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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折、鱗龍六姓,潸然眼低

  沒有居心叵測的陰謀傢搗亂,兼有熟悉道路的貝雲瑚引領,四人翌日午後便抵達峒州的州治執夷。

  執夷位處央土、東海兩道要沖,繁華瞭數百年,四人身上僅貝雲瑚備齊瞭進城的關牒文書,肯定過不瞭門吏盤查。所幸城外鎮集亦不乏客棧店鋪等,規模還在尋常縣城之上,貝雲瑚在寄附舖將玉釵兌瞭銀錢,覓得客棧落腳,熱湯熱菜、軟臥溫衾不在話下。

  四人初入市集,奇裝異服頗引人註目:梁燕貞容貌秀麗,身材健美,穿著不合身的衣裳分外惹眼,但以她的身量,舖裡一時也找不著合身的現成衫裙,索性買瞭件避風的大氅外披,又購置新的羅襪繡鞋。阿雪則恢復男童的裝束。

  隻是誰也沒法子強迫十七爺換下蟒袍,梁燕貞隻得以一條綢帶將他蓑衣似的亂發束在腦後,向客棧討瞭剃刀剪子胰皂等,為獨孤寂刮去滿面於思,露出一張瘦削不掩俊秀的蒼白面孔。

  獨孤寂攬鏡顧盼,餘光見梁燕貞瞟來眼兒,視線還未交會,女郎便趕緊轉瞭開去,雪靨緋紅,懷香被體溫蒸化瞭,融融泄泄飄至鼻端,顯然這胡子剃得對極;擱下手鏡,瞥見貝雲瑚仍是一襲大紅嫁衣,襯與那張醜面和遮掩不住的惹火身段,不禁蹙眉:“穿成這樣招搖過市,不如舞龍舞獅算瞭。你就這麼想嫁?”

  醜新娘淡然道:“還是演‘魁星踢鬥’罷?十七爺妥妥的判官,衣裳都不用張羅,我扮小鬼正好。”阿雪興奮道:“我也要!”梁燕貞忍笑捏他鼻尖:“你還用得著扮?你本來就是小鬼。”

  獨孤寂被她堵噎瞭嗓,老血和痰,直著脖子咽回腹裡。

  嫁衣固然顯眼,畢竟時有所見,相較之下,四爪蛟蟒已不能以“罕見”形容,一等侯爵大駕親臨,那是連峒州知州都得出迎十裡的大事。他十七爺都不怕招搖過市瞭,區區醜新娘,用得著更衣改扮?

  拜這一紅一綠兩朵奇葩所賜,四人隻能待在客房裡用膳,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幸而先前那寄附舖的掌櫃是個識貨的,玉釵兌得不少銀錢,貝雲瑚向客棧要瞭兩間寬敞大房,她自與阿雪一間,獨孤寂則和梁燕貞兩人一間。

  在往執夷的路上,不計用餐,她們一共“休息”瞭五六回,獨孤寂與梁燕貞遠遠避到石後樹叢之間,再出現時女郎總是衣鬢凌亂,雙頰酡紅,軟軟偎著男兒,修長玉腿抖個不停,也趕不瞭路程。若非如此,還能到得更早些。

  “你怎麼不問他們幹什麼去瞭?”與阿雪百無聊賴坐等時,貝雲瑚忽覺有趣,忍不住問。

  “不是去解毒麼?”

  “……對。”貝雲瑚倒抽一口涼氣。真是不能小看孩子啊,她暗自搖頭。片刻或覺還是說清楚為好,免得教壞瞭小孩,抱膝側首:“但一般的解毒……不是這樣的。”

  沒想到阿雪居然點瞭點頭。

  “我知道。”他嘆瞭口氣。“一般不是這樣的。”

  兩人並肩無言,就這麼坐瞭大半個時辰瞎吹風。

  上房暖幄蘭薰,不比野地,解起毒來更是酣暢淋漓,大聳大弄,貝雲瑚有先見之明,兩房是隔著“回”字形回廊遙遙對望,堅持不要相鄰的房間,與阿雪睡瞭個好覺。

  翌日拖過晌午,獨孤寂二人才姍姍起身,十七爺倒是神采奕奕,可憐梁小姐嬌軀綿軟,花容憔悴,若非眼角眉梢幾欲溢出的春情,整個人可說是硬生生消減瞭小半圈,可見“牽腸絲”毒性劇烈,磨人到這等境地。

