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皇城。
晚燈初上,一向繁華熱鬧的像是不知日夜往復是怎麼一回事的京畿帝都此時一片肅然。傢傢戶戶,無論是城南的平民區,還是繁華夜市最集中的城東,又或帝國貴胄王公府第所在的城西,都緊關門窗,連偶爾由戶內偷偷溜跑出來的燈光亦是一副不敢喘大氣的格局。
大武皇城青樓酒肆林立的梳玉大街,因緊傍梳玉河而得名,往日熙來攘往的氣派消弭瞭,陷入瞭一片昏黑。
形狀略似下弦月的梳玉河,是尾掃京都的寧河流入皇城的那一段河域的名字。自城東北由寧河引入城來的梳玉河沿著她自身獨特的形致穿城而過。
穿梭河面的畫舫花艇往日此時應是絲竹琴韻、猜拳鬥酒的熱鬧聲響開叫的時間,此時也仿佛斷瞭絲弦的琴瑟一般,喑啞不語。
幸好忠於職守的城衛軍沒有落下他們“夜常”的工作,要不然恐怕連全城中唯一的聲響都要給沉寂瞭。
不時在城中穿插巡哨的城衛大哥們座下的高頭大馬發出的的的蹄音在星月不明的夜空中,顯得格外空落,使人不禁生出一種人去城空的錯覺。
顯然皇城發生瞭不尋常的事。
這幾天出沒於京城的人都知道,就在前天,大武以準國儲的身份行使監國的太子殿下武睿頒下瞭為期一周的全城戒嚴詔令:戒嚴期間,禁絕京都一切交通,所有人等包括皇親王公在內,被勒令除非有太子殿下本人的手諭,否則不得以任何名義踏進或踏出城門半步,違此令者一律有殺無赦。
究竟在大武帝都發生瞭什麼不尋常的事呢?
原來正在前天武睿頒下戒嚴令的前一刻,大武四皇子和太子殿下在全城最著名的青樓“小揚州”尋歡作樂的時候,被人刺殺,當場殞命;連身手頗為不俗的太子殿下武睿亦僅是幸以身免,在與刺客的周旋中,他的左右肩胛骨上各受瞭重重一劍,而暗中安插在四周的侍衛們則連刺客的衣服也沒挨碰上。
事後,近兩百隨行的侍衛無一幸免地因失職被武睿處以極刑。而回到皇宮的武睿不顧有傷在身,立即著人擬下瞭這道在整個大武帝國史上亦僅有三道的最末一道戒嚴令。
這聽著似乎很奇怪,其實稍悉大武帝國史的人對此都應有所耳聞,這一切得從大武開皇武天凌的那道著名的“駁戒嚴口諭”提起:“朕憶及某日上朝,群臣以近日舊朝餘黨數度流竄於京師,屢興風浪一事,紛議諫朕下戒嚴令,朕但言無事,當即駁回。
今看我大武帝國江山穩固,天下承平,盛世景象指日可期,實乃帝國之幸,亦足證朕所見無礙。
戒嚴令,非常之物,不得已而為之。但觀上古築建此令以來,後世亦常學步,然終不濟於事。神秀末帝於邦境各城累下戒嚴令,當其時也,朕統引三軍於戒嚴區長驅而入,諸路瓦解,概莫能當,戒嚴於朕何礙?民心悅則邦本得,而江山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可見守邦之道,惟在修得民心,務以民為本。
我大武子孫當善視此言。“自此往後,武天凌這道口諭成瞭大武帝國這位天縱其才的開國皇帝大覺大慧耀射千秋的見證,故此大武後繼者無不對它津津樂道,伏恭謹遵,即便是十八年前那場差點顛覆瞭大武帝國的外族之亂中,一向自負的武沖為模擬先人的風范,也是硬著頸子沒有頒下戒嚴令來。
除開最後一道是由武睿經手的,其它兩道均出自大武上代皇帝武松之手。
夜闌漸深,月色竟然在這清朗的本應是滿月之夜閉門卻客。
如果在往日此時,你或可以隨便扯住任何一個街上的行人,(遊興絲毫不因夜色而稍減)向他詢問大武皇城除去皇宮外最著名的建築物是什麼,他定會毫不猶豫的告訴你,是坐落在皇城西北角的凱旋廣場,當然告訴的方式或會因人而異,是好心的指引你還是不無鄙視的打醒你,則要看你的運氣瞭。
皇城最雄偉的建築物以及豪華富麗的王公府邸大多集中在凱旋廣場的四周。大武煊赫的新晉楚字世傢的府邸就在其中。
在凱旋廣場與大武內城墻之間有一條落花長街,落花街以凱旋廣場的東向正門為界,其落花北街是帝國太陽神殿建築群所在地。落花南街則是帝國上流人物的府邸。
如果依照順序數過去的話,落花南街的第三傢便是楚府瞭。
高出地面數尺的青石地基上砌成的數級玉白色臺階通向一座巍然高華朱門,門庭挑著一頂上書“楚府”兩字的紫紅燈籠,光亮照亮瞭因戒嚴而有些黯然的落花街街心;門楣上則掛著一塊書有“楚天一府”四個大字的漆金牌匾,下款是“大武皇帝禦筆”六個小字。
楚府幽然居。
