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怡然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偷偷跟蹤他,好幾次他站在路口左右張望時,宋怡然慌不擇路地往公交車站的站牌那兒躲,有兩次直接蹲下,躲在路邊的自行車後面。
這樣鬼鬼祟祟的舉動讓周圍的一些行人狐疑地打量起這個明明衣著打扮正常但行為怪異的女子。
可她心裡全是陳沐陽的事,無暇顧及他人的眼光,遠遠地見他拐進一條弄堂之後,飛奔似的往前沖,過馬路的時候還被脾氣暴躁的司機吐著唾沫星子,破口大罵瞭好幾句。
進入梅花巷以後,宋怡然一開始躲在拐角附近的電線桿後面,她像個小偷一樣跟著陳沐陽。
這個潮濕陰冷的小巷她是第一次來,人生地不熟,等到陳沐陽進去之後,她就走到小樓對面的雜貨鋪那兒不停地仰頭註意著那座黑不溜秋的古舊小樓。
雜貨鋪的老板正在悠閑地嗑瓜子、看新聞,宋怡然較為古怪的動作引起瞭他的註意。
「你在找誰?」
「沒找誰。」宋怡然說。
老板從藤椅上悠悠站起來,循著她的視線望去,突然笑道:「我知道瞭,那個很兇的中年男人。」
她轉身,疑惑地問:「什麼很兇的中年男人?」
「你找的不是他嗎?瘦得和猴一樣,又看著很兇的男人?」
雜貨鋪老板拿出一杯泡好的茶葉,喝瞭一口,「那棟洋房被房東搞成好幾個房間租給打工的人瞭,北面的最便宜,那男的就住那兒,天天吵得要死。」
「有沒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老板打斷她,「有啊,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每次都背著包來,年紀輕輕,看著也很兇呢。」
宋怡然心一窒,好似整個人掉進瞭深潭裡,心裡從頭冷到腳。
他果然有事瞞著我。
宋怡然緊緊抓著包帶,正猶豫不決要不要上去找他問個清楚,意外地聽到瞭熟悉的聲音。
小樓的幾扇窗戶都緊閉著,唯有其中一扇開瞭一條縫,昏暗的黃光從白色窗簾後方映照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恰好路過窗邊的縫隙,她隔得很遠都能看到一閃而過的陳沐陽,繃緊的臉上凸起瞭條條青筋,看著像可怖的蚯蚓。
她遠遠地就聽到瞭混亂的粗話,不知為何,她有些害怕,可她的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邁開,白窗簾後面的黃光像指引的路燈一樣帶領著她。
「哎,小姑娘,幹啥去?」雜貨店老板還沒來得及勸阻她,她就隱入瞭小樓的陰影裡。
她朝樓上飛快地跑去,樓梯被她慌亂的腳步聲震得哐哐響,越是靠近,那熟悉的聲音越是清晰。
她聽到他在發怒,在生氣,在說臟話。
宋怡然撞開那扇尚未合上的大門時,一眼就看到瞭暴怒的陳沐陽在馬桶邊用皮鞋踩著姑父的後頸,姑父枯槁的雙手死死抓著馬桶邊緣,溺水一般的嗆聲悶悶地傳來。
「別打……」
「別打瞭……再這樣要出人命的……」她小聲地說著,陳沐陽卻壓根沒註意到她,眼下正紅著雙目,暴戾地虐待著親父。
「別打瞭!」宋怡然迅速奔過去,一下子撞在他後背,而後用盡全力將他拉開,在他愣神之際又一把牽過他的手往外跑。
幽深的小巷回蕩著凌亂的腳步聲與喘息聲,陳沐陽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隻有一隻溫熱的手緊緊抓著他。
此時的陳沐陽已經從暴怒的沖動中跳出來,他神色茫然地跟著她跑,卻聽見自己心裡在說,我這副德行被她看到瞭,完瞭,她知道我對她撒謊瞭,她看到我這樣會不會害怕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陳慶南那個畜生說話太臭,難道我做錯瞭嗎?