  貝雲瑚一夜好眠,神完氣足,特地起瞭個大早,偕阿雪梳洗完畢,用過早飯,到集上購齊行旅所需物事,還雇瞭輛騾車。她換過一身寬松棉衣,稍掩姣好身段,看來便似普通村姑,帶小阿雪逛街的模樣,說母子是萬萬不像的,倒像一對姊弟。

  好不容易人齊瞭,照例得在房裡用膳,貝雲瑚向櫃上討得文房四寶,白紙以飯粒黏上墻,蘸墨揮灑,片刻紙上便多瞭座山形,山上殿宇飛簷,寥寥幾筆,居然頗為生動;周圍分佈著大塊的魚鱗圖樣,魚鱗中寫有唐杜、陶夷、封居、章尾、群偃等字樣,顯然是龍庭山下四方郡界。

  獨孤寂停箸瞇眼,打量瞭半天,嘖嘖搖頭,大有惋惜之意。“看不出你個死村姑,還挺會畫畫兒的,字也不難看,可惜人是醜瞭些。”梁燕貞蹙眉埋怨道:“你別老說這些難聽的話。”

  貝雲瑚微一欠身,仿佛在說“怎麼敢當”,搶在獨孤寂虎目一瞠發作之前,隨手圈起“群偃”二字,淡道:“龍庭山坐落於陽庭縣內,五峰八脈橫跨整個群偃郡東北部,通往主峰‘通天壁’的山門連著群偃郡的官道,沿大路走,閉著眼都能摸上山去。”

  “那我們還要你幹什麼?”獨孤寂冷笑:“辟邪麼?”

  “沿著寬敞平緩的山道,能逛遍山上著名的三剎五觀十八絕景,雖迂回瞭點,決計不算難走,東海的仕女命婦平日踏青進香,都未必用得上肩輿。以十七爺神功蓋世,一兩個時辰內上下幾遍,應是綽綽有餘。”

  “你當我是猴兒巡山麼?有屁就趕緊地放!少囉哩囉唆賣關子。”

  “……那我就簡單說瞭。”

  “沒有人讓你揀難的說!”

  “這條山道到不瞭奇宮。”貝雲瑚淡然道:“爬到峰頂那座金碧輝煌的知止觀,外人便以為登頂瞭通天壁,得以俯瞰其餘四峰,乃至大半個陽庭縣,其實不過是護山陣法的效果罷瞭,真正的峰頂聖地由此難見,更別提爬上去。”

  獨孤寂怪眼一翻,冷笑不絕。

  “鱗族是真怕死啊,日常不嫌麻煩麼?龜成這副德性,不如叫龜族罷。”遲鈍如梁燕貞,這時也終於省悟,十七郎沿途堅持惡言相向,未必是口癖所致。貝雲瑚與龍庭山的關系始終是個謎,連獨孤寂對她的惡毒攻擊,她都能泰然處之,一旦辱及奇宮鱗族便不能忍,兩者糾葛必深,她的話能信幾成,本身就是問題。

  貝雲瑚難得隻是聳肩笑瞭笑。“是啊,我也覺得挺無聊,可沒辦法。指劍奇宮內分九脈,各以盤據的山頭為名,如風雲峽、飛雨峰、拏空坪等,這些派系的據點應有秘徑直抵通天壁,但鱗族之人驕傲得很,就算以武力脅迫他們帶路,難保不會有死士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將十七爺帶進護山陣裡,下駟換上駟,穩賺不賠,換瞭是我都想試試。”

  獨孤寂哼道:“你不是說認識路麼?說瞭半天,原來是吹牛啊。”

  少女微笑道:“都說瞭是剛好認識,沒認識全不是理所當然麼?所幸十七爺洪福齊天,我雖不知通天壁怎麼走,卻知奇宮九脈怎生去,扣掉而今沒落的、人丁單薄的,約莫還有四五脈撐撐場面;十七爺從山下打上去,一脈接一脈挑瞭,到得知止觀前,我就不信還有哪個奇宮長老能坐得住,肯定自開瞭大陣,倒履前來迎接十七爺。”