楚字世傢傢主楚結城臨窗而立,透過窗臺默然望著高墻外的落花街。與他並肩立在窗臺前的赫然是羽然世傢傢主羽然鳳。
自羽然鳳今晚入府以來,他們已然在這默然站立瞭有近一刻鐘的時間,似乎互有默契的對今晚即將展開的話題有些害怕的避而不談。
未著窗花的鏤形窗格折射下濃鬱的陰影清晰的勾勒出楚結城肅穆中略帶憂慮的神情,而由眼角竟然瀉出一絲不加掩飾的疲態。
羽然鳳知道這位好友的心事,楚字世傢好不容易晉升為帝國名流,但在目前這局勢不明朗的情形下,他也不好強自為他排遣。
羽然鳳平靜的不見一絲波動一對鳳目,由楚結城身上移往靜靜的夜空,嘴角逸出一句似嘆息又似自言自語的話語:“今晚的夜空將是一個不平凡的夜空,今晚也將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
終打破瞭兩人間悶人的沉默。
楚結城終是非常人,劍眉一軒,先前結於其上的憂色豁然盡解,沉聲道:“羽然兄,如無意外,你明天似要遠行北上罷,為什麼在此戒嚴期,武睿會給你這麼一道命令呢,你不怕他故意借此來害你嗎,抑或是你另有所恃呢?”
“呵呵,早知道瞞你不過。楚兄,你可否告訴我,四皇子的死目下來說,對誰最有利呢?”
楚結城聞言下,心頭一震,愕然向羽然鳳望去。
羽然鳳苦笑一聲。
他很明白楚結城此時的感受,京城現在每人均在猜測那天的刺殺動機何在或是何人所為的諸如此類的問題,設若他剛才的說法是以“四皇子”換作“太子武睿”的話,那麼楚結城可以作到不動容,因為據透露,在刺殺的那晚,刺客首先鎖定的目標是武睿,而非四皇子武策;加上武睿這太子兼國儲的身份非同小可,兩者相合,人們的註意力自然放在瞭有大武帝國準繼承權的武睿身上,即管他隻是受瞭點皮肉傷,而四皇子武策付出的是生命代價。孰不知這被大傢忽視的才是整件事的關節所在。
當然,話說回來,如果四皇子是獨身一人時遇刺,那麼羽然鳳先前提出的疑問應是再自然不過瞭。
“武睿,你小子行啊。”
沉默瞭半晌的楚結城若有所思的嘆瞭句,然後抬眼凝註在羽然鳳的臉上,略帶不悅的問道:“那不知羽然兄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呢?”
“楚兄,你誤會我瞭。我也想這理應是武睿的陰謀,不過我和你一樣,隻是限於猜測而已。而我之所以會作如此判定,卻隻是因為武睿深夜召我入宮前的一番說話引發瞭我的一串聯想。”
羽然鳳語勢頓瞭頓,話鋒忽地一轉,“楚兄,你可知我明天北上的目的地居於何處,又或此行的使命?”
楚結城默默的望著他,不置一語,靜待羽然鳳繼續往下說。
“昨晚武睿召我入宮,為的隻是商討遇刺事宜,同時與聞此事的還有左輔大人星昭爵,三代輔政鄭國公的長孫,現朝議政侍郎車臣,禦林軍左都統領樊直,城衛軍都門統領張政,另新近來京接受被提名為帝國新晉池蓮世傢這一殊榮的封賞,素有航運鉅子之號的池蓮碧不知因何原因缺席此會。”
羽然鳳緩瞭緩話語,收到楚結城一個讓他揀重點說的眼神,才繼續道:“但實際上,據我所知,這隻是武睿想把表面工夫做足而已,因為在此之前的一個時辰,他曾微服探訪過我,他令我秘密護送七公主北上塞外赫連城下嫁於外族聯軍大統領哈恩行的長子哈熾,並與之結成秘密同盟。”
“或許你知道,十八年前正是由我護送武睿的母親從龍泉城到皇城的。”
羽然鳳忽地插瞭一句閑外話,才不無憂慮的接著道,“你想罷,四皇子武策與武皇陛下偏寵的二皇子武遜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兼且武策是當朝右輔左禦風的準女婿,很明顯,對武遜一向忌諱如深的武睿此舉是借使苦肉計行誅除異己之實。不過,這點倒沒什麼,我擔心的隻是武皇陛下,怕他亦要成為武睿的下一個著手的陰謀。”
“我也有類似的憂心。不過由現在起,到武睿解開皇城戒嚴令這一段時間,乃最關鍵的時刻,此期一過,相信形勢就會比較明朗瞭。”
楚結城微微點瞭點頭道。
忽地,數百騎疾馳的蹄聲,遠遠傳至,劃破瞭寂靜的夜空。
楚結城停聲不語,和同時向他看來的羽然鳳對望一眼,均看出對方心中的疑惑。
要知道他們兩人都是久經的高手,純憑瞬間傳入耳內的信息,便可大致判斷出這群騎兵的人數以及對方騎術高明與否。
“難道是武睿新近組建的皇傢衛隊?”
