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來,衣蘭兒茶飯不思,隻想著韓一。
那回金鏢村村民造反,韓一護送她脫險,丫鬟曾報上她與秦國府的親戚幹系,他該當由她姑父身分猜到她是西林欽傢的女兒。
事後她打著致謝名頭,屢次設宴邀約韓一,要假作無意間故人重逢,偏生韓一那廂堅定回絕。她納悶韓一是否以為他救下的隻是任何一個西林欽傢的女兒,而不是西林欽衣蘭兒。然而人傢擺明無意搭理,她便不肯自輕,低下身段前往相尋。
這回她刁難他媳婦,他總該上門瞭,雖則諒必沒好氣。她不住揣度,等韓一發現她是衣蘭兒,將氣上加氣,或者……或者念在從前情分,稍緩怒火?
她百方設想,末瞭打定主意,除非韓一示好,否則自己必要端穩公主架子,決不落居下風,墮瞭西林欽傢女兒的威儀。
好容易等到韓一真個求見,婆子們將她抬在春凳上,由後房繞過分隔屋室的絕大雕鏤屏風,送至相鄰廳堂。因為生怕牽動她傷處,抬椅眾人走得甚慢,她耐著性子不催促,殊不知一心忙似箭,隻恨雙腳不能走如飛。
她在屏風前的羅漢床榻坐穩,急急理瞭理衣衫頭發,便教下人領進韓一。
她面上極力鎮定,堂下一來瞭那高頭大的身影,終究由不得紅瞭眼圈兒。
彈指間,秦國府別莊憑空消失瞭,她回到桑金一望無際的草原裡。
那天朗日高照,晴空澄碧,微風中依稀飄散青草混和泥土的清新氣息。荳蔻年華的她坐在山丘帳幕叁合的錦氈上,教一幹貴女與丫鬟簇擁,所有女子不分貴賤尊卑,一致望向山丘下賽場,追循相同身影。
格爾斡傢的伊稚奴身騎黑馬,遠遠甩開同場對手,在綠草如茵的賽場迎風馳騁。
陽光燦亮,少年黑袍上銀繡花紋閃爍,本人更加耀眼。他和身下銀鞍墨駒彷佛合而為一,行雲流水遊走場上,輕而易舉躍過重重障礙,闖過道道標靶關卡。
他駕馬飛越草垛時,人馬身姿宛如流風回雪,在空中劃過飄逸輕盈弧線;他射箭揮刀時,迅猛如蒼鷹搏兔,每一箭皆正中靶心,每一刀皆砍落木椿。
這個正往男人身分蛻變的少年,全神貫註的眉眼英氣逼人,其身板雖不到十二分成熟壯實,行動已然迸露雄健。在過關斬將的路上,他不曾使出任何多餘動作,身法靈動,出手颯爽,充分展現他掌控自身和座騎的力量如何精準老練。
當他堪堪行至最後一個箭靶,箭矢略偏,射在靶心外緣,不過這等箭術亦屬難得,因此絲毫不減他抵達終點時,八方歡聲雷動。
少年人出瞭風頭,自然歡喜,卻不曾教喝采沖昏頭,眼神清明如昔。他仿照奪冠慣例,向場邊眾人揮手致意,不拘對誰,笑靨溫和。這人原就儀表堂堂,氣宇軒昂,再這般親切周到,場邊誇贊聲浪立時翻倍。
衣蘭兒臉頰發燙,趕到他身畔,離得尚遠,便等不及喚他:“伊稚奴!”
