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趙傢裡,趙野寢間旁的耳房,響起一聲輕細噴嚏。
那間耳房用作趙野的書房,原婉然正拿幹抹佈擦拭書案桌面,猝不及防鼻間發癢,連忙舉起袖子,總算趕在打噴啑時,以袖掩臉,沒弄臟身前桌上的一沓畫稿。
房裡並沒什麼灰塵啊?原婉然困惑,揉瞭揉鼻子,要說傷風感冒,向來隻有癸水來前幾天到結束那陣子,她才容易身子虛弱。
想到癸水,她連帶思及懷孕一事,心緒不由沉重幾分。
昨晚趙野又向她求歡,然而不論索要幾回,臨到最是顛狂激昂的當兒,總是由她體內撤瞭出去,在外頭釋灑精水。
男人往女子胞宮澆灌精水,能使女子受孕,反之,則可以避免懷胎。這點常識,原婉然還是曉得的。Ⅰ
也因此,趙野出門後,她回想夜裡的纏綿,無意間驚覺,從兩年前圓房至今,趙野從未在她身上播種。
一次是巧合,兩次、叁次……兩年前後皆如此,那便是存心不要孩子瞭。
原婉然為這個發現茫然。
以她的見聞,夫妻無子,不出叁種情狀:生不出、養不起、不願生。
趙野生得出,至少他自認生得出,方才刻意避子。
要說養不起,他們傢並不缺孩子一口吃食。趙野提過,他受人委托作畫,養傢綽綽有餘,讓她把繡作當消遣,不必賣力掙錢。
那麼,趙野是不願生瞭?
對於趙野不願生,原婉然所能想到的癥結,在於他討厭孩子。
然而自己搬遷進城那日,鄰傢女娃兒見瞭趙野,那股熱乎勁兒,必然平日便與他相處極融洽。
既然喜歡孩子,卻又防她懷孕,那便是無意跟她生兒育女瞭。
為什麼?原婉然陷入沉思,擦桌的手不知不覺頓下,擱在畫稿上。
趙野待她的好處擺在那裡,對她做下避子決定,必定理由正大,不含惡意。
是否她哪裡不足,令趙野不放心與她生兒育女?
她和趙野團聚不久,漸漸熟稔,暫且並無生兒育女的打算,可是已經把對方當傢人看待,若是他信不過自己,到底要難過。
原婉然思量著,一個念頭電光火石劃過腦海,悚然一驚。
當初她一心跟著韓一,韓一卻起意和離,如今會不會舊事重演,自己定下心跟趙野過日子,趙野卻並無意願?
誠然這些時日,趙野待她甚好,床笫間也頗見熱情,可當初韓一處處照顧她,甚至不惜以身相護,到頭來呢,隱晦提議彼此分開另過。
原婉然回溯他們這椿姻緣的源頭,出於兄弟倆趕在出征前留後,但趙野彼時便行避子之舉,分明對生子毫無興趣。如此推斷,他們兄弟倆,獨獨韓一有心成親,趙野八成隨韓一行事而已。
那麼,趙野現下與她同住,或許同兩年前一般,並非真心成傢,不過遵循韓一的決定,盡著道義和人情,把她帶在身邊,搭夥過日子。
這麼一來,趙野阻止她受孕的事便說得通瞭,已經有瞭她這個傢累,更多的羈絆能免則免。
原婉然腮上滾燙,她早前還操心萬一趙野闖禍,該怎麼收拾,到頭來,是自己給人傢添麻煩。
驀然另一個疑問冒上心頭,讓她暗叫不妙:趙野曉得韓一考慮跟她和離嗎?
八成不曉得,她忖道,趙野原本不熱衷成傢生子,不過韓一怎麼說,他怎麼做罷瞭;一旦知悉韓一對她存瞭分崩意思……是否一般辦理,再次韓一怎麼說,他便怎麼做?
