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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折、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在漁陽爆發的那場淒絕死鬥,始終未被世人視為妖刀禍世的前哨戰。

  此劫雖導致當地十三個派門火並而亡,放諸妖刀聖戰的文書記載或口傳掌故,這些犧牲者的身影卻極其單薄。原因無他:妖刀,並不是這場正邪大戰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臨遊屍門三屍部的“萬裡飛皇”范飛強,手持妖刀赤眼,率領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島七砦等“漁陽十二傢”。除初期曾以赤眼蠱惑幾位名門俠女,出其不意予五島七砦以迎頭痛擊,此刀在范飛強手裡一直以神兵的姿態活躍,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況,是從十三派同歸於盡,雙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後,才開始急速惡化。

  二十五名奇宮弟子所奔赴的漁陽,是一片經鏖戰蹂躪後的焦土,其摧殘之甚,絲毫不亞於彼時央土正烈的逐鹿爭雄;而北方秋冬將屆的嚴峻環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則又遠遠甚於別處。

  奚無筌是一個人回來的。

  奇宮按其交代,尋回瞭十五具遺體,大多草草收埋於漁陽各處;有九人據說陷於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這個有千年歷史的地宮在被五島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遊屍門的總壇——連屍體都找不回來。在漁陽節節敗退的奇宮弟子們,把此處當成最後的城砦,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並據以對抗入夜後從四面八方湧至的敵人,最終仍不幸戰敗。

  地宮失陷後,他們引爆瞭埋在結構點的硝藥,使之坍毀,與湧入的敵人同歸於盡。奚無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運兒。

  “……敵人?”獨孤寂揚起眉毛。“不就是一把塗瞭春藥的破刀麼?遊屍門和五島七砦這兩撥地頭蛇鬥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瞭都,漁陽有數的江湖勢力算是給一把門清瞭,哪兒來的敵人?”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瞭。”貝雲瑚道:“當年他的報告,隻有各脈的披綬長老才能聽。據說他交代完就被關起來,倒不是做錯什麼事,而是長老們以為他瘋瞭,說話顛三倒四。

  他說他們對抗的,是先前死於火並的遊屍門和五島七砦一眾高手。這些已死之人以‘陰人’之姿重回陽世:膚如堊灰,觸手涼滑;赤目黑瞳,不見餘白。陰人一睡數日乃至十數日,隻於夜間行走,無論生前邪正何屬,此際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隻披著似人軀殼,不剩半點人性。”

  梁燕貞聽得渾身發毛,撫臂顫道:“你……你別凈編些嚇唬人的話!怪……怪磣人的。世……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梁大小姐從小對鬼故事就是又怕又愛聽,長大後依然不改。

  獨孤寂舉起手來,“我隻有一個問題。這些陰人,還記得生前所使的武功麼?”

  梁燕貞一愣,才明白愛郎之意,驚懼頓去,益發好奇難忍。

  武藝是將招式、臨敵應對練進身體裡,卻不僅僅是身體反應而已。戰鬥電光石火,快時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靜的判斷,乃至籌謀計算,才能把握勝機。缺此方寸,人實與獸無異,還是牙鈍爪平、氣衰體弱的羸獸,根本不算威脅。

  退一萬步想,世間縱有“陰人”,神智若失,除非數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瞭你,否則以奇宮無字輩弟子之能,不過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靈智猶在,又何來“食人血肉”一說?

  醜新娘之言,不過是另一則鄉野奇譚罷瞭,無異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經不起推敲。奚無筌當著披綬長老之面提出這等說詞,以交代廿四條人命的去處,僅僅被當成瘋子來處置,說明奇宮對門下出色的弟子,還是十分寬容溺愛的。

  被獨孤寂指出不合理處,貝雲瑚未見羞惱,淡淡聳肩。

  “這我也不知道。我聽故事時,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同聽的姊妹們也沒覺得怎麼。下回要有機會,我再問清楚些。”

  “我本來不確定你的來歷,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趴在桌上的僵屍男子抬頭,明明是撂狠話,卻仍拿下巴撐住腦袋,說得有氣無力,頗令人生出“傷敵三百、自損千八”之慮。“說這故事的人,有沒有囑咐你莫向山下人泄漏?你知不知他對你說的故事裡,其實隱去瞭自己的功勞?”

