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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將門虎女金貂酒易

  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著身臂,肆無忌憚地,彷佛要把居間的一線灰天攫下,撕成一綹一綹。難怪天空越見狹仄。她本以為是兩側峭壁彎下瞭腰,這才發現是樹影攀瞭天下來,呼號著越扯越近。

  天上的雲本該是輕飄飄的,如柳絮或繅絲一般的物事吧?就算穿過身子也不會有感覺。這麼說來,她也可能正奔馳在墜地的雲流裡。被樹爪篩碎的雲影們,會不會發出淒厲的哭喊?

  然後她便聽見異獸咆哮般的低吼。本以為是駿馬嘶鳴,直到胸膛爆出擂鼓似的轟擊,才意識到那可怕的聲音來自自己。

  救……救命……救我……我不想……不要……

  由兩邊包卷下來的樹影巖壁,幾乎吞噬瞭所有的光,隻留下前方小小一點亮。女郎沒有屈從於逃出生天的想望,下意識地抗拒不斷變大的光點,彷佛已知那不是出口,而是盡頭。

  小姐……別……快停下……

  縱馬躍入白光的瞬間,聲音像被隔絕於極遠處。梁燕貞抬頭見一堵平削如鏡、直直插入雲裡的斷崖,上頭以她不應認得的古籀陰刻著“絕蠱峰”三字,每一筆比大腿還粗,鑿入巖壁的字跡凹處溢著血一般的朱漆,怵目驚心。

  視界忽然歪斜。在摔進厚厚的腐土之前,她看見樹海中湧出的南方士兵,彎翹的靴尖以及龜殼似的藤編玄甲充滿異域風情,是她在夢境外從不曾見。

  啪的一響,視野定於土上一隅,除瞭靴子什麼也看不到。烏濃的液漲逐漸漫過眼角,塗得餘光裡一片漆黑。

  這靴異常好認。

  厚衲寬楦,上覆甲片,靴尖是眥目露齒的鎏金獅面,威風凜凜,襯與同樣款式的黃金鎖子甲,直是天神下凡。阿爹答應瞭她,等她能使丈三馬槊,也給她做雙一模一樣的。

  “小姐……小姐快停下!”梁燕貞回過神,幾乎被狂奔的坐騎拋下鞍,獵獵的風像鋼刀一樣,刮得她面頰生疼,遑論睜眼。總算女郎訓練有素,棄韁伏低,抱緊馬頸,才沒被勁風迎面掀翻落馬。

  戰馬是極具靈性的動物,不會服從反覆的主人。

  騎軍沖鋒時,速度須穩穩催加,如此即未蒙眼,戰馬也不會畏懼敵勢,將堅定地沖進刀戟林立,抑或同樣低著頭沖來的騎兵陣中,撕開敵人的攻擊防禦。

  在全速沖刺下勒韁,會使戰馬無所適從,輕則人立,重則折腿,梁燕貞從六歲踏鐙那天起,就被教導斷不可如此。

  順風回頭,見傢將正在遠方奮力追趕,誰也沒料到小姐忽然縱馬,或以為是有意為之,想獨自透透氣之類,待發現女郎恍惚搖擺,已追之不及。載運輜重的八輛大車被遠遠拋在後頭,說不定都還沒駛出那片林子。

  梁燕貞很難不生自己的氣。她這一進密林便生邪怔的毛病已有幾年,從父親死後便如此,倒也不是每回見著樹木都來,尚能瞞著手底下人,一貫沒出過什麼事。

  此番東行,她刻意避免入山,便揀瞭小路,亦循緩丘平原走,決計不走夜路。要不是今兒貪程,徑直穿越那片蓊鬱深林,應不致招此禍端。

  馬性一狂,就隻能等它跑累瞭停下,若遇阻礙,是可能一頭撞上的。此誠最最危險處,不能由著畜生擺弄。

  梁燕貞正試圖撈起韁繩,後方一騎穿出,左突右竄繞過擋路的傢將們,宛若流水行雲。馬背上的騎士離鞍,幾乎是站在鐙上,個子嬌小,裙擺獵獵呼嘯,雖作旅裝,也能看得出是婢女服色。