  蒼白瘦削的落拓侯爺抬起眼,打量瞭半晌,舉筷連點,笑著搖頭:“我本以為你是奇宮的人,搞瞭半天,你是同奇宮有仇哇!嘖嘖,毒,真是夠毒!”啪的一聲拍落筷子,哼道:“都要打上山去,用得著你這醜八怪帶路?我爬到那撈什子知止觀吼一嗓子,他們還不得滾將出來?或是拎著你的腦袋瓜子,沒準指劍奇宮那幫龜蛋為此大開中門,請我喝茶哩。要不試試?”

  “可惜我沒有這般身價。”

  貝雲瑚一臉遺憾的模樣,替他斟滿瞭酒杯。

  獨孤寂冷笑抬掌,那雙沾著菜肴油膩的木筷被拍入桌頂,仿佛自桌上雕刻出來也似。梁燕貞與阿雪交換眼色,俱都駭然,隻貝雲瑚仍抿著一抹淺笑,淡淡地斟酒佈菜,黝黑的麻皮臉雖不好看,不知怎的卻有一股空靈之感,令人無法討厭起她的笑容。

  “十七爺大張旗鼓上山,奇宮或群起攻之,更有可能是置之不理。知止觀乃是朝廷敕封、領有誥帛的叢林,觀裡的修道人可不是指劍奇宮的,你把孩子一扔,他們隻能送回山下的官府衙門,這事不算完。”

  獨孤寂本欲說幾句揶揄嘲諷的刻薄話,驀地靈光一閃,明白瞭她的意思,沉吟道:“看來指劍奇宮也不是鐵板一塊,一脈接著一脈地打,還沒打到的多半存瞭看戲的心思,就算有人侵門踏戶,也不會強出頭;等打上通天壁,奇宮的面子掛不住瞭,不出來也不行……你是這個意思?”

  “十七爺高見。”

  她伸出白皙指尖,點著紙上的魚鱗圖。

  “然而,取道群偃郡上山,還沒到龍庭山腳,怕山上便已得到消息,難保不會有人召集諸脈計議,來個攜手抗敵,料以十七爺英明神武,自然是不怕;就怕遇著空城計、堅壁清野之類的龜縮應對,以致十七爺的蓋世神功無用武之地,那才叫氣悶。”

  “……你是怎麼讓恭維聽來這麼刺耳的,老實說我真想學。”

  獨孤寂用力掏瞭掏耳朵,挑眉冷笑。

  “你這說法隻一處不對。龍庭四郡,幾千年來都是鱗族六大姓當傢,無論江山如何易手,始終是奇宮爵邑,如同自傢菜園。走群偃泄漏風聲,難道改走唐杜、陶夷就不會?”

  所謂鱗族六大姓,指的是“龍方、龍瀛、龍舒邑,禦龍、豢龍、商子龍”等六大氏族。在千年以前,當時鱗族還統治著東海道全境,他們建立起東勝洲第一個王朝玉螭朝,並將勢力伸入央土、北關、南陵等地,盛極一時。

  而後玉螭朝沒落,後繼的王朝隨著領土擴張,重心逐漸移往央土,但東海仍在鱗族的掌握之下,新的執政者為籠絡這批古老氏族,遂將群偃四郡封給玉螭貴胄,即今日的六大姓。

  遞嬗千年,四郡氏族或因分傢、通婚,或躲避當權者的壓迫,藏起自身苗裔,姓氏也有諸多變化。

  以禦龍氏為例,現今唐杜郡中,已找不到以“禦龍”二字為姓的人傢,禦龍氏分玉、劉、杜、唐、范五支,以玉姓為本傢;封居商子龍氏的商姓、龔姓,陶夷郡魏姓、應姓等,都是所謂的鱗龍之姓。

  四郡稅收支應奇宮用度,子弟中資質優異者,則送上龍庭山學藝,互為表裡,血濃於水,千年來都是相互扶持,同氣連枝。獨孤寂出身東海獨孤閥,知之甚深,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