  “不用這麼高來高去的,我給你們倆翻譯翻譯。”

  獨孤寂翻著誇張的白眼,分攤雙手,死樣活氣地說:“‘告訴你這個故事的人’,指的是醜丫頭的師父之類。龍庭山一貫收男徒,可能有個變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瞭女徒,而且不隻一個。這丫頭就是其中之一,然後照例跟師父鬧翻瞭,拉我打上山給她出氣去。

  這位僵屍兄跟徒弟關系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宮的人,完全符合奇宮師徒反目的優良傳統。你本想教訓她‘你師父跟你說的,別隨便跟這些死山下佬說啊’——對,小燕兒,‘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們——想起徒弟還不認你,登時氣餒,話到嘴邊又含卵也似,沒敢使勁兒咬落。

  要我說呢,二位跟龍庭山的淵源無論深淺,都是老黃歷啦。人傢既不希罕,不如把過去放下,往咱們這廂站來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這幫龜孫子滿地找牙,你們非但不覺心痛,反而解氣得很……這個建議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誘人?“

  僵屍男子充耳不聞,直勾勾地盯著醜新娘。

  ”引外人上山,這是你瞭結私怨的法子麼?“

  貝雲瑚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細聲道:”你說他隱瞞瞭什麼,我想知道。“

  獨孤寂雙手抱胸,兩頭端詳半晌,笑顧梁燕貞:”是不是要我動手打人,他們才不會假裝沒聽見我說話?“

  梁燕貞嗔道:”你別打岔!正說到點子上瞭。“

  恰聽見僵屍男子對貝雲瑚正色道:”我不是說他隱瞞。我不知你和他之間有什麼誤會齟齬,但這人是連跟女娃兒講故事,都不屑自我標榜的脾性,潔癖到瞭無可救藥的境地。不管他做瞭什麼,你在魚死網破之前,是不是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貝雲瑚面無表情。獨孤寂註意到她雙肩微顫,他與她相識未久,如此心神悸動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她師父如非對她做瞭很過份的事,就是對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還是她的意思?她是斷然離去,還是被無情割舍的那一個?唆使自己打奇宮,不惜賠上鱗族聖地四百年的驕傲與尊嚴,究竟她是想重回過去,抑或斬斷牽緣?

  獨孤寂和她一樣,都想弄清楚這點。

  ”所以你說……“醜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隱去瞭什麼?“

  僵屍男子無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轉述,僅僅是故事自身。

  ”奚無筌是最後一個活著從漁陽回轉龍庭山的奇宮弟子,然而卻不是頭一個。早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從東北回來,帶回瞭兩具棺材。“

  當年馳援漁陽的奇宮門人當中,層級最高者,當屬幽明峪的”劍霜“蕭寒壘。

  此人是幽明峪當時唯一的紫鱗綬長老,是毫無疑問的紫綬首席,若幽明峪須推一人爭奪大位,就隻能是蕭寒壘。整座龍庭山上下,無論幽明峪之內或之外,能對蕭寒壘下令的,隻有奇宮之主——而”四靈之首“應無用失蹤後,大位虛懸多年,遲遲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決法度的新龍主誕生。

  以”劍霜“蕭寒壘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偷偷摸摸離開龍庭山,須向其他披綬長老說明並取得諒解,方能行動。

  而他的理由沒有人能拒絕。

  ”無多央人給我捎瞭音訊。“在知止觀臨時召集的長老合議上,蕭寒壘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幹涸血漬令人怵目驚心。”我得走趟漁陽。“