  梁燕貞不知小婢竟有此騎術,魂飛魄散:“阿……阿雪莫來!太危險瞭……退下!”嘶薄的嗓音未落,被喚作“阿雪”的少女追至後方,相隔數丈,小小的臉蛋在塵浪間卻不避仰,眼睛瞇成兩彎,全神貫註,稚氣未脫的秀美容顏竟有幾分英銳。梁燕貞瞧得忘瞭喝阻,不覺有些怔傻。

  阿雪繼續催韁,眨眼已從馬臀後追上來,兩騎漸漸並馳。考慮到阿雪年幼,梁燕貞特別挑瞭頭溫馴的小牝馬,不過此際阿雪所跨,與女郎鞍下的望州駿馬一般高大,應是原本系於車後的備馬,非是阿雪原本那匹。

  競逐乃馬性,兩騎一前一後,往往全力沖刺,並駕卻未必如此。阿雪口中籲籲有聲,巧妙放慢速度,落後約半個馬首,片刻梁燕貞的愛馬“烏雪”跟著稍慢,兩馬再度並頭,阿雪又落後些許……烏雪漸漸慢下,吐息越見粗濃。

  馬無長性,阿雪眼明手快,一把抄住烏雪的韁繩,隔鞍遞去:“……姊姊!”聲音甚是清脆。

  梁燕貞接過韁來,“籲”的一聲撮唇,熟練地安撫烏雪,放慢速度點鞍打浪,以免傷瞭馬力;回神抿嘴,啐道:“說過多少次瞭,在外頭要喊‘小姐’,同川伯他們一樣。叫什麼姊姊?”才發現自己汗濕重衫,頭面黏滿沙塵,狼狽得不得瞭。

  阿雪“喔”的一聲,縮頸的模樣嬌憨傻氣,渾不復方才的英颯。梁燕貞搖頭苦笑,想我濮陰梁侯府——但世上早沒有濮陰梁侯府瞭。

  悵惘間,傢將陸續趕到。當先一頭黃驃馬尚未止蹄,鞍頂滾下一名箭衣綁腿、背懸大刀的紫膛大漢,靴尖未沾著地,蒲扇般的大手拎起阿雪,爆出雷吼:“殺千刀的毛小鬼!竟敢偷馬——”“……川伯!”梁燕貞又氣又好笑,連忙喝止:“怎說都是阿雪救瞭我的命,別同孩子瞎計較!”漢子憤然甩手,阿雪落地一滾,貓兒般竄至女郎身後,沖他吐舌,鬢絲微卷,頗見俏麗,紮瞭雙丫髻子的發頂在陽光下泛著淡淡金紅,漢子口稱的毛小鬼雲雲,怕非是空穴來風。被稱作“川伯”的紫膛大漢眥目欲裂,眼看便要發作,又有一騎飆至。

  緊跟在雷躁漢子之後,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黝黑少年,結實清瘦,粗手大腳,嚴肅的神情裡透著關懷。

  梁燕貞記憶猶新,少年來梁侯府的那會兒父親還在,問他叫什麼,還是男童的少年端坐著寫瞭“葉藏柯”三個正楷字,父親樂呵呵地收瞭,身傢都沒問。這幾年門人走得七七八八,少年一聲不吭扛起粗活,每日忙進忙出,除“小姐早”之類的招呼,印象中和梁燕貞說過的話還不到十句。

  但梁燕貞經常遠遠看著他,並不覺陌生,頷首一笑,權作回應。

  被昵稱為“小葉”的少年臊紅臉,垂眸縮頸,指節粗大的一雙長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整個人彷佛是憑空多出的一件無用巨物,光擺著都尷尬。

  其餘幾騎接連趕至,為首的中年人五綹長須,相貌俊雅,若換上儒服青衫,說是教書先生也使得。此際一身武服短打,外披長褙大袖,幞頭軟裹、結巾披背,額帶綴瞭方小小白玉,頗有武林大豪的架勢。

  他身後有少有壯,清一色的青袍白褙,腰系赭帶、背負長劍,甚是齊整,縱馬間隊形不亂,次序井然。梁燕貞見川伯管帶的自傢丁壯除瞭小葉,其餘皆未能至,更別提前來助拳的府中舊人,不由暗嘆:“傅叔叔人中龍鳳,難怪早早離開。阿爹不在,誰也留不住這般人才。”那傅姓中年人的弟子中有一名與梁燕貞年紀相若、生得頎長俊朗,記得叫俞心白的青年本欲發話,卻被中年人攔住,趨前笑打圓場:“川橫兄,若非是阿雪身手瞭得,適才小姐危急,你我可救不瞭。無事便是大吉,咱們加把勁趕進峒州城,今晚小弟請大夥兒吃酒。”說到一半,其他人等終於到瞭,聞言大喜,隻不敢鼓噪,紛紛轉頭待小姐示下。

