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野有蔓草>第一六八章:繡線

第一六八章:繡線

  趙野那頭離開京城,暫住宋傢別莊,京城那頭不時落雪。

  街上車馬絡繹,趙忠所駕騾車輾過車轍錯綜的雪地,車身隨之顛簸。

  車廂內的趙玦渾然不覺身外動靜,秋水美目不錯眼地盯著手中書契。

  書契上白紙黑字,寫明長生商號以六十萬兩買進蚨祥銀號,業已經過官方紅朱砂印押。

  他放下書契,靜靜笑瞭。

  他笑時,人和平日沒兩樣,膚如瑩玉,眉目清華,從頭到腳俊雅翩然,無懈可擊。

  然而他眉稍眼角卸下瞭慣常示人的溫潤,由衷迸出一種陰森狠毒。這讓他臉上無形中顯得猙獰,然則無論如何,那張面孔始終美得驚人。

  驀地駕座上的趙忠發瞭聲喊:“主子,車往右轉!”

  緊接著車子急速拐彎,趙玦順勢向車廂側壁一歪。所幸他聽到趙忠示警,立時便回神應變,雙手抵在車壁緩下搖晃勢頭。

  趙忠回身微撩車簾,“主子,您沒事?”

  趙玦隻說:“怎麼回事?”

  “有人駕車急駛過來,還霸住街道當心走。路上容不下兩車並行,說不得我臨時拐彎。”

  趙玦撩開車窗帷簾,由路邊鋪子認出街道,顧記繡坊就在後頭幾條街外。

  他眼底的冷峭退散瞭一些,嘴唇微微一動,唇瓣始終抿著。

  他慢條斯理收好書契,放進匣子,靜靜耗瞭一會兒,終於開口:“到顧記繡坊。”

  趙忠應是,提醒道:“主子,再一個時辰,您約瞭金德興的掌櫃議事。”

  “順路到繡坊視察,不會耽擱多久。”

  時近繡坊下工時分,趙玦走向帳房途中,須經過繡房所在的院子。他抄東班繡房前的遊廊行走,房裡繡娘仍在刺繡,鴉雀無聲。

  他往繡坊深處走下去,到瞭下一重院落,那兒房間全作庫房用。

  他路過其中一間外頭,那庫房房門微開,裡頭有女子咯咯笑道:“韓趙娘子,你這相思病也害得太厲害瞭。”

  趙玦滯下步伐。

  繡線庫房內響起他耳熟的話聲,那聲音柔柔軟軟,一如往常溫婉。

  “這回天絲坊出的繡線實在好啊。”原婉然面對墻壁感嘆。繡線庫內,墻壁前成排架子掛滿繡線,五顏六色的線綹光澤特別柔滑,濃淡顏色都飽滿雅致。

  程繡娘笑道:“可不是,我在繡坊這些年,坊裡進的繡線屬這批最上品,難怪你每回進庫房就瞧個不住。——對瞭,你傢大官人曉得你喜歡這套繡線,不是讓你別手軟,喜歡就買嗎?”

  “我不買,”原婉然柔聲道:“一套繡線幾百來色,得用上好幾個繡線架收著,太占地方。”

  “卻又來,你傢兩進院子,隨便騰個廂房出來,何愁沒地兒放?”

  “有地兒放,還得有錢啊,”原婉然算起帳來,“傢裡盤算改建屋舍,開銷不小。我傢大官人升職,添瞭些人情往來應酬開銷,該給他漲零花錢,我還想替他買副新馬具。再有,我傢二官人近來在行內遇上坎兒,他聰明能幹,必定邁得過去,可是大抵要花些時日。事情平息以前,他進帳有限,如果傢裡餘錢多,便能讓他更安心畫他想畫的畫兒。為這幾項,我正尋思在哪些傢常用項上省錢,才能照從前相同數目攢錢。”

  “你行事也太過小心,傢裡叁口都掙錢,少攢些銅鈿,日子一樣過得去。”

  “就怕當下風平浪靜,眨眼便有不測風雲。”原婉然想到前時趙野乍然入獄,餘悸猶存,口上隻道:“我們小戶人傢傢底薄,雖說平日過得去,碰上等大錢用的時節就艱難瞭,還是趁太平時候,多多積谷防饑為妙。”

  程繡娘想瞭想,道:“是這個理沒錯。可惜瞭,將來天絲坊再出新繡線,斷然不能和這一批一模一樣。”

  原婉然輕嘆:“是啊,即使同一個匠人用相同染料染線,每天時氣幹濕冷熱、日頭大小都不同,影響繡線顏色。昨日染得出的顏色,今日未必染得出。”

  她話裡有些惆悵,程繡娘遂道:“哎,你這麼中意這套繡線,丈夫又千肯百肯為你花錢,就咬咬牙橫下心買吧,省得將來懊悔錯過……”

  原婉然靜默幾息工夫,最終說:“不瞭,傢裡的事要緊。這套繡線幾百色,當真買下,我一輩子用不完;再說我白天在繡坊幹活,傢去也剩不瞭多少精神繡花。”

  她本來還有話可說,想瞭想,說瞭好似炫耀夫妻恩愛,便保留在心,不向人語。

  那是韓一攛掇她買繡線時的事,他說:“阿婉,難得你那麼喜歡一樣東西,我們也不是花不起這筆錢,買又何妨?你別煩惱傢裡開銷,有我和阿野兜著。不過買瞭繡線,你能不能盡量擱著,隻看看過眼癮?”

  原婉然奇道:“相公,繡線買來不用,不等於白花錢嗎?太浪費瞭。”

  韓一輕撫她頭發,“不浪費。買來繡線換你一個開心,那便值瞭。我明白你喜歡刺繡,不過你已經以繡花為業,回傢又動針線,太損耗目力。”

  原婉然想到丈夫這番心意,錯過繡線這點遺憾登時不算什麼瞭。

  她笑瞇瞇和程繡娘說:“反正我在繡坊天天見得著、摸得著,而且也用得著同一批繡線。”

  程繡娘不諳她心事,笑道:“瞧你,提起繡線便一團高興。嗐,我雖不比你著迷,倒也能懂,我們做繡娘的遇上上品繡線,哪個能不動心?光瞧著就開心。”

  那“光瞧著就開心”這話暗合原婉然心思,她便說道:“我也這麼覺得。我單單設想用瞭這套繡線,繡出的繡品必定更精致,都還沒動手繡呢,心裡已自歡喜瞭一場。”她說著,若有所悟,“畫師遇上好的文房四寶,武人遇上寶刀,也是這麼樣吧。”

  程繡娘噗嗤笑道:“你也太記掛傢裡兩位官人瞭,談自傢老本行,還不忘捎帶上他們的。”

  趙玦駐足遊廊,到程繡娘打趣原婉然提起丈夫本行,他邁腳走瞭。

  進瞭帳房,他大略核問業務便離去,走前貌似隨口詢問帳房。

  “坊裡進的天絲坊繡線,一套價值幾何?”

  帳房報上數目,趙玦沉默。

  帳房會錯意,陪笑道:“天絲坊繡線乍看不便宜,一套夠抵尋常人傢好一陣子嚼用,但它質料一流,確實值這個價。”

  趙玦肚內思量的是另一碼事。

  這套繡線隻夠在他認為像樣的酒樓換一頓樸素飯食,原婉然掰著指頭算帳籌算,就為撙節這點開支?

  縮衣節食寒酸過活,還美滋滋地活像揀到寶似的……

  沒開過眼的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