  貝雲瑚的指尖移至魚鱗圖右上角,寫著“章尾”二字之處。

  章尾郡不在奇宮爵邑之列,幅員也較其餘四郡小得多,隻有龍方氏一支占據此地,千年未改。貝雲瑚自稱從章尾郡來,人面地頭無不精熟,除瞭“並未與龍庭山接壤”這點,幾乎可說是最完美的答案。

  “……你讓我們飛過去麼?”獨孤寂氣到笑出來。

  “有忒便利的法子,還不趕緊升天,愣在這做甚?”

  章尾郡為唐杜、陶夷二郡所阻,連信手繪就的圖上都能看出,其南邊被幅員遼闊的陶夷郡北界隔開,想從章尾上山,除非脅下生翅。

  貝雲瑚指著唐杜、陶夷和章尾三郡相接的一小段。

  “由此上龍庭山,最能隱蔽行蹤。龍方氏近年沒落,同山上的聯系不過聊備一格,想告密也沒門。這段三郡皆不管,半天就能走完,奇襲是再好不過。”

  獨孤寂熟知軍事,若她所言屬實,確是一條誰也想不到的進軍路線,唯一的麻煩就是得繞行四郡,循遠路入章尾郡。難怪她好生張羅,甚至雇瞭騾車——落拓侯爺以拇指刮著光潔的下巴,打量著古井無波的醜陋少女,饒富況味。

  “章尾郡是你傢,對罷?”

  “……也不算是。”

  “若覺得,把我誆進自傢地盤便能為所欲為,我提供你另一條思路。”

  獨孤寂冷不防掠來對面的一雙筷子——自是貝雲瑚的——擦都沒擦,徑夾瞭滿筷菜肴,吃得頭也不抬,顯是真餓壞瞭。“本侯大開殺戒之際,毀的是你傢屋舍,死的是你叔伯兄弟,姨娘嬸婆。弄不好,你就再沒有能回去的地方瞭,明白不?”

  他那種淡淡的、不帶絲毫煙硝火氣,怕她沒想清順便提醒的口氣,令梁燕貞不由自主打瞭個寒噤。見識過十七郎片刻間消滅二十餘騎擎山轉的手段,她開始相信愛郎發起狂來,真能夷平小小的章尾郡。

  貝雲瑚笑起來。

  這是她頭一次笑出聲,不是唇勾一抿的笑意淺漾,而是“噗哧”一聲,伸手掩口,才想起一貫的清冷淡薄,笑開的臉孔卻無法迅速沉落,隻能順其自然,待笑容漸去。這不經意間的小動作透著難言的女人味,既有少女天真,又不失韻致,一下子很難判別她實際的年齡,卻連同為女子的梁燕貞也覺得好看,無法理解何以會對這樣醜陋的容顏生出念想。

  回過神,梁燕貞發現不隻自己和阿雪看傻瞭,連十七郎都停筷怔望,直到意識到女郎的視線才冷哼一聲,低頭扒飯,胸中湧起一股莫名酸意。卻聽貝雲瑚低道:“那樣的話,說不定更好呢。”又回復先前的寡淡,難辨喜怒,遑論真心。

  ◇◇◇

  取道章尾郡的計畫說穿瞭,就是“繞路”二字。原本預計在兩日之內,必能循官道直抵陽庭縣內的龍庭山門,這已是相當悠閑、可以沿途遊玩的走法瞭,這會兒足足花瞭五天,全程趕路馬不停蹄,才由北方繞進章尾郡地界。

  貝雲瑚自告奮勇駕車,獨孤寂和阿雪不宜露臉,自是待在車裡;梁燕貞雖嫌氣悶,一來不願離開十七郎,二來以她身段容貌出挑,坐在轅座上拋頭露面,徒惹麻煩,多半也待在車內。

  唯一的差別,就是“解毒”的頻率明顯降低瞭。

  投宿旅店時,還是貝雲瑚與阿雪一間、她同十七郎一間,愛郎對她的索要求歡也無不應允,總要幹到她雙腿發軟才肯歇,途中卻不再如先前那般,興起時便覓地取樂,仿佛要彌補這些年的錯失。