原婉然手抵桌面,支撐微微搖晃的身子。
她全心等待韓一回來,都忘瞭和離這事。
萬一她成瞭下堂妻,能去哪裡?韓一把田宅給瞭她,就算她厚著臉皮接受,一個下堂婦獨居,怕要招惹麻煩、閑話。
留在京城的話,在這個地界,她隻熟悉繡莊,對於哪兒能讓孤身女子落腳、開銷多大,皆無頭緒。
屋外墨寶驟然汪汪大叫,把她嚇瞭一跳,人轉向聲音來處,挪動的手帶起衣袖,掀過下方那沓畫稿,白底黑線的紙張紛紛落地。
她趕緊蹲下收拾,收瞭一兩張紙,上頭畫的無非花鳥,可其它散落地上的畫稿,教她見瞭一驚,不覺往後退身,一個不穩跌坐在地。
那些稿子的背景分瞭屋內外,在房內則金窗玉檻,珠簾繡幕半卷,在屋外則小亭深院,奼紫嫣紅開遍,一派富貴風流氣象;景中總是一男一女,或赤精條條,或衣衫半褪,袒胸露臀,在榻上、地上、山石上等等地方,以不同姿勢交合,表情癡迷歡快。
原婉然直瞭眼愣住,攢緊的花鳥畫稿,抵在突突心跳的胸口。
墨寶叫聲變急瞭,她回神細聽,大門似乎響起剝啄聲,一時顧不上深究那些畫稿的來歷,胡亂收拾一通隨手擱回桌上,匆匆出房應門。
大門一開,地上立著一個小不點兒,六七歲左右,原婉然認出那是她搬進城頭一天,聽到趙野有老婆,哭著跑回傢的鄰傢女娃兒,乳名叫小容子來著。
來者是客,原婉然打起精神招呼。
“小容子,吃過早點瞭嗎?”她打量小女娃來找趙野,正要說“你趙叔不在,要進來玩嗎”,小容子先發話瞭。
“今兒不找趙大哥,找你。”童稚的小圓臉神情嚴正。
原婉然這才留心小容子一手環抱一隻粗大竹筒,一手拎著紅綢小包袱,雖則納悶緣故,依然先把她讓進屋裡。
因為是小客人,原婉然沒在堂屋接待,徑領她往自己住的東間上炕坐。
“喝香片好嗎,還是喜歡烏梅湯?你趙叔早起熬的。”她問,又拿出零食,灑上糖霜的白透瓜條、棕紅帶絲的金絲蜜棗、褐黃的黑糖薑片、蜜蠟黃的蜜餞海棠、金黃的梨脯、深紫紅的蜜餞溫桲……幾色蜜餞果脯擱在黑漆米白底大攢盒裡,五彩繽紛。
小容子在傢並不缺吃食,卻也忍不住說:“你傢零嘴忒多。”
“你趙叔買的。或者你中意吃咸的?有豬肉幹。”
原婉然言語溫柔,笑靨親切,小容子本來帶著兩軍陣前相見的防備和緊張,漸漸氣色平緩,甚至不大好意思。
“哎,大姐姐,我不是來嗑牙的。”
“那你是?”
說到正題,小容子把放在炕上、自己身旁的竹筒放上炕桌。那竹筒對孩子來說頗具份量,她很使瞭些勁才抬上桌面,挪動間,竹筒內發出金屬相擊的鏗鏘響。
原婉然留心那竹筒上端開瞭一線細孔,大小投銅鈿正合適。
小容子搬完竹筒,又把紅綢包袱擺在桌上,打開來,露出海棠銀錁子、幾隻金銀長命鎖。
原婉然訝異,“小容子,你哪來這些物事?”
“全是我的,”小容子指著竹筒和金飾一一道:“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和爹娘給我的壓歲錢、零花、首飾。錁子嘛,府裡林嬤嬤賞的。”她無比認真向原婉然說:“你拿去。”
“這不行,不是我的東西不能拿。”原婉然搖頭,“小容子,你隨便把值錢物事帶出門,萬一丟瞭,怎麼向爹娘交代?來,我們先把東西送回去,你再上我傢玩。”便要下炕帶她回傢。
“這不對啊,”小容子怔住,“買貨要付錢,我買趙大哥,該付你錢的。”
原婉然也怔住,“你想買我相公?”
