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山的融雪匯成雅魯藏佈江,在莽莽群山中沖出瞭地球上最長最深最神奇美麗的雅魯藏佈大峽谷。
來自印度洋的熱帶季風吹進峽谷,帶來的水分和熱量使峽谷內外成為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峽谷之外,雪山荒嶺,翻過山口進入大峽谷地區卻是生機勃勃。峽谷高地生長著松柏等寒帶的針葉樹,山坡上生長著溫帶的常綠闊葉林,谷底是奇花異草、亞熱帶雨林,一個大峽谷就具有九個垂直自然帶,匯聚瞭多種生物資源,也為人類保留瞭許多珍稀的動植物。
大峽谷深處坐落著二十餘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落,加熱薩村便是其中一個。
村子所處的海拔隻有一千多米,六百多個村民基本是珞巴族。千年前,流浪的祖輩進入峽谷定居,世世代代在山坡開墾田地,種植青稞玉米和各類蔬菜,養殖傢畜,在雲霧煙霞的繚繞間過著簡陋卻幸福的日子。
“達亞,去村後的山坡喚羅朱姨回來吃飯瞭。”卓瑪從木屋探出頭,對在屋簷下玩耍的兒子吩咐。
“唉。”達亞脆生生的應道,一溜煙地像村後山坡跑去,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一頭圓滾滾的黑毛香豬。
峽谷四周群山聳峙,許多山頂終年都覆蓋著皚皚白雪。太陽落到瞭山的背面,霞光斜射,將一座座雪色山頂染成瑰麗的金色。近處,是黃燦燦的油菜花,綠油油的青稞地,一桿桿玉米直立山坡,青綠的包谷尖端抽出細細的穗子,在和煦的谷風吹拂下搖曳舞蹈,預慶豐收的來到。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木屋零零散散地分佈在峽谷臺地上,數道炊煙嫋嫋升起,偶爾傳來一聲狗吠和人的叫喊,說不出的安寧祥和。
羅朱坐在山坡高處,背靠一棵碗口粗的矮樹,靜靜地看著下方的村子,思緒悠然飄遠。
墜入旋渦的剎那,她昏迷過去。當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有些低矮的木梁和頂板,上面積淀著歲月的滄桑黑沈。
“妹子,你終於醒瞭。”
悅耳的女聲在耳邊乍然響起。緊接著,一張女人面龐躍入眼簾。二十六七的模樣,頭發用橡皮筋在腦後隨意地捆紮成一束,肌膚微黑,五官清秀,明亮的眼睛裡漾滿驚喜。而她上身穿著的是……一件暗紅色運動厚外套!運動外套的樣式有些落伍,也有些褪色,但前胸的標志卻是現代社會才獨有的李寧運動標志。
終於遠離瞭那個殘酷血腥的世界,遠離瞭那幾個男人的感情,再也不見。一瞬間,她的心和大腦都空茫起來,重新沈入黑暗中。
當她又一次醒來後,從女人熱心關切的絮叨中知道瞭這裡是深藏在雅魯藏佈大峽谷的加熱薩村,一個珞巴族村子。自己是被她的男人進山采藥時撿回來的,右肩和右腕嚴重脫臼,右手骨裂,左小腿血腫,臟腑輕微受損。幸好村子裡有個承襲祖傳的藥醫,也幸好她的傷勢不算太重,不然身處這樣的莽山腹地,隻有等死的份。
救她的男人叫吉格,今年三十六歲。女人叫卓瑪,今年二十六歲。傢裡有個五歲多的兒子和一個兩歲大的女兒。他們傢並不富裕,卻還是毅然收留瞭受傷且身無分文的她。
這裡的村民有自己的珞巴族語言,不少人也會說藏語,一些上過學的孩子和年輕人還會說漢語。沒過一天,村子裡人人都知道吉格傢救回瞭一個穿著藏袍卻一點也不像藏人的年輕女孩,常常有調皮的孩子三五一夥地跑到吉格傢的屋簷窗戶下和門口探頭探腦,也有一些大娘大嫂姑娘們藉由到吉格傢串門的機會,試圖從門簾縫隙中瞅瞅那個一直躺著養傷的女孩。
她對這一切心知肚明,可她並不在乎他人的好奇。她在卓瑪收拾出來的一個偏房裡養傷,嗅著古樸的木香和從窗戶外飄進的清新空氣,她不僅沒有感到輕松釋然,反而整晚整晚地做著噩夢。
她蜷縮在屋子角落裡,木呆呆地看著父母陶醉忘我地纏綿親熱。畫面一轉,那愛意濃濃的纏綿變成瞭面目猙獰扭曲地吼罵撕打,砰砰砰地摔門聲和離去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顯得尤其驚心,沒有一個分出眼角的餘光向蜷在角落的她瞟一眼。沈肅的警察將她從黑暗的屋角拎到現場,讓她獨自面對兩具從變形的破車中拖出來的血淋淋的屍體。
她蜷縮在冰冷枯黃的草地上,後背被邪獰的男人和兇殘的獒犬踩著,粗黑的大手在眼前晃動,雪亮的刀光從眼前滑過,一條條舌頭被割下,一顆顆人頭被砍下,肚腸和女人的生殖器被生生拉出,眼珠和心臟被活活剜出。燒紅的烙鐵擱到肩頭,烙下卑賤的奴印。禿鷲在啄食,獒犬在啃嚼,鮮血滲進大地,浸染枯草,淒厲痛苦的慘叫活像從地獄傳出,一聲又一聲地震顫著耳膜。
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她眼前被殘酷虐殺,被獒犬吞吃得隻剩殘渣。她的身體被甩出,舌尖被掐破,時刻感受到的都是刺骨的冰寒,讓人戰栗尖叫的恐懼。劇痛中,體內的鮮血從下身奔湧,她被男人強暴,被男人淫辱,被男人欺騙,那一座座面目兇獰醜惡的金身銀眼雙身怒相佛繞著她桀桀怪笑,不斷地旋轉、旋轉……最後定格紮西朗措暴睜的血眼中,銀猊大張的染血利齒上。
她是罪人!是害紮西朗措喪命的罪人!
