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那場時疫由舊歲年關,直到將近新年暮春,時氣回暖,方才大致平息。
那日所有繡娘回到繡坊上工,時隔數月,大傢久別重逢,分外親切,從前不對盤的人此時相見,皆都和氣瞭。開工時辰未到,眾人在繡房裡閑聊別後經歷,說個不住。
一個繡娘來得遲,推門而入,滿屋的繡娘紛紛招呼她。那繡娘應答之際,瞥見原婉然一愣,而後提高聲線。
“韓趙娘子,你有喜啦?”
那繡娘嗓門大,這一揚聲,走在她後頭的趙玦主仆正要經過繡房外頭那段遊廊,將她的驚問聽得清清楚楚。
趙玦急頓步伐,往後略退,由繡房並未關牢的房門門縫往內覷看,在眾位繡娘之間瞧見原婉然。
那回他造訪原婉然傢裡,便不曾再上門,連泰西繡畫完工,都是讓繡坊出面收貨,轉呈給他。隔瞭好些時日未曾相見,他和其他繡娘一樣,乍看便瞧出原婉然臉龐比諸從前圓潤幾分。
豈難道她果真懷孕瞭?
趙玦眼裡看著繡房內原婉然赧紅的臉,袖中的手緊握成拳,腦海浮現她在傢裡幸福的模樣,肺腑霎時如受燎烤,同時又有一縷森寒冷意如毒蛇舌吐信,由五內嘶嘶竄出。
繡房內,原婉然哭笑不得,她今天已經向同伴們解釋過幾次相同誤會瞭。
“我隻是胖瞭。”她紅著臉幹笑。
確切來說,吃胖的。
前陣子先是她為韓一流放的事消瘦,接著韓一受傷,趙野覺得十分必要替兩個人補補身子,各式補品藥膳輪著上。
後來疫情蔓延,人人盡量深居簡出,趙野交際跟著少瞭,需要和委托人面對面繪制的泰西寫真也暫時叫停。他完成一般書畫委托,剩下的閑工夫便用來鉆研菜色。
他那人平日包個餛飩,尚且要包出燒鴨冬筍、雞肉、蝦子、豬肉菠菜和豬肉薺菜冬筍等等不同口味任君選擇,這下有心講究菜色,傢裡的餐桌一日叁餐加上宵夜,那精彩紛呈的,簡直要開出花。
尋常的食材,比如白菜,做成開水白菜;比如豆腐,做成文思豆腐。費工夫的菜色更不必說瞭,比如牡丹魚片,片薄魚肉、拖漿油炸再一片片拼排成牡丹花形;比如寶塔肉,將豬肉以紅麯上色,一刀不斷切成綿延不斷肉片,以幾種醬料醃抹,堆砌如寶塔,久蒸軟爛,膏腴濃美;比如桂花紮,切薄裡脊肉及肥膘肉,醃制入味,兩相重迭卷起咸蛋黃作成肉卷,肉卷外頭用鴨腸一圈圈裹起,澆淋醬汁燒烤……
正菜完瞭還有湯水、點心和果盤。湯水濃淡皆宜,點心咸甜具有,果盤不隻呈上水果,而且雕花,普通一顆蘋果經瞭趙野的手,變成天鵝或玫瑰。
也不知該說錦上添花,或者雪上加霜,韓一在傢養傷無聊,時值冬季需用炭盆取暖,索性烤起肉來。
他在炙烤上頭,手段比趙野更勝一籌,再用上獨傢調配的西域香料,肉片的肥美結合香料的馨香,氣味濃鬱,光用聞的便讓人食指大動。及至吃時更不得瞭,一口咬下先覺得外頭皮酥香,而後鮮嫩的肉質夾裹香料、肉汁和油脂在齒關口腔內泛開來,並且肥而不膩,教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頭一回韓一烤肉,墨寶窩在靠近火盆的毯子上,卷著小被子打呼嚕。及至火盆上肉片泛出吱吱油花,逸出肉香,立時將它香醒瞭,無比精神一躍而起,聳鼻嗅聞找吃的。