  幽明峪在奇宮漫長的歷史裡有過短暫的輝煌,但在近兩百年間,無疑正由沒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脈。在物字輩紫綬首席”雲天蔽影“何物非的強勢主導下,蝸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的小小山坳裡、隻剩最後一口氣的闇弱支脈,展開瞭乾坤一擲的卅年興復大計。

  何物非的法子異常簡單,不過八個字而已:隻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興旺的驚震谷、實力堅強的飛雨峰,更不是貫徹菁英至上、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乃至當百的風雲峽,沒有分散資源的餘裕,隻能挑選一枚獨步龍庭九脈的種子,承接整個宗脈的挹註,以期競逐大位時一舉出線,使幽明峪得以重見天日。

  歲無多是蕭寒壘的弟子,此前淘汰瞭許許多多幽明峪的無字輩,成為命運選擇的那一位——直到有個叫冰無葉的奇才橫空出世為止。

  在其他宗脈,擁有復數的優異弟子決計不是問題。師兄弟雖有競爭,但也能通力合作,成為壯大宗脈的力量。然而,在偏執的何物非眼裡卻不是這樣。

  ——隻留一個,全力栽培。

  冰無葉是何物非親自物色、考核過後,牽著這娃兒的手帶上山來的,豈可與平庸無能的寒字輩之徒一概而論?如何取舍,在老人看來連想都用不著想,遑論協調商量。

  但歲無多無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宮新秀,文武皆能,聲名在外,人緣更是好得不得瞭,想爭取他的宗脈絕不隻一二處而已。幽明峪縱使棄如敝屣,也萬不能便宜瞭對手。

  奇宮自來是天才匯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為天才者——視規矩如無物。在他們眼裡,道德倫常不過是教條,合用則取,不合則棄,隻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區區一個歲無多,不應、亦不能妨礙宗脈大計。何物非早有除掉這名徒孫的心思。

  蕭寒壘別無選擇,遂令愛徒下山遠遊,殷囑他莫再回轉龍庭山,形同放逐。

  像這樣的戲碼,那些年在各脈裡不知上演過多少回,隻是不斷變換著形式,理由各異。自以為是、手綰大權的物字輩,忍氣吞聲退無可退的寒字輩……如今披上各色鱗綬、躋身知止觀的寒字輩長老們,無不理解蕭寒壘的心情,即使政見不合,立場相左,他們對蕭寒壘的愧疚與焦急感同身受;駁回他的請求,不會帶來踩踏幽明峪乃至蕭寒壘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踐踏自己的物字輩老傢夥俯首屈膝,再度被喚起年輕歲月裡咬牙吞忍的屈辱與不甘。

  長老合議對蕭寒壘隻有一個要求。

  不要張揚,以免鼓動其他宗脈的年輕弟子起而效尤。各脈師長好不容易壓下馳援漁陽的輿情,誰也不想為瞭蕭寒壘的負疚求贖,面對自傢後輩的方剛血氣。

  因此,蕭寒壘隻帶瞭師弟”劍豹“謝寒競和徒弟冰無葉,三人連夜下山。

  ”但蕭寒壘也好,謝寒競也罷,乃至冰無葉,都沒能見到這位遠遊多年的無字輩大弟子。“僵屍男子娓娓說道:”三人尚未進入漁陽地界,便遭襲擊,‘劍豹’謝寒競助二人突出重圍,自己不幸犧牲;而蕭寒壘傷勢過重,最後也沒能撐過來。冰無葉押著兩口棺材回山,向各脈長老報告的兇徒模樣,活脫脫是後來奚無筌所描述的‘陰人’。

  “奚無筌下獄後,冰無葉向長老們說項,提出種種旁證,說明‘陰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異相,奚無筌帶回的解方絕非無的放矢。過瞭不久,赤眼刀為禍武林,冰無葉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無數,才還奚無筌清白。這就是他刻意隱去,沒告訴你的部分。”

  貝雲瑚頗受動搖,又唯恐被僵屍男子看出,隨口問:“寫信給蕭寒壘的那個歲無多呢?長老合議查過這人的底細麼?”

