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朱把裹在身上的門簾再拉緊些,左手緊壓腹部紓緩疼痛,右手環抱雙膝,頭深深地埋在臂彎中,任由一頭細辮子垂落遮蓋。眼睛透過細窄的辮子縫隙,悄悄窺視著地牢中的動靜。
噠噠的腳步聲輕重不一,進入地牢的顯然不止一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頗為熟悉的高大剽悍的男人。長及肩頭的微卷黑發隨著腳步的移動,不羈地往後飛揚。暗紅色的織錦蓋皮袍袖口、襟領鑲瞭珍貴的豹皮,袍面用銀紅色絲線繡著壽字紋、卷草紋和雍仲紋組合而成的精美圖案。脖子上戴著一串六眼天珠和一串黑得發亮的阿修羅子菩提念珠,與深褐色寬牛皮帶上嵌著的十數顆黑曜石遙相輝映,顯得華貴、沈厚而莊重。
男人的左耳上掛著一個銀蛇盤扭而成的耳環,明晃晃的,在黑發間閃爍著乍長乍短的冰冷光芒,給那張粗獷英武的面龐抹染上幾分冷硬無情。狹長略凹的深暗眼眸映滿跳躍的火光,隱隱綽綽,忽明忽暗,看不清半點情緒,霍然正是王傢黑旗隊隊正烈?釋迦闥修。
在他身後,還跟著數個訓練有素的宮奴,手裡捧著各類物什,躬身低頭,走得分外謹慎卑恭。
羅朱心裡一陣抑制不住的激動,據格桑卓瑪說在她因風寒高燒昏迷時,正是這個兇獸般可怕的男人給她送來瞭兩床禦寒的粗絨棉麻佈被子。
雖說這頭兇獸捉瞭她,給她烙瞭奴印,用肉骨頭羞辱過她,還撕壞她的衣物輕薄過她,但這頭兇獸也曾提醒她不能在烙印的劇痛中昏過去,耐心地看護她養好瞭身體,不斷地叮囑她別爬上禽獸王的床,在她生病時還知道送兩床被子表示關心。和禽獸王比起來,兇獸奇跡般地殘留的那點子人性光輝簡直能稱之為善良瞭。
當然,羅朱會有這種謬誤也怪格桑卓瑪對她隱瞞瞭釋迦闥修在她生病時所做的猥褻行為。不然這時的她估計就不是抬起頭面露激動和驚喜,而是能縮多小就縮多小,能逃多遠就逃多遠瞭。
“烈……烈隊正大人!你又來給我送被子麼?!”
她裹著門簾,撲到牢門前,隔瞭好幾米遠就揚聲喊道。
釋迦闥修腳步微微一頓,面對牢內女人熱情的迎接和招呼,幾乎有些受寵若驚瞭。從見面起,這個女人面對他不是恐懼哭泣,就是卑微沈默。即使是笑,大多也是嘲諷的、或是扭曲的一閃而逝。而現在,她裹著一張厚氈毯,整個身子都貼靠在木欄處,有些紅腫的大眼漾著晶瑩的淚光,充滿瞭希冀和驚喜,眼巴巴地望向他。傷痕斑斑的花瓣圓唇微微扁起,似哭還笑,帶著點點委屈,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那種尋找到依靠後的依戀和安心。
剎那間,心臟好似被一根燒滾的銀針紮中,在一片酸酸軟軟的疼痛中慢慢融化,一層層地往胸腔蕩漾開去。
他放慢腳步,輕巧地走到牢門前,紆尊降貴地蹲下身,沈聲笑道:“是啊,豬玀,我又給你送被子來瞭。這一次早點送,免得你再受寒高熱昏迷。”
一個行經的女人是敏感脆弱的,一個身陷囹圄的行經女人更是敏感脆弱的。若是這個身陷囹圄的行經女人才經歷瞭一場耗神耗力的驚恐,身體又冷又餓又痛,那這份敏感脆弱則會成等比地直線往上攀升。
