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時候,隻能默默地等待天亮。我的手在黑暗裡胡亂抓著,在床上我抓到瞭磁帶,更多的磁帶,我會記住那些在深夜被我觸摸過的磁帶,那些記錄歌聲的磁帶。我隻能孤獨地躺在那裡,吳敬雅也許正在熟睡,在相隔不到三條大街的另一間房子裡,吳敬雅,你睡著瞭嗎?風帶來瞭你想我的消息,風在撒謊嗎?我覺得天就快亮瞭,我在這張床上已經躺得太久,房東已經開始咳嗽瞭。天就快亮瞭。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瞭,我抓起來,我聽見吳敬雅輕輕地對我說,小爬,我想聽你講故事。
我等在那條胡同口,東邊的天已經紅瞭一片,太陽馬上就要出來瞭。我聽見不遠處的那所院子有小狗的叫聲,門被吳敬雅打開,她換瞭旅遊鞋,換瞭一身緊身的花衣服。我見過她的衣服,在床上扔著,沒有一件是單色的,全是花的,用文字描述不清的花衣服穿在吳敬雅的身上,好看的樣子用文字也同樣是無法描述的。她抬起頭就看見瞭我,她站在那裡隻稍微愣瞭一下,就微笑著朝我走去。她剛洗漱完畢,鬢角上還有水,那些頭發貼在她白凈的臉上。她美麗的使我一生顫抖的臉。
她沒有說話,看著我,她一直微笑。我拉起她的手就走,我可以隨便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我必須得認識到,她就是我的瞭。她愛上並且疼上瞭我。她的小手握在我的手裡,溫暖而濕潤的小手。我因此明白瞭生命和愛情的幸福含義。她沒有問我遠嗎?沒有問我在哪裡住。她可以跟著我一直走,順著這條街的路,走出城市,走出荒涼的原野,走到天上去。她靠緊瞭我,她的手貼在我的腿上,我幹脆抽掉手,摟住她柔軟的腰。我第一次摟住她的腰。你抬頭看見的,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你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快速地經歷第一次,你不可以不珍惜,不可以輕易忘記。
賣早餐的飯店已經開始營業,吃客越來越多,我們從旁邊走過,誰也沒有提出要吃點什麼,我們都不餓,我們要拐進鐵牛街的街口,走到22號院子二樓那唯一的一間房子裡去。那間可以把錄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也沒有人敲門阻止的房子。樹葉子眨巴一下眼睛就會長大一些,春天過不完,它們就會長到最大,如同一個孩子長到最高,開始局部的發育和衰老,開始經歷夏天和秋天,無法抗拒,你們都要走進大雪飛舞,無人閑逛的冬天。我開門的時候,吳敬雅站在我的身後。我知道她就在我的身後站著,她不發出聲音,所以靜靜的。
就在鉛經常坐的位置上,吳敬雅坐瞭下來。我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看著她。她對我說,我一夜沒睡。她的聲音低得正好可以聽見。我沒有問為什麼,我知道。她說,你真幹凈,你的書呢。我說,書在床底下的箱子裡,本來就要走瞭。她說,我在學校裡見過你無數次,你都沒有看見我。她說,如果說你很少在學校裡走動的話,那麼你每一次在學校裡走動,我都在看著你。我聽見窗外那棵樹上的鳥在不要命地叫著,好象一個城市裡所有的鳥都聚集在瞭那棵樹上。那棵不大但枝繁葉茂的樹,藏著這個城市所有的鳥,為我和吳敬雅的愛情而叫。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是突然決定攔住你的,我害怕有一天再也見不到你。沉默,我們對視著。她說,我渴望永久。我說,我把我小時候第二次遭難的故事給你講完。她把手放在身體兩邊,按住床鋪笑著說,好。
那年我讀小學三年級,第一次上作文課。我的語文老師叫邵國倫,他特別狠,打學生像個土匪。他讓不聽話的男學生走上他站著的講臺,那次是兩個,兩個男學生的個子和他差不多,一邊一個,他站中間伸出自己的左右手提他們的耳朵,把那兩個男學生提得都支起瞭腳跟,他也因此支起瞭腳跟。我和我的同桌愉快地笑起來,聽著其他的同學也在愉快地笑。接著邵老師就把他們轟出教室,開始為我們上作文課。邵老師嚴肅地環視著我們說,都是誰在笑?