  僵屍男子搖頭。“沒機會查。他的確在漁陽的廿五人之列,最後不幸葬身遊屍門地宮,屍骨無存。怪的是:奚無筌與歲無多交情甚篤,他說歲無多從未寫信向師父求救,隻聯系瞭其他宗脈的朋友;蕭寒壘示以諸脈的那封染血書信,後來怎麼也找不著。聰明如冰無葉,始終無法解開這個謎。”貝雲瑚低頭不語,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貞也明白,醜丫頭想的決計不會是那個難解之謎。

  獨孤寂又舉起手。這回僵屍男子總算見著瞭,大方指名。

  “現場這位熱情的兄臺請提問。”

  “不是說赤眼隻蠱惑女子麼?難不成漁陽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這麼棒的地方,請透露一下怎麼去,謝謝。”

  “好問題!”僵屍男子伸出雙手食指一比,隻差沒跟十七爺擊掌歡呼。“按奚無筌的說法,‘陰人’中有男有女,似對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欲如狂難以遏抑,時時須得與男人歡好,並未因此變得嗜血好殺;男子則不同,中毒之後神智未失,隻是會變得……變得非常邪惡,如遭妖邪附身,殘忍、嗜殺,毫無節制,就像……就像……”

  “……隻壞瞭良心?”

  “對!”僵屍男子手指連點,忍不住蹙眉。“這麼貼切的比喻,怎麼那時沒一個人想到?嘖。”十七爺得意得要命,但畢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興奮之下登時詞窮,除瞭咧嘴一徑嘿嘿傻笑,果然沒再吐出什麼如珠妙語,看著一副變態德行。

  一隻白皙小手怯生生舉起。

  “喔喔喔,現場還有另一位熱情的女兄臺舉手發問!請問您怎麼稱呼,住在哪裡,今年貴庚,傢裡都還有些什麼人啊?”

  “……你也未免問太多瞭,僵屍兄。”獨孤寂冷笑著輕拗指節,發出炒豆似的脆響。“小燕兒你別跟他說啊,外頭壞人多。”

  梁燕貞雙頰泛紅,狠狠瞪他一眼,定瞭定神,小聲道:“我是在想,有沒有可能……其實這並不是一種毒,而是兩種毒、甚至是多種毒物造成的結果?”

  獨孤寂與貝雲瑚面面相覷,顯然都未想到這一節,而僵屍男子則是面色古怪。

  “當年冰無葉跟你說瞭一模一樣的話。”男子飛快收斂心神,又恢復成那種帶著淡淡嫉俗的滿不在乎,聳肩道:“他說,無論從醫理或毒理來看,都不可能出現一種配方,顯現的藥性卻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隻能認為陰人是陰人,赤眼是赤眼,兩者必有牽連,卻不能混淆而論。

  事實證明,奚無筌他們在漁陽時,找到瞭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對陰人始終束手無策。赤眼離開漁陽後,在此間造成幾起傷害,受害女子最後靠著解方,除去那‘牽腸絲’的淫毒。至於陰人,則未有實物至此,難以驗證……”

  ——牽腸絲!

  梁燕貞一愕,幾乎要跳起來,卻被愛郎按住手背。獨孤寂沖女郎微一搖頭,示意冷靜,但他自己亦非全無震動。

  在大帳之內,李川橫對小燕兒所使的春藥、以“蒙柳絲密”和“掛肚牽腸”兩方混於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牽腸絲”之名,說是本門前人弄出的淫藥,拿來練撈什子蟢欲神功。怎會……成瞭妖刀的禍世邪能?