  梁燕貞本以為男兒生性涼薄,興頭一過,便不覺新鮮,心中失落。過得兩日,發現獨孤寂總是把握時間調息入虛,想起先前貝雲瑚所言,始信十七郎有傷在身、興許還不輕的說法,失落又轉成憂慮,隻是在愛郎面前強顏歡笑,沒敢表露而已。

  她已什麼都沒有瞭。十七郎是她僅剩的、唯一的寄托和盼望。

  第三天梁燕貞難得起瞭個早,裹著溫暖的被筩翻過赤裸嬌軀,卻未如往常般,摸到愛郎清瘦結實的胸膛,驚坐而起。

  透過二樓上房的窗隙往下望,天光微亮的內院裡,貝雲瑚正耙著幹草,動作利落,但在精擅騎術的梁燕貞看來不算嫻熟。

  原來你也有不會的事,女郎忍不住想,心底透出一絲淡淡快意。

  為瞭方便幹活,少女以帶子縛起袖腰,寬大的棉衫束出份量驚人的乳袋褶子,隨彎腰起身一陣蹦跳,簡直像在懷裡兜瞭兩頭肥碩白兔,圓凹葫腰極富肉感,卻不顯餘贅,連同為女子的梁燕貞都覺誘人。

  簷外,獨孤寂披頭散發,僅著單衣,赤腳倚在唯一的一盞燈燭下,雙手抱胸,安靜得怕人。

  從梁燕貞的角度瞧不見他的神情,但以愛郎貪花、需索女子無休無止的駭人精力,想也知道他瞧的是什麼,哪怕這般魅惑人心的豐美肉體出自一名容顏醜陋的女子,亦無法阻擋高漲的欲焰。

  女郎掐緊瞭拳頭,指甲刺進掌肉仍不自知。

  貝雲瑚瞥他一眼,繼續耙松幹草,叉入桶中,與粗糧豆粕一類的物事混勻,當十七郎空氣般。此前梁燕貞很佩服她的淡定,如今一想全是欲擒故縱,打心裡覺得惡心,咬得如貝皓齒格格作響。

  沒想到是十七郎先開瞭口。

  “……我用不著你來賣好。”聲音出奇冰冷,令梁燕貞頭皮發麻,本能地悚立起來。十七郎不是在調情,這是非常嚴正的警告——突如其來的錯愕驅散瞭妒意與惱怒,梁燕貞差點沒裹住棉被,窗隙刮入的冷風鉆進被筩,女郎激靈靈地打瞭個冷戰。

  “十七爺說什麼我聽不懂。”

  貝雲瑚頭都沒抬,叉草攪拌的動作透著再清楚不過的“你打擾我瞭”、“請你滾蛋”,渾身都是排拒。她極罕如此表露情緒,果然晨起是所有妙齡女子的天敵,連周身是謎、始終不顯山露水的少女也不例外。

  獨孤寂哼笑。

  “你繞這麼一大圈,是爭取時間讓我療傷罷?怎麼,看本侯生得英俊,春心動瞭,舍不得我死,還是怕我沒打到山腰便叫人給搥死瞭,誤瞭你的復仇大計?”

  “怎麼十七爺也會受傷麼?”

  少女總算將飼料弄好,一抹額汗,將耙子擱回原處。“我就是個帶路的,沒忒多心思。再說瞭,我等賤民無論心思若何,都和廟堂大計、和十七爺這般高高在上的尊貴之人無涉,沒敢給十七爺添堵——”

  “啪”的一聲,獨孤寂無聲無息欺至,雙掌按墻,將少女困在臂間,兩人幾乎貼面。蒼白青年露出異常發達的森森犬牙,滿擬攫住一頭驚慌的小雌兔,剝去她一直以來裡裡外外的惱人偽裝。豈料貝雲瑚波瀾不驚,垂落妙目,卻非羞赧躲避,而是古井無波。