“應該錯不瞭。武睿組建他的衛隊時,曾令我到場觀看,明說請我指點他們利於馬步以及人馬合一的武技,實則是迫我對他組建的皇傢衛隊與武皇陛下的血衛作一番比較。”
羽然鳳先是點瞭點頭,而在隨後的話語中一副不以為然的口氣,顯是對這支皇傢衛隊在武睿的引領下,其前景實在不敢恭維。
“隻是這麼晚瞭,他們還在執行武睿派下的什麼有趣的任務呢,連大好睡覺的時間也寧可犧牲掉。”
楚結城截住羽然鳳的話,略帶調侃的道。
話落,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東南方當朝右輔左禦風高起的府邸,隱隱感應到,這才是武睿……
蕪城上林地界獸人武裝宿營地。
獸人武裝帥帳。
剛胡亂咀嚼過幾把幹糧以抵晚膳的赫連鐵樹正想起身習練晚課,忽然想到為今晚行動考慮,他約於此時會面的折沖關守將容與尚未到來,不知是什麼事給耽擱瞭還是情形有變。
今天是他率獸人武裝大軍抵步上林地界的第二天。他知道這天對他,對他的部族而言,實有關鍵無比的意義。這天可能因為他的某個行動,某種決策而發生巨變,成則合,不成則可能是滿盤索落的局面。說的更嚴重些,他今晚是在以部族的生死存亡為賭註來履行一個契約的,在這意義上來說,他個人的榮辱得失已算不得什麼。
但是出奇的,他此刻的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就若進入瞭禪定的高僧一般,無喜無憂。
他頓時升起一種明悟,如果在對敵千軍中,他仍可保持這種一片冰雪般的心境,那便可有望扳登至師尊所言說的兵法至境。
誰也無法預判在生命的旅途中會以如何走向,但這正是命運精彩絕倫之處,令人對它充滿期待。
想到這裡,帳外送進帳下一個近衛的聲音:“鐵樹大人,星原公子有事求見。”
赫連鐵樹愕瞭愕,然後才著手下請星原進帳敘話。
不一會,兩把輕重有異的腳步聲來到帳外,其中一個一把揭開帳幕,正是大武帝左輔星昭爵的大公子星原,後面竟還有一名武裝侍衛隨行。
若是一般人,都會以一身華服,氣度軒然的星原為著眼點,但赫連鐵樹的目光落在隨在星原身後那位武裝侍衛時間無疑要多過星原。
因為隻看他揭過帳門的動作既大度從容,又顯幹脆利落,便知他是久歷軍旅之人;而入帳後,他經過帳門時微弓的身體立刻倏的拔直起來,一瞬間顯示出的強大氣度便足以令他呼之欲出對方的身份。
赫連鐵樹迎大步流星向兩人迎去,把兩人讓進內帳後,分賓主坐下。此時那名帽沿低壓的侍衛自顧自的脫下帽子和外身的侍衛服,露出裡邊一身便衣儒服,這人雖未著鎧甲,但舉手投足間便給人以大將的氣度風范。
“呵呵,赫連大哥,請恕過小弟的故弄玄虛,來,星大哥,讓小弟為你們引見。”
星原話尚未落音,容與修長潔白若女子的右手已然向赫連鐵樹遞瞭過去,“赫連將軍,幸會瞭。”
容與語下的一句“幸會”傳遞出的真誠令赫連鐵樹和星原兩人都聽得呆瞭一呆。
“哈哈,聞名怎如見面。赫連早聞說容將軍風采過人,隻是未曾料及將軍是如此之年輕。”
赫連鐵樹慌忙依樣將右手遞過去,與容與因白皙而令人誤會為柔弱無力的手掌緊緊握在瞭一塊。赫連鐵樹切身感受到,如果有敵人膽敢如此無知的看待這位在在大武帝國中以“儒將”馳名近十年的軍中名將,無疑等若是為自己自掘墳墓。
“赫連大哥,你這便想差瞭。休看我容大哥這般年輕,其實他已三十有三,傢中共有五位嬌妻,七對子女瞭。”
星原失聲笑道。
雲石城。
殺氣迫近,靖雨仇苦笑瞭聲,想來這恐怕是他接戰以來最荒謬的一戰!