每天,她都在尖叫和顫抖中蘇醒,滿臉的淚水,從頭到腳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這個時候,總會從門簾外適時傳進卓瑪溫柔含笑的輕語。
“羅朱,我端洗臉水來瞭。”
卓瑪從來不責怪她發出的擾人尖叫,也從來不詢問她從哪兒來,為什麼會受傷?對她整天整天的沈默,給予瞭極大的耐心和包容。隻在恰當的時候給她端來吃食和藥劑,為她的手腳換藥,幫助她梳洗換衣。而這個傢的男人吉格,除瞭第一次見面丟下一句“好好休息養傷”的囑咐後,便沒掀起門簾進過偏房,不過能經常透過窗戶聽到他逗兩個孩子時發出的爽朗笑聲,也經常從門簾縫隙間聽到他對卓瑪的溫言細語。
慢慢的,隨著傷勢的逐漸好轉,她尖叫醒來時雖然還是一臉的淚,一身的汗,身體卻不會顫抖戰栗瞭。
當左小腿的血腫消散,微損的臟腑復原,右手的骨裂基本愈合後,她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挪著遲緩的腳步走出木屋。
“你出來瞭。”卓瑪正在縫補丈夫被灌木撕破的衣服,聽到響動,抬起頭沖她溫柔笑問。
她無聲地點點頭,靠著卓瑪在屋簷下的木廊板上坐下。卓瑪的丈夫吉格已經到田裡勞作去瞭,兩個兒女正在不遠處的院角和幾頭小小的黑毛香豬玩耍,兩張圓嘟嘟的可愛童顏上綻放著純真無邪的歡樂。
心頭突然一痛,像被針紮瞭下。她甩甩頭,選擇瞭忽略。身邊的卓瑪縫瞭兩針,突然放下手中的衣物針線,起身回屋。再出來時,手裡捧著個一尺來長,半尺來寬的粗陋木匣子,輕輕地推到她身邊。
“羅朱,這是你身上的東西。”
她訝然地看向卓瑪,又低頭看著木匣,她的東西?她除瞭破爛的皮袍和一直纏在左上臂的青金石念珠外,身上還能有什麼東西?不過在卓瑪溫和的眼神示意下,她略作遲疑後,還是打開瞭木匣。
濃濃的香料味混著股腥味直撲面門,粗陋的木匣裡墊著一塊白佈,白佈上霍然躺著一雙黝黑粗礪的男人手掌。手掌的肌肉皮膚已經收縮瞭水分,但仍能清楚地看到佈在上面的累累傷痕和粗厚繭子。腕部斷口參差不齊,明顯是遭到瞭猛獸的嚙咬。這──這是──
她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吉格把你背回來時,你除瞭受傷昏迷外,胸腹兩側還鉗著一雙男人的斷手。吉格用盡瞭力氣也沒辦法把它們掰開,後來是藥師用瞭藥水後才讓它們從你身上脫落下來。我們不知道這雙手掌對你是否重要,就求瞭藥師用香料和藥水浸泡,保證它們至少在半年之內不會腐爛。你放心,吉格背你回來時,用衣服蓋住瞭你的身體,沒人知道有這雙手掌,藥師也不會說不出去的。現在你的身體和精神都好多瞭,我覺得這手掌也該交還給你處置瞭。”
木匣裡的黑枯雙手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戳她被沈重罪孽禁鎖的心臟,割開夜夜噩夢的恐怖幔帳,使那些在清醒後被強行遺忘的慘烈畫面剎那間翻滾而出。她甚至聽不清卓瑪後面說瞭些什麼。顫抖地從木匣中捧起白佈,捧起那雙冰冷粗糙的黑枯手掌,虔誠地用蒼白的嘴唇細細親吻,淚流滿面。
“謝謝你,卓瑪姐,謝謝你保留瞭它們。”她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