  “你……為什麼不怕我?”“我應該要很怕麼?”獨孤寂笑咧瞭犬齒,放肆的視線由她白皙如瑩、線條優美的頸側一路向下,越過小巧的鎖骨,落在那兩座溢滿懷兜的碩大乳袋上,神色猙獰。“你傢十七爺餓將起來,什麼都吃得落口。信不信黑燈瞎火的,本侯一樣辦瞭你?就你這兩隻淫蕩的奶子——”“省省罷,十七爺。你不是這種人。”

  貝雲瑚連演都不想陪他演,蹙眉吐息,未聞徹夜掩捂的酸濁,除瞭漱洗清潔的甘草錠香氣,還有一縷馥鬱幽甜的乳脂香。

  “你如果是這種人,咱們都會容易些。但你不是,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這下輪到獨孤寂錯愕瞭。

  繼續假裝陽精上腦的色鬼固然蠢爆,但被人一戳便立刻收起也有些下不瞭臺,隻能尷尬地維持雙手按墻的大灰狼姿態,幹咳幾聲。貝雲瑚翻著白眼,別開視線,一臉“沒先梳洗你好意思呼吸”的模樣,不同於平素的淡漠自制,初次顯露出合於十六七歲的叛逆姿態。

  獨孤寂忽覺惱怒,悻悻一哼。

  “我不是這種人?那你說說,我是哪一種人?”

  “你充滿憤怒,對自己,也對這個世道,對蕓蕓眾生……我不知道哪個更多一點。”貝雲瑚毫無預警地轉過頭,雙目如電。“你在長大的過程中失去瞭重要的東西,更可能是從沒得到過,或無法保有,所以你始終哭鬧不休;小時候是用眼淚叫喊,現在則是用武功。破壞不是你要的,你隻是想發泄。

  你不要答案。因為獲得解答,從沒讓你更好過,你心裡並不想找到它。這麼一來,連‘找’這件事都沒瞭意義,所以你很迷惘,覺得一切全是輕飄飄的,仿佛隔著什麼。這個世界越來越拉不住你。”

  獨孤寂目瞪口呆。

  “在同梁姑娘重逢之前,你很多年沒有過女人。不是你不想,正是因為你喜歡女子,才決定這樣懲罰自己;但漸漸地,這個懲罰也沒有瞭意義。剝奪你不想要不在乎的物事,怎麼會覺得痛?

  你希望通過與她歡好,讓這個處罰恢復作用,但我猜效果不如預期。而在對抗擎山轉的過程中,你發現更好的懲罰自己的手段,就是光榮戰死。你的驕傲不允許你自殺,不然早動手瞭。自行結束生命,會讓你覺得對不起別人,或許是竭盡全力保你一命的武烈帝,還是死於平望西市的弟兄?我不知道。

  除此之外,‘被需要’也讓你覺得好過一些,所以你決定變更行程,送阿雪上龍庭山。至於梁姑娘的傢門,你明白無論做什麼都沒有興復的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若顧挽松這樣答應她,必然是顧挽松騙人。

  你當然無意欺騙,也沒打算玩弄她的感情,隻是不想承擔責任,也不想面對她知曉後的反應。如果運氣好,你打上龍庭山沒死,順利完成瞭任務,在梁姑娘提出同歸劍塚的要求時,你會找借口推托;並不是你不歡喜她,而是哭鬧的孩子不需要陪伴。你要的,始終都隻是發泄而已。

  她離開你最好——你會這樣安慰自己,好對自己有個交代。因為即使有罪,你並不是壞人。她最好回濮陰找小葉,哪怕正是你狠狠破壞瞭他倆可能有的一段良緣,你還是會這麼想。日後無論梁姑娘發生何等不幸,或流落江湖,或淪落風塵,你會歸咎她沒聽你的話回濮陰……”

  “……住口!”

