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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雲散月明(上)

  生活的荒誕戲劇性在於,當你好不容易對一件事安心瞭,沒多久它必定重新成為侵擾你夢境的惡魔。

  它成為夢魘的契機也許隻是如米粒大小般的瑣碎,但是很多時候,「瑣碎」卻是打開某個真相的關鍵鑰匙。

  就好像多年以後,宋康回憶起當初發現女兒與外甥私情之時,總會為自己的愚鈍和他們的欺瞞無端地感到憤怒,如果沒有那個微小的細節,他可能依舊一無所知。

  那天,宋康準備回c市,宋怡然和陳沐陽一起送他到s市高鐵站。

  換乘地鐵的時候,宋康在某個拐角路過一傢賣報紙的店,他想著買一份高鐵上看看,就進去挑瞭一會兒。

  付錢之際,正在掏錢的宋康從老板身後的玻璃櫥窗裡看到女兒不小心被一個托著黑色大行李箱的男人撞瞭一下,行李箱好似快碾壓她的鞋瞭。

  眼疾手快的陳沐陽迅速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外拉,女兒的肩膀撞到瞭他的胸膛緊緊貼合,在男人道歉後,陳沐陽才慢慢放開瞭她。

  「三塊五,先生?」

  「哦,等一下,我找找零錢。」

  乘地鐵到高鐵站之後,宋康擺擺手,讓他們直接回去。

  「爸爸,路上小心。」宋怡然錯開他的目光,眼神不知道聚焦在哪兒,隻是漫不經心地淺淺一笑。實際上,這幾天她疲憊不已,這會兒好不容易暗暗松瞭一口氣,臉上卻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

  這種類似生意場上的模板笑容他見得多瞭去瞭,心知肚明。

  宋康不動聲色地覺得失望,大概是自己的到來給她帶來瞭麻煩。他用胳膊肘夾著皮包,低聲說:「我還要去便利店吃點東西,你們先回去吧。」

  「爸爸再見,路上小心啊。」

  中年男人的步伐在往前邁瞭幾步之後慢慢停下,他縮瞭縮脖子,往回看瞭一眼,女兒與外甥還靜立在原地,見他轉頭看他們瞭,他們默契地一同伸出手在寒風中朝他揮手告別。

  尚未走遠的他瞇起被蒼老細紋包裹住的雙眼,在幾秒鐘的愣怔之後,轉身徑直走入便利店,餘光瞥到他們尚未離去、僵直站立的身影。

  排隊結賬,宋康沒來由地陷入從前的回憶裡。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開始回憶過去,就好像有人突然扔瞭一粒小石子在湖面上泛起瞭小小漣漪。

  一樁樁微不足道的小事好似被編織成瞭一張蜘蛛網,最後又被腦中的混沌漩渦所吞沒。

  那無形的網宛如抓不住的流水,隻一瞬間,便消失不見,這令他突然頭疼起來,連收銀員的提醒聲也沒聽見。

  「先生?先生?前面也可以結賬哦。」

  店員的提醒聲讓他從回憶裡掙脫出來,他尷尬地對收銀員笑瞭笑,迅速走上前去結賬。

  宋康在高鐵站外面的便利店裡買瞭兩個包子填肚,玻璃窗外是一個個拿著行李箱的匆匆旅人,一對情侶正好站在不遠處哆嗦地擁在一起取暖。

  宋康仔細瞅瞭幾眼,隻見女生穿著運動鞋,還露出瞭腳踝的一塊皮膚。男生雖然穿著靴子,褲子與靴子中間也露出瞭一點皮膚。

  女生長得很漂亮,張揚的銀色大圓圈耳環顯眼地晃蕩在耳垂上,在寒風中搖擺不定,他好似聽見瞭清脆的金屬「叮當」碰撞聲。

  保守的中年男人在心裡暗暗感嘆「年輕人要風度不要溫度」,並且再一次對年輕人的新潮時尚表示不解。

  他盯著年輕情侶的鞋子與凍紅瞭的腳踝,幾個熟悉的鏡頭卻突然如閃電一般在腦海中一晃而過。

  不知為何,從剛才開始,他就好似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啃咬包子的動作慢慢停下,宋康撐著額頭,努力回想先前在那兒看到的一切。