  那性格暴躁的紫膛漢子李川橫可不是好相與的,但這幾日都在野地宿營,吃睡克難,如有客棧落腳,溫一壺酒切幾斤牛肉也不壞,罕見地沒有反口。

  梁燕貞在心裡嘆瞭口氣,淡道:“傅門主說得是。峒州城就剩十幾裡路啦,咱們加把勁兒,今晚能喝熱湯睡軟榻,沒準還能洗個澡。”眾人歡呼,安排馬匹在附近的小溪畔飲飽瞭水,待大車跟上,整隊向峒州的州治執夷城出發。

  阿雪又換回那匹溫馴小馬,被梁燕貞帶在身邊,並轡而行。

  女郎習慣瞭眾人簇擁,與小婢言笑晏晏,縱使風塵仆仆頗見狼狽,不掩蜂腰長腿、英姿勃發的姣好模樣,一眾青壯目不轉睛,有人悠然神往,有人想入非非,暗忖自傢小姐雖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但憑這般姿色,求親怕不得踏穿門檻,若非受梁侯所累,怎會到這時仍雲英未嫁?

  梁侯曾是濮陰梁府的主人,諷刺的是,他到死都沒能真正封侯。

  這個知交故舊、門客傢人喊瞭多年的空銜,從起初的奉承殷盼,到後頭的失望解嘲,個中五味雜陳。

  距發跡東海一道的獨孤氏終結戰亂,建立新朝,倏忽已過十年。梁燕貞的父親梁鍞本是太祖武烈帝的舊部,打仗勇猛,卻始終不受待見。除瞭性格兇暴,口無遮攔、好犯忌諱這點,恐怕才是梁鍞仕途多舛的主因,從梁燕貞的閨名可見一斑。

  鍞、貞字形相近,理當避諱,梁鍞卻安瞭個火字底的“燕”,生生熔掉“鍞”的金字旁。燕貞燕貞,還有比這更不吉利的麼?

  但無論世人如何評說,於梁燕貞,梁鍞是天下間最好的父親。

  白馬朝肇建,太祖皇帝的龍椅還沒坐熱就駕崩瞭,天下落到二弟獨孤容手裡。今上對皇兄舊人可沒什麼好臉色,兢兢業業捱瞭幾年,皇帝決定出兵南陵,命梁鍞擔任先鋒,總算有機會大展拳腳。

  戰況起初非常順利,先鋒大營在一個月裡五度推進,誰知被誘進九尾山的密林樹海,幾被全殲,梁鍞自絕於九尾山絕蠱峰,原來先前的小勝全是南人的減灶誘敵之計。

  這場慘敗幾乎動搖新生的帝國。

  皇帝陛下足足花費三年的時間,才收拾完敗戰的爛攤,易“南征”之名為“南巡”,剿平幾個乘亂造反的小藩鎮,與南陵諸封國重新議和,談妥瞭朝貢臣屬的條件。

  拜粉飾太平所賜,梁鍞遠在央土的傢屬沒遭到清算,但據說陛下一見“梁”字便火冒三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同濮陰梁府攪和在一塊?昔日同袍紛紛劃清界限,府中門客風流雲散,隻餘李川橫、葉藏柯等寥寥數人。

  梁燕貞母親早故,從小在軍旅中長成,好舞槍弄棒,騎射更是不讓須眉,十幾歲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梁鍞約莫是對女兒姿色頗有信心,或想封侯之後,能攀上更好的人傢,始終不急,送梁燕貞到央土最大的武學堂“獅蠻山”,學瞭一身精湛的槍法武功。

  梁鍞死後,梁府江河日下,四年間隻出不進,梁燕貞手頭拮據,再擠不出多少銀錢,這大半年全靠離開梁府自立的父親舊部接濟,如在嵧城浦滿芳洲創立“照金戺”,人稱嵧浦第一武門的“劍履紛奪”傅晴章,便出瞭大力。

  傅晴章從梁鍞閉門潛居時,便常往來於平望、嵧浦等大城間辦差,累積不少人脈。梁鍞喪事甫畢,傅晴章急急辭出,落腳嵧浦,傢將間盛傳他私吞銀錢,遠走高飛,對這位梁侯昔日的智囊頗為齒冷。