小容子點頭。
原婉然先當小容子說笑,但那張小圓臉神情正經得很,心底便不大受用。
她自己教娘傢以嫁人的名頭叫價賣錢,那感受比生吞蒼蠅糟糕。趙野待她好,不管兩人是否長久,她反正不容別人也這麼輕賤他。
原婉然雖則不樂意,對著稚氣的小容子,刻意藏起心緒不外露,很快這點惱意也釋懷瞭。
小容子年幼,隻知道喜歡人,不通人情世故,自己好好同她說分明便是瞭,犯不著計較。
原婉然斟酌怎麼措詞回絕小容子,又不至於傷瞭這孩子的感情。她從小常受父母兄長嘲笑撒氣,那時便下決心,等自己長大,決不像傢人那般,任意粗魯對待孩子。
小容子誤會瞭她的沉默,忙道:“不夠嗎?”兩隻眼睛巴巴望著她,底下滿滿唯恐錯失心愛玩具的忐忑。
原婉然放柔聲氣,刻意安撫:“小容子,你趙叔不是貨物,不能賣。”
“我不是叁歲小孩,別哄我。”六七歲的小容子皺起小眉頭,“人可以賣的,當成貨物賣。”大抵急欲證明,她緊接著說下去:“王府就買瞭我娘,我爺爺一傢是先帝爺賜給王爺的,不必買,可是我們全傢不管哪個人,王爺想賣便能賣。”
小容子言之鑿鑿,原婉然聽著,似乎並非隨口胡謅,隻因事關旁人陰私,她不便問,僅由小容子話裡推敲,不多時恍然大悟:小容子一傢是某王府的傢奴。
原婉然後來聽趙野說,王公大臣但凡得勢,手下人包括傢奴在內,自然而然能生出許多花樣撈錢。某些傢奴混得好,一代兩代累積下來,傢產亦不遜於富傢,小容子傢便屬於此類。
當下她款款道:“小容子,世上確實有人買賣人,也有人給買賣,但擱我這兒,我不會賣你趙叔。你趙叔是他自己的,不是我的傢當擺設。——哪怕我能賣,也絕對不賣。”
原婉然聲明不賣趙野,小容子大失所望,及至聽說“哪怕我能賣”,以為這事還有苗頭,便說:“我可以再添錢。”
原婉然搖頭,“不關錢的事,不管誰來,給多少錢,都不賣。”
“為什麼?你就那麼喜歡趙大哥?”
原婉然愣瞭一下,她從沒思索過自個兒對趙野喜歡或不喜歡,便依照本心回答:“他是傢人,比銀錢重要。”
小容子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原婉然便道:“哪,小容子,假如,我說假如,王府給你一筆錢,從你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和爹娘裡頭,挑出一個人帶走,再不讓你跟他在一處,你願意嗎?”
小容子略想瞭想,小腦袋瓜子便搖得跟波浪鼓似的。
原婉然道:“這便是啦,你想和傢人好好一塊兒過日子,我也一樣。”
小容子緩緩點頭,表示懂瞭。
“那……”她伸長脖子,隔著炕桌探向原婉然,小聲問:“不賣?”
“不賣。”原婉然笑著回答,溫和堅定。
小容子長長嘆瞭口氣,像霜打的茄子,蔫瞭。
原婉然見她垂頭喪氣,有些不忍心。
“小容子,世上人那麼多,一定還有很多像你趙叔那樣的好人。”
小容子半信半疑,“能像趙大哥那樣好看嗎?”
原婉然認真想瞭想,趙野那等好皮囊雖則罕見,不過……
“世上的人千千萬萬,總會有的。”
小容子聽瞭,彷佛得到一點安慰,小臉微微松緩,轉瞬眉頭又打結,“有老婆怎麼辦?”
“那……找下一個、沒老婆的?”
小容子深以為然。
原婉然為人和婉,對孩子耐心用心聆聽應答,小容子很快忘瞭情場失意這檔事,順著話頭與她咭咭呱呱聊瞭起來。
談話間,小容子透露瞭許多胡同裡的長短,許多和趙野相關:趙野很受胡同裡女娘的青目,剛搬來,大傢便旁敲側擊他娶親沒有。趙野直言已有傢室,妻子住在鄉下,大傢聽說,背地裡議論他,何故租瞭整座宅子獨居,不接娘子進城同住?八成這娘子是盲婚啞嫁低娶瞭的,又土又醜,上不瞭臺面,因此教趙野撂在鄉下不瞅睬。大傢為此惋惜好白菜給豬拱瞭,直至原婉然進城亮瞭相,關於她醜的傳言方才平息。
這回閑話傢常,直到下午小容子傢去才結束。小容子在時,原婉然款待她,暫時拋開懷孕、和離等煩惱,小容子走瞭,那些愁緒便躍回心上。
她一面盤算怎麼處置這些事,一面做好晚飯等趙野回來,然而等啊等啊,月上柳梢瞭,趙野並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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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雖然小天使們可能都曉得這常識,但以防萬一,還是說一聲:體外射精照樣可能受孕。
古人這方面的知識並不如現代深入、普及,原妹子誤會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