格爾斡傢的長子回過頭來,高鼻梁,濃眉大眼,俊朗非常。那墨黑的眼眸顧盼神飛,裡頭恒常蘊含一股莊重沉著。
“格爾斡伊智奴見過十一公主。”伊稚奴低下烏黑雙眸,左手握拳按在右胸,躬身行禮……
“京師京營總旗韓一,見過羅摩王妃殿下。”韓一按禮節,立在廳堂下方躬身道,口吻平板,敷上一層稀薄客套。
衣蘭兒聞聲,心神由桑金草原一跳,飛回大夏京師外別莊。
她見韓一低首躬身,看不清對方面目,因說道:“抬頭說話。”又將堂上眾人摒退至屋外階下,吩咐不得呼喚,不準入內打擾。
韓一緩緩昂首,他已不復當年在桑金時少年形影,成年的他似一柄開鋒的刀,陽剛壯美。然而眼睛仍是那種神情,清亮朗照,沉穩平靜,不動如山。
衣蘭兒近處重睹故人面貌,笑靨欣然,“伊稚奴,不管多久不見,我總能一眼認出你來。你同你大阿父一個模子刻出……”
韓一原本淡然聽著,聽到“大阿父”叁字,不動聲色道:“殿下,在下有正事議論。”
衣蘭兒聽出他話底冷漠,警醒彼此對立,便板起臉道:“嗯,你是來討說法的。”
韓一道:“事情是非曲直,我已知悉。”
衣蘭兒一扭嘴角,冷笑道:“那女人傢去自然向你訴苦,說我惡形。”
“她隻字未提公主。”
“她既不說,你怎會知情?”
“她是我妻子,出任何事,不等她說,我便該察覺。”
最先發現原婉然不對勁的是趙野,他由彭百戶傢接妻子回去,便察知她有些魂不守舍,強顏歡笑。他出言詢問,原婉然道是在秦國府別莊騎馬,馬兒無故發狂,嚇著瞭她,通篇不提羅摩王妃揮鞭一事。
自那日起,原婉然借口膩瞭,黃昏不再練習馬術,並且夜間發惡夢。
“為什麼……”她在夢中喃喃:“別打……籲……停……”
她害怕給傢裡添麻煩,且礙於西林欽氏情面,這才接受道歉,深心仍舊不解不平:自己究竟哪裡行差踏錯,令羅摩王妃厭憎相害?
趙野和韓一警覺有異,向她試探套話,她總是同一套說詞,韓一遂找上與她同遊別莊的一位牛娘子,探問究竟。
原婉然先前拜托那班同行娘子,切勿將此事外傳,教她兩位丈夫知曉,因此牛娘子面對韓一一度支吾其詞。
韓一鑒貌辨色,由原婉然夢囈猜度別莊曾經發生糾紛,嚴重至動手,且與馬兒受驚相幹。因說道:“我娘子經我再叁追問,已將別莊驚馬紛爭說予我知。當時事發倉促,她又受瞭驚嚇,記不清有無得罪人處,為是旁觀者清,故來請教牛娘子。”
他言語和別莊風波對得上榫,那小旗娘子誤會原婉然已向韓一和盤托出,便安心道出她當日所見。
韓一傢去和趙野說起實情,兩人對著彼此,臉色皆是鐵青。原婉然見暪不過,求他倆別意氣用事,民不與官鬥……
韓一在堂下向衣蘭兒道:“我根據別莊紛爭,方才猜到羅摩王妃不是任何一個西林欽傢的女兒,而是殿下你。”
衣蘭兒眼睛微亮,“原來你帶兵救人,並不知道救的是我?縱使你隻曉得救的是西林欽傢的女兒,依然出手相助。”
“軍人服從軍令。”韓一道:“再者罪不及妻孥,不論哪位西林欽傢女子來,都一樣。”
他醇厚話聲不帶感情,將衣蘭兒與其他西林欽女子一概而論,衣蘭兒但覺一桶涼水兜頭澆下。
“就這樣?”衣蘭兒失望得聲音變調,“你不肯赴宴,是不願見西林欽傢的人,哪怕是我也一樣?”
韓一道:“殿下,在下此來……”
“伊稚奴,你再沒有一點舊日情分瞭嗎?”