  但傅晴章輕財仗義,本領高強,在嵧浦闖下偌大名聲,連平望都亦有所聞,還不忘回頭接濟少主。在梁燕貞看來,傅叔叔可比那些個一聲不響地連夜離開,從此再沒有回來過的叔叔伯伯們強多瞭。

  這回接到朝廷的差使,光憑梁府這點人手根本辦不成事,李川橫讓她給府中舊人寫信,叫他們出錢出力,勉強召集瞭十數人,其餘全賴傅晴章傾“照金戺”之力支援,湊成一支四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出發。

  “銀錢之事,小姐毋須掛心。”傅晴章對她說。“侯爺沉冤多年,徒然背負污名。屬下在平望奔走經年,打通瞭些許關節,這回咱們把差使辦好瞭,聖上定能回心轉意,還侯爺一個清白。”梁燕貞已非昔日天真爛漫的小丫頭瞭,這幾年嘗盡人情冷暖,不再一廂情願信人,但聽他說得赤誠一片,仍不禁有些感動,低聲道:“多謝你,傅叔叔。途中所費花銷,將來我一定還你,但此行危險重重,卻不能不與叔叔分說。”李川橫讓她在信裡含糊其詞,隻說是受東海行司禮臺——即江湖人稱的“埋皇劍塚”,雖是朝廷機關,卻名列東海四大劍門之一——所托,由平望出發,押運一物往劍塚所在的白城山,交割給埋皇劍塚的副臺丞“天筆點讖”顧挽松。

  這種走鏢護物的活兒,人面就是實力。從央土押運到東海,須得穿過大半個帝國;越接近東海,央土方面的人脈就越派不上用場,反之亦然。

  況且,李川橫不讓她在書裡講明的,恰恰是此行較尋常護鏢危險十倍、乃至百倍的真正原因。這使得梁燕貞更難面對傅晴章。

  “這趟活兒,叔叔知是往刀山鼎鑊才來的,小姐亦毋須介懷。”彷佛看穿她的欲言又止,中年文士輕捋長須,笑得溫文儒雅。“點子未出西山,已然三度遇襲,回回見血,死的都是要人;東出大雲關後,在到平望都以前,沿途又遇三次襲擊,第二回甚至死瞭整批的護鏢隊,不得不換新血……川橫兄不讓小姐說的,大抵是這些罷?”梁燕貞檀口微啟,久久吐不出話語。事後想來,沒準下巴都掉桌頂瞭。

  她進京密會劍塚使者時,對方所轉交的情報文書之上,可是蓋滿禮部、兵部,乃至刑部大理寺的官防大印,可見層級之高,事機之密。傅晴章又是如何得知?

  俊雅的文士笑道:“西山之事確實不知根柢,我也是約略聽聞。一旦過瞭大雲關,如此慘烈的追擊,折瞭忒多朝廷和央土好手,道上豈無風聲?隻是萬沒料到,顧大人居然找上小姐。”梁燕貞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抿嘴嫣然。

  “要我說,這多半是借花獻佛罷?府裡的情況,顧伯伯也不是不知道。我猜他是想以此為引,才能請得嵧浦第一武門的‘照金戺’出手相助。有瞭傅叔叔仗義相助,此事已然成瞭一半。”如今,她也能大方說出這種場面話瞭,絲毫不覺得難為情。

  果然傅晴章甚是受用,連稱不敢,對話在愉快的氣氛中告一段落。

  有瞭嵧東滿芳洲‘照金戺’的照拂,這趟路果然順利,僅前天進入峒州地界之際,遇上一地死屍,說是匪徒攔劫花轎,與迎娶隊伍鬥得兩敗俱傷,隻有一名老嫗和新娘幸存。

  傅晴章、李川橫都是見過風浪的,瞧這一老一少確不會武,老嫗應是媒婆,人都嚇傻瞭,翻來覆去就是“強人打劫”、“全死啦”、“好多血”,此外無他。

  新娘甚是年輕,倒比她鎮靜得多,說是東海章尾郡人氏,復姓龍方,本欲嫁往央土,出瞭這等憾事,隻想回傢。新娘皮膚黝黑,相貌甚是醜陋,料非富戶所出,僅身段堪可一提,雖穿著厚重的大紅禮服,胸前仍是鼓脹脹一團。