韓一一早便為墨寶備下不加調料的烤肉,墨寶吃得美極瞭。
那以後隻要傢裡取出烤肉器皿,墨寶就兩眼放光,跑到韓一跟前泯耳攢蹄。當韓一動手炙烤肉串,它便挺直背脊坐定,一副肅然起敬樣。
一傢人天天面對各式各樣色香味美俱全的佳肴細點,不知不覺吃多瞭。
始作俑者的趙野每日鍛鏈,並沒長什麼膘;韓一先時養傷不能大動,胖瞭些,及至回營復職,很快又瘦回精壯身軀。原婉然則因為趕工繡畫,長日久坐鮮少活動,和墨寶一塊兒圓瞭臉。
一日原婉然留心自己身上長肉,和韓一、趙野談及此事,兩個丈夫都微笑。
“真好。”韓一說道,短短兩個字表達瞭他對原婉然發福一事,在任何想到或想不到的層面上全盤飽含欣賞歡喜之意。
原婉然品出韓一話裡意味:他覺得自己怎麼樣都好,不禁甜絲絲笑瞭。
轉念她又有些猶豫,“胖瞭,看起來鈍鈍的……”
趙野糾正,“那叫‘嬌憨俏麗’。”又道:“我們傢婉婉,怎麼都標致得緊,瘦時是一種好看,胖時是另一種好看。”
韓一又道:“阿婉這樣子好,哪天瘦下來,也不至於太瘦。”
因著丈夫們誇贊贊同,原婉然覺得自己發福確實如他們所說的那麼好,那麼妙。
不過大魚大肉到底不夠養生,她在吃喝上開始節制些,兩個丈夫體察到她的心思,趙野多挑清淡菜色做,韓一改烤地瓜和土豆。
誰知不多時,繡坊遞來消息,疫情好轉,繡坊準備復工。
膘來如山倒,膘去如抽絲,原婉然一時瘦不瞭多少,今兒回繡坊便屢屢教人誤會她懷上瞭。
繡房裡,繡娘們拿原婉然打趣瞭一會兒,一個繡娘道:“我原以為韓趙娘子繡完泰西繡畫,就不回繡坊瞭。你兩個相公都很疼你,你傢大官人又高升,自然更樂意你待在傢裡享清福。”
原婉然道:“他們讓我隨自己喜歡,出來幹活或者留在傢裡,都好。”
和原婉然交好的繡娘道:“不過你們夫妻恩愛,遲早有孩子。繡娘們當瞭娘,往往留在傢裡接繡活,不再進繡坊幹活,這樣,往後咱們便不能常相見瞭。”
繡房裡繡娘聊得熱鬧,遊廊上的趙玦冷著一張臉,掉頭往外走。趙忠曉得主子不打算進帳房視察,便駕車載他離去。
路上車裡車外主仆倆寂靜無語,唯有路上行人車馬走動聲音。
忽然咚地一響,有什麼金屬物事砸在他們騾車駕座上,揚起一團炙熱灰塵。那物事旋即往路上滴溜溜一落,教行駛的騾車拋至後頭。
趙忠瞬間毛發直豎,肌骨緊張,以為中瞭埋伏暗算。他睜眼四望,抬手準備一發現可疑人等形跡,便發出袖箭迎擊。
然而路上車馬奔行如常,而他眼角餘光裡,瞥見自傢駕座上頭一片炭火灰燼和零星炭塊,並在灰燼的炭火氣裡嗅出趙玦慣用的香餅氣味。
趙忠猛地醒悟,不是他們主仆遇到伏擊,是趙玦從車廂內將他取暖的手爐砸瞭出去。
他扭身轉向車廂,一道樸素的丈青佈簾隔住駕座和車廂,遮住瞭車廂內裡光景,他隻能對著佈簾瞠目。
他服侍趙玦以來,從來不曾見他發過一丁點脾氣。這位主子倔強要強,即令極為不適,身不由己在人前顯得狼狽,仍舊盡力維持體面,平靜待人處事……
幽暗車廂裡,趙玦白玉般美好的面孔緊繃著,雙唇抿成一線,眼眸火光閃動。眨眼他嘴唇一動,面上肌肉舒展開來,慢慢地,陰惻惻地笑瞭。
小說+影視在線:『1⒏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