一個班36個學生都安靜瞭下來,認真地看著邵老師端正而冰冷的臉。邵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瞭第一節作文課的題目:《我崇拜……》。邵老師回過頭來,把手放在講臺中間的桌子上說,省略號的後面自己隨便填寫,寫誰都行,但隻能寫一個人,要寫出你為什麼崇拜他們,好瞭,字數在三百字到五百字之間,下課之前交作業。我的第一篇作文題目叫《我崇拜屠夫》。大多同學的作文題目:《我崇拜爺爺》、《我崇拜奶奶》、《我崇拜爸爸》、《我崇拜媽媽》。還有一部分學生拍馬屁幹脆把題目寫成《我崇拜邵老師》。
我的那篇作文裡寫到一個屠夫,他很瘦,就住在我們傢的前頭,他把一頭又肥又大的豬一腳踹倒,用繩子綁住豬的蹄子,一刀下去就解決瞭豬的性命。他還把豬血免費送給窮人們,買肉的話他還會打折。我在作文裡感嘆著說,我太崇拜他瞭,他一個瘦弱的屠夫,殺過無數頭肥碩的豬,他舉刀的樣子是那麼瀟灑和熟練,他殺豬的姿勢太牛逼瞭,他還為我上過殺豬課,這是在書本上學不到的。他希望我長大以後也像他一樣,當個屠夫,專門殺豬。我作文的結尾寫的大概是我很崇拜他,並且學習瞭他的英勇,但我不想當一個屠夫,我要用他殺豬的英勇為國傢幹點大事情,天天殺豬想想都沒意思。我把這篇作文交瞭上去,有一個破爛同學知道我寫一個屠夫後笑得前仰後合,他對我說,你就等著邵老師提你耳朵吧,你寫屠夫!
中午放學後,我和熊工兵走在一起,那時候他已經是五年級瞭,他對作文挺敏感,當他聽瞭我的作文題目和作文內容後就對我說,老師不會提你耳朵的,隻會表揚你,這是篇優秀的作文。那時候是夏天,熱得難受,熊工兵說,去東坑洗澡吧。我說,我不會水。熊工兵說,沒事,淹死瞭我把你撈上來。我對他說,你說話一定要算數呀。他說,算數。於是我就和熊工兵一起去東坑洗澡瞭。
那個坑是一個有錢的村民辦窯廠燒磚的時候,挖土挖出來的,有很多窯廠工人在那裡不分晝夜地挖土,所以坑就大瞭,更大瞭,有水瞭,到瞭夏天,可以跳進去洗澡瞭。我和熊工兵走到那裡的時候,看見村子裡大多數夥伴都在那裡洗澡,會水的就在水深的地方遊泳,不會水的隻能在邊上水淺的地方瞎撲騰。我和熊工兵跳下水,他對我說,我保護你,咱們玩在水中“追鴨子”的遊戲好嗎?“追鴨子”這個遊戲是這樣的,鴨子隻能有一個,其他人在水裡面追你,誰追上你誰就頂替你的身份當鴨子,也就是說鴨子是主角,大傢都想當,所以就拼命追你,你為瞭想多當一會兒被人關註的鴨子就拼命跑,但隻能在水裡跑,不能跑到岸上去。我很幸運,第一個鴨子選中瞭我,這是因為熊工兵的威風,他本來想選自己呢,但他在我面前不好意思,他對周圍的夥伴說,第一個鴨子就讓房小爬當吧。大傢都同意瞭,我開心地在水中跑,水阻擋著我,使我跑不動,水淺的地方人太多,我就往水深的地方跑,覺得後邊全是人頭,喊著叫著追我這個鴨子。我第一次掉進水深區喝瞭三口水,被熊工兵拉上來瞭。他對我說,這可是泉水,涼甜解渴,好喝吧。我說,好喝。我就繼續當鴨子被人追,我再次掉進去的時候熊工兵遊過去拉我,但我的腿好象被旋渦拽住瞭,他拉不動,眼看他也被我拉到下面去瞭,他就張嘴啃我的手,我一疼就松開瞭,我喝的水越來越多,眼前發黃,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瞭。