韓一一頓不頓,道:“桑金國已亡,在下再不是西林欽傢臣民。”
“誰同你說那個?”衣蘭兒捶瞭捶羅漢床面,“我們打小相識,你全傢也不是我殺的。我沒料到你父母、圖光會……”
“別提我傢人。”韓一神色仍舊平靜,聲線卻略現冷硬。
衣蘭兒點頭,冷笑道:“好,好,你嘴巴說說的好聽:‘罪不及妻孥’,心底終究記恨西林欽傢的人,連我提起你傢裡都聽不得。”
“冤有頭,債有主,你未曾動過格爾斡傢,我不動你。你動我妻子,念在她無恙分上,你已摔斷雙腿,西林欽夫人也賠禮,此事暫且揭過。從今以後,我們兩傢井水不犯河水。”
衣蘭兒聽得韓一劃分楚河漢界,不願與自己再有交集,厲聲道:“若是井水犯河水呢,難道你打算殺瞭我不成?”
韓一道:“任何丈夫為保護妻子該做的,韓一一樁不落。”
衣蘭兒冷笑:“格爾斡傢氣數真真盡瞭,你娶媳婦全不挑剔,搭在籃裡便是菜,囫圇揀瞭個女人都當成寶。”
韓一道:“我妻子很好。”他的小阿婉之可愛珍貴,任何人說破嘴都無法貶低一絲一毫。盡管如此,人前總要替她辯白一聲。
他不曾察覺自己那短短五字裡,淌流的溫柔是這次會面中首見的溫和,衣蘭兒卻聽出瞭。
她驚問:“你給那狐媚子仙納姆簪子,是真心的?”
韓一隻道:“殿下,倘若你再動我妻子,韓一拼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他躬身行禮,轉身便走。
衣蘭兒重拍榻面,“站住,我話沒說完!”
韓一繼續往堂外行去。
衣蘭兒高聲道:“伊稚奴,你可知你傢人遺言?”
韓一腳下一滯。
“我溜進大牢見過他們,受他們拜托,有話交代你。”
韓一凝思數息工夫,明知機會微渺亦無法置之不理,便在衣蘭兒招手示意下,回身步至羅漢床榻前。
兩人相離數步,衣蘭兒便啐他一口,“誰要去大牢那等骯臟地界?”她高聲道:“你傢人死前我倒是見著瞭,他們萬箭穿身,叫聲淒厲,尤其圖光,流屎流尿,求人饒命……”
韓一聞言,額起青筋,垂在身側的雙手攥成拳頭。隻是他心中底限永在,不曾略抬手,眨眼大步流星走向屋外。
衣蘭兒見狀,趕忙行動。
她使勁往地下一撲,哀叫著滾落氈毯。
“別打我!”她放聲哭嚎,以額臉頻頻觸地,“伊稚奴,別打我!來人啊,救命!”
屋外下人一湧而入,他們在外頭聽見主子求救,入內瞧見主子倒地不起,頭發毛亂,額頭嘴唇紅腫,鼻管流血。廳堂下方韓一身朝堂外,離瞭主子頗遠,但一直唯有他與主子同處一室,並且發生口角,行兇者自然是他。
衣蘭兒貼身丫鬟指著韓一喝道:“快來人,拿下這丘八,捆瞭送交衙門!韓一,你竟敢太歲爺上動土,毆打貴人,死在頭上不知曉!”
她一聲令下,十來名傢丁執起棍棒沖進廳堂,團團圍住韓一。韓一視若無睹,回身冷眼覷向傢丁後頭的衣蘭兒。
衣蘭兒摔倒在地,見詭計得逞,心神松弛,便嘗到每一分骨傷碰撞迸發的劇痛。
她嘶氣忍痛,面向韓一,“伊稚奴,不,韓一,你對女子動粗,打的還是我,姑母絕不會站在你那邊!哪怕她不教姑父對你趕盡殺絕,朝廷也不會饒過你以下犯上,欺侮友邦命婦!等著吧,韓一,要整治你傢,跟捏爛柿一般!”
韓一無動於衷,不疾不徐道:“殿下還是老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