  隊裡那些年輕人初見她下轎,莫不血脈賁張,蓋頭一揭卻是個麻皮醜女,人人掃興,倒也無有驚擾。

  梁燕貞不忍棄她二人於不顧,得傅、李同意,挪輛車暫予棲身,帶到最近的村鎮再說。老嫗呼天搶地感激涕零,醜新娘仍一派悄淡淡的,有著置身事外般的隔閡冷漠。

  一行人車馬魚貫沿大路而行,始終不見人煙。

  梁燕貞越走越沒底,微蹙起眉刀,舉手喊停。

  她從小就是兩道粗眉,既不彎又不細,說劍眉是好聽瞭,那眉尾俐落地一揚一收,簡直是口快刀,老被身邊人取笑;豈料年紀稍長,漸看得出杏眼桃腮後,出色的容貌被濃眉一襯,倍顯精神,反而有味道。

  女郎不是水靈靈的瓜子臉,也非圓潤的鵝蛋臉廓,而是介於兩者間的桃杏臉蛋兒,顴骨突出,鼻梁高挺,下巴像是棱尖兒裁去一截,由腮幫轉過俐落線條,頷頦挺翹,陽剛中仍帶一絲女子柔媚,美得極具個性。

  “怪瞭。”梁燕貞攤開地圖,敲著寫有“執夷”二字的簡易圖示,雙臂環著玲瓏浮凸的兩丸挺沃,喃喃道:“這圖一路走來沒錯過,按理該到瞭……這麼大的一座城,能飛瞭不成?”靈光一閃,轉對傅晴章:“傅叔叔隨身可帶有路觀圖?”傅晴章命大弟子俞心白取來,攤開比對,雖是出自不同圖匠之手,但執夷城的位置卻相差彷佛。眼看時近黃昏,眾人又餓又累,前頭一陣追逐時頭臉衣衫裹滿塵沙,被汗水一浸,和泥巴浴也差不多瞭;再不覓地宿營,隻怕軍心有變。

  梁燕貞當機立斷,決定在兩裡外的河灣紮營,生火埋鍋,解鞍歇息。

  這趟所攜的營帳取自梁府庫房,全是昔日東軍所用,才須八輛大車載運。眾人將車繞成一匝,猶如假城,居間大帳是梁燕貞所用,其餘帳篷則分佈於車環的間隙外圍,最外圈才是系馬柱。

  營帳搭好,除瞭生火放哨的,不知是誰起的頭,忽聽一聲喊,眾人紛紛跳進河裡,洗去滿頭塵泥,身上褪得隻剩一條犢鼻褲,鬧騰甚歡。

  李川橫焦雷似的嗓門響起,約莫是被看出並沒有生氣,小夥子們依然故我,要不多時河邊已是赤條條的一片,不少老人也被起哄著下水,錯失瞭暖炕熱酒的失望似已消散一空。

  梁燕貞在軍中長成,見多瞭男人無狀,到這會兒也不好繼續瞧著,帶阿雪從車頂爬下,笑道:“咱們也找一處清洗幹凈。”她用的是當年阿爹的中軍大帳,改良自西北牧民的圓頂穹,裡外共分三層:骨架搭建完畢後,先覆上一層絲綢帳子,如此帳內觸手溫軟,極為舒適,這是隻有梁鍞才有的享受。接著覆上革帳——西北牧民用的是羊毛氈,但無論對東海或央土氈子都稍嫌燠熱,換成更加堅韌的牛皮,萬一遭遇夜襲,還能阻擋箭枝,最後外層再覆蓋防水漆佈。

  大帳距車環約三兩丈,設於車輛間用以堵縫的帳篷,出口一律朝外。整座假城似的車環,僅留一道連通內外,兩側帳篷亦朝通道開口,自是為小姐私隱著想。

  車輛所載,除瞭架設營地須用,其餘皆不卸下,隻梁燕貞的三口衣箱例外。

  箱中裝著小姐日常所需,當然得放置在大帳內,否則夜裡誰都能摸進車裡上下其手,怎生瞭得?是以裝卸不避辛苦。

  此事向由梁燕貞或李川橫親自指揮,今日惑於地圖之異,女郎爬上車頂眺望,並未盯著,此際牽阿雪走近,見帳門掀起一角,未燃燭炬的帳裡黑黝黝的,立瞭條青白人影,單手提起衣箱一側,不知在做什麼。