  幾乎長得一樣的灰色棉襪。

  幹凈無塵的北房間,床單床被異常凌亂。

  女兒開始一看到他時的驚慌。

  女兒不時躲避並且空洞的眼神,過於淡漠安靜的陳沐陽。

  他們送他到高鐵站時,女兒不小心被人撞到時陳沐陽反應敏捷地拉過她的手臂保護她的動作。

  在他說完讓他們直接回去後,女兒緊繃的身軀一下子放松的模樣。

  還有他難以理解的新潮字母耳釘。

  女兒的發絲如棕色的綢緞朦朧地遮蓋住她紅紅的耳朵,他看不太清楚具體的字母,但那是一個長得和圈一樣的字母,大寫字母的下半部分是圓潤的弧度。

  凝視著手機鍵盤的時候,老朱的話如同星火一般在他腦海中燃燒起來。

  「您女兒可能喜歡上瞭一個不能告訴你的人。」

  「不能告訴我的人?」

  宋康喃喃自語。他瞪著窗外的情侶,紊亂的蜘蛛網終於在心底結成。他的眼裡突然閃爍起一團藍色的陰鬱火焰。

  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瞬間浮上他的心頭。都說人有第六感,這時候的宋康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橫亙在其中,喉嚨哽得吞不下食物。

  他回憶起前幾年他來這裡時他們的樣子。拘謹,克制,不溫不火,其實都沒有變過。可是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

  便利店的店員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這個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的中年人給嚇瞭一跳,桌子上還留著一個塑料袋和一份幹幹凈凈的報紙。

  ***  ***  ***

  小區大門對面有一個老舊的傢庭旅館,宋康要瞭一間能看到小區大門的房間。

  中年男人將椅子推到窗簾半拉開的窗臺邊,「砰」一聲坐下後,一邊吸煙,一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馬路對面的小區大門,從白天看到瞭黑夜,第二天醒來後,再繼續死盯著小區大門。

  他看到拄著拐杖的老頭老太傴僂著背走出來到水果攤挑挑揀揀,並漲紅著臉和小攤販討價還價。

  他看到騎著電瓶車的快遞員神色漠然地背著儲食箱,毫不減速地拐彎進去。

  他看到崗亭的保安不時走出來對騎著三輪車來收垃圾的人怒吼,並擺手讓他滾遠一點。

  他看到穿著校服的學生一臉倦容地背著沉重的書包早起去上課,邊走邊啃著路邊隨便買的燒餅。

  他看到女兒笑盈盈地挽著外甥的胳膊靠在他身上,並一同走向附近的地鐵站。

  中年男子立刻將煙頭掐滅在大理石窗臺上,他兩片幹燥的嘴唇突然顫抖著翕動起來,寂靜無聲的房裡隻剩下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  ***  ***

  宋康一開始坐在小區花園的涼亭中,殘留的桂花香彌漫在周圍,再一次將他帶回瞭久遠的記憶中。

  他努力從回憶裡找出他們二人生情的跡象,除瞭零星的幾串回憶,他竟然找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宋康怒極反笑,他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的遲鈍與愚蠢,還是對他們的嚴謹感到佩服。

  他被騙瞭。可是,他從什麼時候被騙的?他居然被兩個小孩騙瞭,他們竟然裝得那麼好。他好蠢啊,這種事要是讓別人知道瞭,他做傢長的還要不要面子瞭?

  宋康覺得有一股血液直沖腦門,中年男人將胸中的怒氣撒在桂花上,他用鞋跟奮力踩踏掉落在地上的一朵朵桂花。

  可憐的花汁黏乎乎地沾在地上,聞香而來的螞蟻群正有序地排著隊蜂擁而至,可是很快,脆弱的它們便喪生於男人的鞋底。

  後來,宋康又坐到五樓與六樓中間的臺階上獨自抽煙。走廊裡的聲控燈暗瞭,他就重重地跺好幾腳。隨著跺腳聲一齊發出來的,是六樓某個住戶傢的狗叫聲。

  從六樓下來的住戶陌生地打量這個坐在臺階上的奇怪中年男子,宋康卻靠在墻壁上,旁若無人地抽煙。

  時間安靜地流逝,手腕上的金表秒針轉動聲與窗外乍起的秋風完美融合,在腳底掉落第七個煙頭的時候,宋康終於等來瞭那兩個人。

  他聽見女兒嬌憨黏人的聲音慢慢響起,陳沐陽低聲應和的聲音也刺耳地撞擊著他的耳膜。

  「沐陽,你今天睡回來吧,冷。」

  「嗯,好。」

  「戒指原來掉到電視櫃底下瞭,嚇死我瞭!還好你找到瞭呀。」

  「就卡在櫃腳那兒,你眼睛這麼大,掉在你面前還看不到。」

  剛準備掏鑰匙的宋怡然倏地覺得身後傳來一陣熟悉但奇怪的腳步聲,她回頭的那個瞬間,卻看到瞭父親陰森憤怒的臉如同慢鏡頭一樣漸漸被拉近至自己面前,父親眼中的紅光是她腦袋空白前的唯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