乍聽到貌似關心的話語,羅朱心裡一酸,黃鼠狼給雞拜年之類的警戒心唰地就被扔到爪哇國去瞭。嘴巴扁瞭扁,“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牢門被輕輕打開,釋迦闥修鉆進牢房。不顧一身華貴,就在牢中席地而坐,伸臂將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的女人連人帶氈毯擁進懷中。
他也不出聲勸慰,隻讓她倚在胸膛上,由著她嚎哭。右手緊緊抱著她的腰,左手在她的背脊上慢慢摩挲,低頭專註地看她號哭。
奔湧的淚水很快就將他胸前的織錦緞子浸濕大片,把六眼天珠和阿修羅子念珠洗濯得越發澤亮。暢快嚎哭的女人無意識地用沾瞭塵灰的白嫩小手在臉上抹瞭幾下淚水,蒼白的小臉頓時變成瞭骯臟的花貓,襯著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起來可笑又可憐。
滿腔都是酸酸軟軟的疼,間或針刺般地抽搐一下。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好像中毒瞭一般,身體有些虛軟無力。隱隱覺得但凡她開口,無論想要什麼,他都會毫不吝嗇地給予。原來真如法王所說,他不過是喜歡瞭。在不知不覺間喜歡上瞭一個卑賤的奴隸,一個由他親手捕捉、親手烙印的奴隸。沒想到活瞭二十六年,他烈?釋迦闥修竟也會有愛上女人的一天。可是,她現在是王的奴隸,還不屬於他,不能隨著他的心意把玩寵愛。嘴角微微抿緊,狹長的眼眸沈沈暗暗,深邃而復雜。
過瞭好一會兒,嘶嗥的哭聲才漸漸弱下來,羅朱壓抑在心底的恐懼和委屈隨著這一場哭發泄瞭不少。她斷斷續續地抽噎著,蜷縮在釋迦闥修溫暖的胸懷裡,有些無恥地不想動彈瞭。
“哭夠瞭麼?”釋迦闥修粗莽雄渾的陽剛嗓音放得又低又柔,像是靜謐夜晚中悠揚的大提琴聲。
“唔……”她含混不清地囈語著,裹著門簾往他懷裡又縮瞭縮。
這個下意識尋求安全的舉動像是一顆小石子,在釋迦闥修的心湖中蕩開一圈圈淡淡的漣漪。他撩起她左鬢邊幾根勉強維持著辮子模樣的齊耳細辮,目中閃過一絲詫異:“豬玀,這幾根辮子是怎麼回事?”
羅朱斜睨瞭一眼,紅腫的眼睛又湧出兩泡熱淚,扁嘴回道,“是……是王的手掌砍斷的。”她移瞭下頭,把受傷的耳朵露出來,“你看,王還把……把我的耳朵給擦傷瞭。”
釋迦闥修常年遊走在血腥殺伐中,幾乎是瞬間就猜到瞭當時的危險情況。隻要王的手掌再略微偏移一丁點,他懷裡的這個女人就該去香格裡拉輪回瞭。搓揉著幾根短短的小辮子,心裡湧出千種滋味,萬般思緒。
王把小豬玀關進地牢,看來並不是對她喪失瞭興趣,而是一種逼到極致卻又無法淋漓傾泄的暴怒所致。這小豬玀到底做瞭什麼會讓王如此暴怒?不但差點失手殺瞭她,還狠心地將她一個人關進地牢?
他自袖中抽出一方絹帕,輕柔地拭去她臉上混著淚水的臟污,低聲問道:“你怎麼會被王關進地牢中?”
羅朱沈默片刻,才弱弱道:“我冒犯瞭他,他一生氣就把我關進來瞭。”
不是生氣,是暴怒好不好?釋迦闥修暗暗撇嘴,繼續誘哄道:“小豬玀,說詳細點,指不定我能從中找到救你出地牢的辦法。”
“真的?!”羅朱紅腫的迷蒙眼眸瞬間亮瞭許多。完全沒註意到豬玀前面突然多加一個“小”字所帶來的親昵與疼寵。
“你先說說看。”
雖然釋迦闥修沒有給出肯定的答復,但有希望走出陰冷血腥的地牢就好。當下,羅朱也不猶豫,立刻將自己怎麼冒犯王的前前後後詳實地說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