  傅晴川說這話時,除瞭人在現場、飽受藥性折騰的梁燕貞外,就隻有藏身帳頂的獨孤寂悉聞;僅一帳之隔的小葉若未暈厥,或也零星聽瞭些去。其時貝雲瑚人在遠處的馬車裡,正與扮成老嫗的梅檀色鉤心鬥角,伺機脫身,自是無從得知;阿雪則藏在衣箱夾層內,很難判斷他到底聽懂瞭幾成。

  無巧不巧,梁燕貞能與智計冠絕龍庭山的“影魔”冰無葉想到一處,正是受兩劑混合所啟發,誰知不旋踵便從僵屍男子嘴裡,聽見那可怕的淫藥之名。

  “赤眼上所喂之毒,就叫‘牽腸絲’。”女郎心緒震動,似未逃過僵屍男子的銳眼,手撥濃發,笑著投來兩道實劍般的迫人視線。“怎麼?姑娘可曾在哪聽過這邪穢毒物的名目?”

  梁燕貞無信口雌黃的急智,脹紅粉頰,支支吾吾,陡被愛郎伸臂一攬,摟瞭個嚴實。獨孤寂的下巴寵溺地抵她發頂,開口時那股子嗡嗡酥顫透體而入,令她渾身發軟;本想同他再擰幾天,此際早已沒瞭脾氣。

  “僵屍兄,玩笑歸玩笑,我女人給我的時候可是黃花大閨女,你瞧我腦門像透著綠光麼?看在你說故事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此等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隨意扯上良傢婦女為好。”

  “兄臺所言甚是。是我的過失。”僵屍男子一改懶憊德行,坐直整襟,肅容拱手。“言語得罪處,望祈姑娘見諒。”梁燕貞笑笑沒說話,乘勢偎在愛郎懷裡,眼看是不打算分開瞭。

  貝雲瑚卻未如她所期待的眥紅雙目、妒火中燒,忽從沉思中回神,轉向廣場入口的長街。

  黃昏將逝,地平線的彼端已浮露些許夜色,長街那頭湧現的炬焰益發惹眼。來到近處,見村人簇擁著一乘前後四輪大如磨盤、上覆紅艷織錦,似神轎又非神轎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廣場。

  說是村人,其中三成是入莊之時,梁燕貞、獨孤寂等所見的殘疾人,清一色的青壯男子,穿著不甚合身的粗佈衣衫,繃出一身虯結筋肉。先前扛立柱子的是這類人,那惡形惡狀的茶舖跑堂楊三也是。

  餘人則老弱婦孺皆有,符合尋常鄉人形象,卻非攜傢帶眷各自成團,而是以一名殘疾人帶著數名鄉人組成隊伍。由於分配得太過齊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紅緞的神轎輪車兩旁,有抬著髹紅木盛的,應是貯放祭肉牲禮一類,上頭也蓋紅佈,難以判斷所覆何物。

  無論是模樣突兀的殘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婦孺,火光下人人帶著無比虔誠、略顯迷醉的神情,緩緩流至。大大小小的焰光燈火沿路連綿,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說是全莊之人都到瞭,也不算太浮誇。

  獨孤寂本以為“今晚建醮”雲雲,是楊三信口胡謅,以這規模看來隻怕非是虛言。聽得人來,茶舖的門板卸下兩條,姓方的老掌櫃與一名胖大廚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隊奔去,口中嚷著:“太爺來瞭!太爺來瞭!”聲音透著一絲惶急。

  建醮大隊的前沿應聲而開,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錦衣華服的老員外來,背拱如蝦,須發皆白,隊伍之所以走得這麼慢,興許是為瞭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櫃與“太爺”說瞭會兒話,老人身形被遮,難見形容,倒是胖廚娘回頭一瞪,卻是朝僵屍男子而來。炬焰下隻見她滿臉橫肉,五官幾乎陷在肉裡,左眼戴瞭隻眼罩,一條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瞭整張臉上最引人註目的特征。

  突然間,所有奇宮弟子一齊起身,自是奚長老離座。

  “龍方太爺,在下驚震谷奚無筌,十五年前咱們曾在山上見過一面。”奚無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辦事,正欲回轉,途經貴寶地,帶颶色前來省親;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處,還望太爺海涵。”