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正頭朝下趴在一個男人的身上,許多人用破鞋瘋狂地打我,我的背起火瞭一樣疼痛,我覺得委屈,想哭,但沒有哭出來,嗓子眼裡好象有一口水憋在那裡。有一個人大聲地說,抬回傢吧,都硬瞭。我聽見他說這句話後嚇得“哇”地一聲哭瞭起來,隨著一口水就噴瞭出去。許多人高興地喊著說,他活瞭,房小爬活瞭!那個男人把我放下來,我跑著去找自己的褲衩,我的雙手捂著下面,我已經是個三年級的學生瞭,我也知道害羞瞭。許多人都大笑瞭起來,我的母親笑得最難看,她不但笑著還哭著,可以想象一下那種又哭又笑的表情該有多麼難看。我害怕她揍我,她是反對我下坑洗澡的,我的褲衩就在她手中拿著,她對我說,這次不打你,來,穿上。我穿上褲衩,看見我的小哥哥蹲在一邊哭得眼睛都紅瞭,他的表情和母親的表情一樣難看,也是又哭又笑。就這樣,我撿瞭一條命回來,我再也不敢下水洗澡瞭。我被人們長久地議論著,都說我命大。熊工兵他們不叫我鴨子瞭,叫我“旱鴨子”,就是不敢下水的鴨子。
我發燒瞭,好幾天沒有去上課,吃藥打針什麼的,天天像穿衣服一樣必須。我的那篇作文轟動瞭全校500個小學生,邵老師向各個班級推薦,並且選代表大聲朗讀。從那以後,我的每篇作文都受到瞭熱情的關註,都會拿到講臺上被邵老師發表。聽說後來有一個班也出瞭“我崇拜……”這個作文題目讓學生們寫,一個班幾乎有一半學生用瞭我的那篇作文題目《我崇拜屠夫》,把他們的老師搞得很沒面子。邵老師更加揚眉吐氣瞭。好瞭,故事講完瞭。
吳敬雅眨巴瞭兩下眼睛,她有些不滿意地說,你這個故事沒有上一個故事講得詳細。我沒有說話。她說,不行,你得再補充一下,你還沒說是誰把你救上去的呢。我說,是一個本村的到處找兒子的我們傢的仇人。她問,他為什麼要救你?我說,他以為落水的是他兒子,當他把我救上去一看不是他兒子而是我的時候,他真想把我重新扔下去,但我小哥哥已經趕過來抱起瞭我。她又問,你後來真的沒有再下水嗎?我說,三年後我再也忍不住瞭,就跳瞭下去,我像一隻真正的鴨子那樣遊到瞭對岸,再從對岸遊瞭回來,我一下子就會遊泳瞭,後來成瞭能手。吳敬雅想瞭一下笑著說,你當時還害怕被淹嗎?我說,我不想講瞭。她問,為什麼?我說,我隻想看著你。吳敬雅的臉居然有些紅,她說,你喜歡看就看好瞭。
那時候太陽的光芒傾瀉進瞭鐵牛街22號的小屋子裡,吳敬雅不再東張西望,她開始認真地和我對視。我會記住那無比美妙的時刻。我站起來,伸開胳膊對她說,來。她也站起來,壞笑著說,你來。我一步就跳到瞭她的身邊,在沒有抱住她之前,我的嘴唇就覆蓋瞭她的嘴唇,她一把摟緊我,接應著我,我的嘴唇移開,落在她的脖子裡,聽她張著嘴呻吟,輕輕地叫。我抬起頭看著她說,我愛你。她的嘴角蠕動著,半天才說,多久?我說,一輩子。她再次投進瞭我的懷抱,我們興奮地吻瞭一陣子後,我停下來問她,你呢?她說,什麼啊。我說,你愛我嗎?她說,愛。我說,你完整地說一遍。她如夢如幻地看著我說,我愛你。我說,多久?她說,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