  眾人的嬉鬧聲尚在遠方,梁燕貞心底沉落,壓低嗓音:“在這等,莫過來!”沒等阿雪答應,解下背後三尺半的狹扁佈包,一竄入帳,“唰!”一聲逕指鼻尖,佈包尖嗡嗡震顫,持物之手磐石般晃也不晃,其身亦然。

  俞心白笑得露出白牙,從她繃出肩袖的渾圓線條,鶴頸般優雅卻有力的藕臂,一路瞧到堅挺的胸脯,眼神放肆,毫無顧忌。

  那副慢條斯理的模樣,彷佛用的不是眼,而是柄鋒銳的剝皮小刀,將她渾身所覆貼肉剝除。梁燕貞甚至能感覺玉肌次第悚栗,隨著俊美青年那無禮的視線。

  到得這時,他依然有恃無恐,視線的放肆亦然,令梁燕貞錯愕之餘不禁有些猶豫,到口的斥責抿瞭抿,半天才由齒縫間迸出一句:“在這兒幹什麼?出去!”嵧東俞氏乃是央土豪商,與主持新都營建的嵧西任氏齊名。傅晴章正是收得好徒弟,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嵧城浦內,占上滿芳洲這麼塊麒麟地,乃至“照金戺”近年聲名鵲起,處處能見俞老爺子扶植的痕跡。

  俞心白與她四目相對,彷佛在她眸底巡梭一遍,確定女郎不是欲拒還迎,微露詫異,旋又恢復輕佻神氣,“哎呀”一聲松手,衣箱重重摔落,扣鎖雖不致有損,劇烈的撞擊卻使鉸鏈爆開,頂蓋掀倒開來,散出一地女子衣物。

  梁燕貞差點給砸瞭腳,及時躍開,收束在佈包裡的一雙短槍,也跟著離開俞心白頸間。

  俞心白欺她一介女流,又是武學堂出身,獅蠻山雖歷經三朝,大名鼎鼎,倒也不是以武學著稱,才敢乘隙潛入。但女郎一竄而至的俐落身法,以及出手停槍的勁力拿捏,有一瞬間讓他後悔孤身來此。

  兵刃離頸,青年便忘瞭適才心驚,況且有一樣東西讓他難以忽視。

  俞心白撩袍蹲下,從散亂的衣物裡拎出一件茜色滾銀邊兒的肚兜,絲綢滑亮的質感即使在幽暗的帳裡仍能清晰辨得,肚兜上繡著翠青兩色蝶兒,巧則巧矣,卻有種莫名的天真稚氣,尺寸也嫌短瞭些。目測她衣上撐出的乳廓,穿這等小衣,豈非大半側乳都要露在外頭,兜也兜不住?

  如非蝶繡童趣得緊,難聯想到閨房之事,俞心白便要笑她存心勾引,連褻衣都裁作這等淫艷款式;勾著系繩湊近臉面,陶醉似的一嗅,蹙眉瞇眼:“……好香啊!”梁燕貞俏臉通紅,握緊佈包裡的槍桿,忍著沒一記標穿他咽喉,嬌軀輕顫。

  “……小姐!”一條人影飛步而入,瞥見他手中肚兜,衣影微晃,落地時卻在俞心白斜側。俞心白吃驚轉身,已然招架不及,被來人一拳搗中面頰,踉蹌而退。

  他在照金戺內居弟子首席,得傅晴章傾囊相授,師弟們平日對拆想讓他一招半式,也沒那個本領,況乎一拳打得他鼻青臉腫?

  俞心白眼冒金星,憑著一股倔悍踩住腳跟,見動手的竟是那個叫小葉的小廝,想起肚兜還捏在手裡,抹去唇血揉作一團,隨手棄置。果然小葉眥目欲裂,揮拳復來,俞心白退瞭一步,反手從左袖中揮出一縷寒光,破袖斜掠,待少年自將咽喉撞上。

  “小葉!”梁燕貞本欲喝止,這下卻成驚呼,已救之不及。

  千鈞一發,又一人飄入帳內,大袖一揮,也不見小葉與之相接,整個人突然倒飛出去,直滾至帳底,極為狼狽。俞心白右肩酸麻,整條手臂垂落,差點握不住匕首,回見來人五綹長須逆風前揚,態擬神仙,脫口叫道:“師……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