  身旁的龍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場嚇傻瞭,又覺太爺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隻喊瞭聲“爺爺”便沒再說話。應風色在身後捏他一把,龍大方心想:“是瞭,我有師伯、有師兄,還怕甚來?”這才打起精神。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當今驚震谷的頂梁柱,鱗族六大姓之一的龍方氏族長豈有不聞?龍方太爺點瞭點頭,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傢模樣的中年人攙扶著,舉止恭謹,說不定也是龍方傢的子弟。

  “奚長老客氣。我年紀大啦,出門費事,聽長老大駕光臨,走到這時才至,長老莫嫌我簡慢。”老人語速雖緩,條理清晰,以退為進,棉裡藏針,堪稱老辣;唯一不對勁處,便隻有對孫子過於冷淡。

  龍大方是獨苗兒,其叔屍骨未寒,小嬸嬸即以處子之身改嫁,料想亦無子嗣。老人甚至不曾向龍大方稍稍頷首,回應他的問安,在旁人眼裡,就與“把獨生愛孫送上龍庭山不讓回來”同樣費解。

  奚無筌正要說幾句客套回應,老人卻續道:“今夜莊裡酬神,諸般不便,既無葷熟,亦無酒水,難以款待。我讓傢人為長老引路,往南三四裡處有一小村,堪可落腳。改日小老兒備齊禮物,再專程上山,向長老請罪。”

  奚無筌隻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間必有文章。

  那些身帶殘疾的青壯漢子分明練過粗淺功夫,匪氣宛然,小股小股將莊民分開驅役,脅迫之意再明顯不過;莊中婦孺見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氣求救,可見挾制日久,已磨去眾人的意志,隻知一味順從,不存掙脫的念想。

  龍大方的懷疑絕非空穴來風,奚無筌更無猶豫,然而太爺之言軟中帶硬,令他難以反駁,又不好貿然翻臉,登時有些進退維谷。

  驀聽一把清脆的女聲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澤廣被,豈不與山上人?太爺糊塗啦。”卻是貝雲瑚緩緩起身,轉瞭過來。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紅嫁衣格外奪目,隱隱與那四輪怪車所覆相輝映。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醜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塵,令人久久難以移目。

  龍方太爺目力減退,卻認得她的聲音,面色一沉。

  “瑚……雲瑚,你怎回來瞭?沈傢那廂聘禮已下,你這個新嫁娘卻中途逃跑,成什麼話?先回傢去,過兩日我再親自帶你走趟越浦,向親傢翁賠不是。”

  貝雲瑚嫣然一笑。“隻怕我這模樣,去瞭會令沈傢更加不喜。”

  那管傢模樣的漢子在老人耳畔說瞭幾句,龍方太爺愀然色變。

  “你、你的臉怎麼瞭?是……是誰毀瞭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聲,咻咻劇喘,面上分不清是驚是怒,也可能是倉促間掠過一抹痛色,察覺失言,急急閉上瞭嘴。

  奚無筌聽見那個“梅”色,心念微動,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爺處,卻非盯著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傢。那人身子縮起,似矮瞭幾寸,整個人益發不起眼,白凈面皮不見汗漬,攙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掛滿水珠,掌底袖佈更濕濡一片,大老遠都能瞧見。

  貝雲瑚自顧自笑道:“對太爺來說,我最有價值的便是這張臉瞭,也難怪太爺心疼。請太爺放心,我還有用得上臉處,不能輕易毀去。”以絹帕浸透酒汁,徑於面上一陣擦洗,無數細碎灰漿簌簌而落,漸露出與手背脖頸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貞目瞪口呆,心底發涼,直到醜新娘將沾滿灰漿的帕子一扔,轉過一張欺霜賽雪的絕美容顏來。

