,你再說一句廢話,我便攪爛你一條手臂,是爛到中陰土修補不回的程度,算起來,一、二、三、四……你有五次機會。要不收起閑嗑牙的沖動,好好替寶貴的五肢打算打算?”

  果然歲無多不改一臉獰厲,卻未再輕率開口。他所恃者,也就陰人體質與中陰土的異能罷瞭,遇上絞肉搾汁不講道理的十七爺,這點籌碼還不夠上桌。

  “把你們弄到這兒來的人……”

  貝雲瑚俏臉如霜,一字字迸出齒縫:“究竟是誰?如此造作,所圖為何?”

  “我說就是瞭,姑奶奶。”

  歲無多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那人就在左近。還是我讓他現身與大夥兒親近親近,交個朋友?”

  憐清淺本抱著斷氣的愛侶抵額流淚,到這時才回過神,聽歲無多之言,驀然會意,急忙示警:“……莫教他開口!”

  為時既晚。

  歲無多仰天長嘯,分明聽不見聲響,耳鼓卻仿佛被什麼東西貫破也似,眾人紛紛掩耳跪地。獨孤寂扣指一彈,平無碧長劍遞出,貫穿歲無多咽喉,嘯聲頓止;下一霎眼,似有一物從群山樹影間飛出,直至半空,背月而下。

  獨孤寂隻瞥一眼,便知其速度力量難以估計,一旦落地,光是震波便能硬生生震死在場一半、乃至更多的人,不假思索,整個人如箭離弦,朝天上的月輪筆直射去!

  全場隻僵屍男子反應過來,面色倏變,大喊:“走……快走!趕緊離開!”

  空中轟然一響,仿佛連月盤都將震下,然而這隻是錯覺。對撼的兩方齊齊彈開,一人失速摔落,在地面撞出丈餘方圓的陷坑,餘勢不停,彈出後恍若礟石,持續點跳鑿地,走石飛沙,直到撞上瞭遠處的磚墻,壓出圓月般的龜裂凹陷為止。

  自貝雲瑚識他以來,還沒見過十七爺如此狼狽。

  ──這人不是天下無敵麼?誰能將他打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