由於嶽紅塵忽起的頑心,致使陷於師捷等一幹不明所以的將士包圍圈的靖雨仇當然不會把這些粗通拳腳工夫的士兵放在眼裡,所以左掌僅僅是在身前的虛空中輕輕一撩,劃出一輪充滿拳勁的弧形軌跡,他本意隻是想迫退瞭身前欺身而上十數名士兵;他本想這一招對付他們而言應該完全足夠瞭,哪知道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這些士兵僅是後退瞭小半步,完全沒有如他所料的那樣,跌倒在地,那樣的話,他就可以趁勢閃人。
這些剛站穩陣腳的士兵,腳下踩踏著協調均勻的步法,復悍不畏死的挺劍而上,倏忽間,拉近瞭和靖雨仇之間的步距。
靖雨仇微一錯愕下,臉上反露出一絲笑意,手下卻沒有放松,在他們欲縮小戰圈,繼而變成對他的纏鬥前,靖雨仇左手略略加強掌勢,右手斜出擊向搶先迎上的一個士兵,卻完全不理會身後應是這群兵將中身手最好的師捷。就像是對方全然不存在一般。
已經大成的“水經”心法自然流轉,靖雨仇瞬間把握到眼前這個劍陣的微妙以及不足所在,如果在千軍萬馬中,以之結陣,能起到相當強大的用處,但是以之對付如他這樣級數的高手,則陣中至少必須有一位和他相若的高手,方有可能奏功。
這陣勢的微妙處在其能在進攻的某一瞬間發揮出所有人最強大的合力,而且可以令與其對陣的人要逃亦不可能,從而飲恨當場。其成功的最關鍵處便是需要一個能牽制對手的引子高手,因此如果對陣的是高級數的對手,則會因為陣中無一可在瞬間牽制敵手的高手,對方即使不能穩勝,至不濟也可從容而退。
靖雨仇知道這個從右脅飛身搶上的士兵便等若這個劍陣的引子,而在他與這個士兵身體相觸的那一刻,就是對方合擊之勢發動之時,他右手去勢不變,倏的加速前沖,在對方劍身臨體的一剎那右手五指箕張,那名士兵的劍尖輕巧的被靖雨仇捉住,身體如受電擊般一震,持劍的手想要脫手,但在靖雨仇的蓄意而為下,竟然不得脫身。
就在此時,靖雨仇身體奇異的一扭,移形換位下,對方劍陣發動後,紛紛想盡力出手時卻發現自己劍鋒所向的居然變成瞭自己的人,駭然下想要收力時卻已然是力不從心。
如果是在對敵時,靖雨仇自可放任不管這個士兵的死活,但在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會置之不理瞭。
反觀對方此時已是陣不成陣,靖雨仇趁勢一個飛身,長笑一聲,掠出陣外,迅疾放下那位從鬼門關打瞭個轉的仁兄,在末入不遠處的人群前,他準確的把握到士兵團團擁住的嶽紅塵的位置,向她傳音道:“紅塵,為夫今晚才來找你,緊記得要洗得香噴噴的啊!”
再長笑一聲,迅速遠去。
赫連鐵樹送走容與和星原時,天色轉晚,已然是戌時中。一直被天邊雲翳遮得嚴嚴實實的月輪此時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光亮。
在剛才與容與的秘密會晤中,容與告知瞭他武沖最近一些可疑的行藏,他們在研究瞭容與帶來的上林苑地形圖的圖紙後,還就今晚行動的一些細節進行瞭商討。
其中,赫連鐵樹特別向容與詢問瞭苑中都有哪些比較獨特的建築物。
據容與介紹,上林苑內比較別致的建築物除開專供武沖下榻的行宮別院外,與行宮別院隔一橋相望的天一閣是皇傢在上林苑的經院,此外,分別位於行宮正南的瑤池以及行宮偏東方向的藏星樓則暗藏玄機,連他也不知是什麼所在。
如果師尊所料無差,今晚應是武沖療傷的最佳時機,故此,武沖今晚或會選擇一個特別的地方,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最後經過他的反復思量,赫連鐵樹終選定在藏星樓。
一來,藏星樓這個名字應該像它顯示的那樣,定然大有深意,二來,這個名字亦讓他憶起師尊曾提及的一種失傳已久的療傷心法“藏星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