  女郎終於明白,為何對她始終有股揮不去的警戒和敵意。梁燕貞心底最深處,不相信有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有這般淡然出塵的神情舉止,以及那股難以形容、仿佛不屬此世的殊異氣質的女子,會生就如此醜陋的一張臉。

  女人的直覺最是準確。

  她多希望自己是錯的,這不過又是另一個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無疑問,貝雲瑚是她此生見過最最美麗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瑩,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從微瞇的眼縫裡迸出的眸光,既未飽含色欲,也非留戀難舍,他隻想讀懂她的心思,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對的。這令他感到一絲迷惘。

  梁燕貞的心沉到瞭谷底。她覺得自己從頭頂到腳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擁在懷裡,也感受不到半點溫度。

  貝雲瑚的美貌不隻擊倒梁燕貞,也奪走在場多數人的心思註目,偌大的廣場除瞭呼嘯而過的夜風,沒有其他聲響。也不知過瞭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來啦。”倒頭便拜。周圍有樣學樣,不多時便跪成一片,人人低聲喃喃,如誦禱詞,能辨的也隻“夜”、“神”二字。

  “夜什麼神的新娘……”僵屍男子聽得皺眉。“是什麼玩意?”

  “我猜得沒錯的話,那車上所載,多半是夜什麼神的新娘瞭。”貝雲瑚朝蓋著紅佈的怪車努瞭努小嘴,寡淡中帶一點不經意的俏皮,令那張精致過頭的俏麗臉蛋鮮活起來,仿佛玉雕被仙人吹瞭口氣,突然有瞭生命。

  僵屍男子還未習慣她的耀眼炫目,舉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別過頭去。

  “……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是知情的。”

  貝雲瑚淡道:“龍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該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龍庭山來的,懂一點武藝。我答應瞭他,要拯救這個莊子脫離惡魔掌控,但他沒來得及告訴我那是什麼。而我待的時間不夠長。”

  僵屍男子思索片刻,沖遠方的奚無筌打瞭個手勢。

  奚無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車,因蓋頂的紅佈時有祟動,卻與風向頗有捍格,隻是在炬焰與夜色掩映下不易見得。見僵屍男子示意,袍袖一甩,烏影穿破夜風,爆出哨響似的嗚嗚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鏑矢離弦,就這麼穿過近八丈的距離,帶著佈頂一掀,這才力盡還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過廣場的回旋風乘隙從佈底鉆入,將整塊紅佈掀起來,露出車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縛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隻有半人多高,女子長發覆面,看不出形容,但從低垂的纖細雪頸推斷,應該不會太老。她身上穿著與覆佈同款的紅嫁衣,雙腕縛於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軟軟側腿並坐,裙裾下露出一雙渾圓白皙的結實腿子,大袖滑至肘間,不見單衣之類的貼身內裡,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縷。

  奚無筌面色鐵青,寒聲道:“龍方太爺!貴莊酬神,竟是以活人為祭禮麼?”老人嘴唇抖動,無一言能反駁,臉色灰敗如死。

  莊人無法想像奚無筌於筷子上凝附內息,使其兼具金鐵之沉與箭桿之韌,隨手射出七八丈遠,削著佈頂將之帶起,才給瞭晚風乘虛而入的機會,以為是夜遊神顯靈,要來娶親瞭,部分人掉過頭來,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願,場面登時大亂。

  奚無筌卻註意到,所有土匪樣貌的殘疾人皆未頂禮,跪的全是老弱婦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莊裡人。他正愁敵我難辨,這下可好,紅豆綠豆自行篩分兩筐,此時不取待何時?提氣大喝:“站著的全是匪徒,給我拿下!束手免死,頑抗者殺!”語聲未落,奇宮弟子已四散掠出,長劍離鞘,動如脫兔,所指目標竟無一重復,仿佛為此刻練過瞭千百回,動手竟是毫不猶豫。

  這,就是立於武道巔頂的名門大派子弟,與山寨匪寇間的巨大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