  獨孤寂低聲咆吼,硬生生在夯土墻按出兩枚鏤空掌形。

  貝雲瑚眸光一斂,宛若實劍的洞燭之銳剎時收隱,又回復先前那種淡淡悠悠,而不經意間暴露的些許少女叛逆隨之無蹤,仿佛青春無敵的胴體內,藏的其實是隻蒼老的靈魂。

  獨孤寂無法分辨在胸中翻攪的,是憤怒、恐懼,還是“我是好人”的薄弱假面被拆穿後,蜂擁而上的羞慚與愧疚。

  正想扳回些許顏面,忽聞“格”的一聲窗欞輕撞的聲響,敏銳抬頭,見住的那間上房窗紙微晃,不知何時被人拔瞭閂,在晨風裡咿呀搖擺,隨即房中響起一陣足弓踏過樓板、窸窸窣窣的衣佈摩擦聲,然後才“砰!”甩門而出。左右廂房傳出含混不清的方言詬罵,都不是什麼好話。

  “小……小燕兒!”青年面色微變,拔地飛起,颼地鉆入窗中,猶如一隻扯線紙鳶。

  貝雲瑚面無表情,信手拍去肩胸上的土粉,提起木桶,才發現雙手抱著另一隻空桶的阿雪佇於院外,不知何時從馬廄那廂回來。少女沖他招瞭招手,男童無言走近,抱著桶子不放,仿佛隻有此物可恃。

  “你全聽見瞭?”貝雲瑚摸他的頭,拎起盛滿的桶子,示以提把。阿雪不習慣拒絕別人的請求,本能放下空桶,與她手把手的提著,兩人相偕而出。

  “姊姊……叔叔為什麼這麼生氣?因為你說他是壞人麼?”

  “我沒說他是壞人,他也不是壞。雖然他會做壞事,其實是好人。”

  阿雪露出迷惘之色。“我……我不懂。”

  “好人與壞人,同做好事做壞事無關。”少女淡然道。“有些好人,經常會做壞事、傷害別人的,但仍舊是好人。有些壞人,可能一輩子都在做善事,然而追根究底,哪怕他一件真正的壞事都沒做過,他骨子裡依然是個壞透瞭的人。

  叔叔和梁小姐都不是壞人。他們隻是壞掉瞭,在傷害自己的時候,不小心也傷到別人而已。這世上,誰不是千瘡百孔的呢?你不能因為一個人的心破破爛爛,就說他是壞人啊。”

  阿雪蹙眉道:“如果好人壞人,同好事壞事無關,那……怎樣才算好人,怎樣又會是壞人?”

  “有些人不管做什麼事,總是猶豫擔心,做瞭之後又經常反悔,懊惱自己,埋怨別人,下回做決定就會更加躊躇……所以活得很累,心上總是壓著很多東西,整個人沉甸甸的,如此多半便是好人。

  你覺得,自己活得很輕盈麼?是不是想飛就能飛,想笑就能笑,世界都繞著你打轉,天大的事隻要睡一覺就能變好,沒有什麼痛苦遺憾?”

  阿雪搖瞭搖頭,仿佛要甩開什麼;猶豫瞭一下,才低道:“隻有騎馬的時候好些。但現在也不好瞭,馬一跑快我就想傢,想我娘,想得福叔叔,想老宅子,想五叔公……”忽然閉口,腮幫子繃出剛硬的線條,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咬唇不讓流下的模樣透著一股狠勁。貝雲瑚發現隻有在這種時候,這孩子看起來就是個血統純正的毛族,與她慣見的東海人氏渾沒有半點相似。

  “所以你是個好人,毫無疑問。”她轉頭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道:“而壞人正好相反。無論好事壞事,他們做決定很快,不管得到什麼結果,都不會後悔,也不會內疚;明明知道這隻是出於自己的私欲,卻不惜把別人都牽扯進來。哪怕飽受良心折磨,一旦面臨抉擇的關口,他們又會立刻做出決斷。像這樣的人,就是壞人。”

  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就算是飽讀詩書的成年人來聽,也隻會指摘其矛盾牽強之處,一條一條予以反駁。小男孩卻忽像明白瞭什麼似的,猛然轉頭,果然見少女笑瞇瞭眼,兩彎眉月裡朦朦朧朧的,說不出的好看。

  “所以……姊姊是壞人麼?”

  “是啊。”濃密如排扇的彎睫輕顫幾下,淚水滑落面頰,不知為何,在黝黑的麻皮臉上劃出兩道醒目的瑩白,仿佛流的不是清淚,而是樹膠羊脂一類。

  “姊姊是很壞很壞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