不知不覺,兩人已來到河邊,這時,宋怡然猛地用力甩開他的手,扶著欄桿沉默不語。
陳沐陽不知所措,蒼白的嘴唇不時翕動,但最終不知該說什麼,一言不發地呆立著。
「騙子。」宋怡然忽的轉過身,用手指著他的鼻子,閃爍的目光裡好似泛著零星的淚花,「騙子!明明說好的,有什麼事兩個人一起溝通的,你卻什麼也不跟我說!」
她嗔怨著低聲喃喃:「你是覺得我沒什麼用嗎?隻願意跟我講好事,但就是不高興跟我說你遇到的困難。以後還要問你朋友借錢然後把錢送給你爸嗎?」
她又從領口拿出海藍色月亮吊墜,默默湊到他面前,「還是因為這個?」
陳沐陽忙搖頭:「當然不是!」
他煩悶地嘆瞭一口氣,無奈一笑,「你說什麼呢?這條項鏈我還是能負擔得起的。」
「那你就是把借的錢給姑父瞭,是嗎?」
他剛才沸騰的恨意隻剩下可憐的殘骸,彷徨失措正取代恨意充斥著他的胸口,涼風呼呼灌進他的耳朵,最後陳沐陽夢醒似的點瞭點頭,「是。」
「為什麼要給他錢?」
「他問我要。」
「你明明討厭他,卻還給他錢。他是不是說瞭什麼威脅你的話?」
「他……」
當陳沐陽把那天陳慶南說的威脅的話、羞辱的話轉述於她之後,宋怡然迷茫悵惘地發著愣,好像被無名的恐懼與憂傷死死揪住,臉色蒼白如紙。
「你爸真是一個老惡棍。」她的語氣無奈又不屑,而後輕聲嘟囔,「讓他去警局說,我不怕的。」
「我不怕的。」她又重復瞭一遍,最後埋到他厚實的胸膛口摟住他的腰身,嗚咽道,「我才不怕。但是你可千萬別像姑父那樣!剛剛的模樣,我才怕,你變得好陌生,好兇。你不該……」
晚春的微風輕輕吹拂起她的發絲掠在他臉上,盛怒的心慢慢沉靜下來,奇怪的無力與自卑漸漸將他包裹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對不起。」陳沐陽說,他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是一個禽獸,假如沒被領回她傢,自己的本性可能早就暴露無遺,亦或是早已成為一個作惡多端的惡徒之流。他不知道在為什麼道歉,也許是為他的隱瞞道歉,也可能是為他內心的陰暗所道歉。
「你不能再這樣欺瞞我,你還撒謊瞭這麼久,你對我撒謊瞭這麼久,你怎麼能這樣,你再這樣,我就……我就,不跟你好瞭。」宋怡然使勁擊打著他的胸膛,也不知道是在生氣還是抱怨,又或者是難過。話說到最後,她不知道該怎麼威懾他,聲音愈發地低,慢慢化作夢囈般的囁嚅,「不跟你好瞭……」
可是這最後一句話卻突然讓他慌亂地倒吸一口涼氣,他也後怕地發現,自己竟是這般害怕她的離去,也許他早就把自己的半條命寄托在她身上而不自知。
「不會瞭,對不起,抱歉。我太沖動瞭……」他倏地用力圈緊懷裡的人,宋怡然感到一陣呼吸不暢,輕咳瞭好幾聲,她打著他的脊背,嗔怒道:「回傢!松開,松開啊……跟你好,跟你好,放心吧,松開啊……」
回傢的路異常地漫長,宋怡然疲倦地環抱著雙臂,陳沐陽想摟她入懷,卻被她迅速賭氣掙開,自顧自腳底步伐加快,往前跑出一段距離。
陳沐陽一聲不響地邁開雙腿,沒幾步就與她並肩瞭。
一個是無言的賭氣,一個是無聲的愧疚。
兩道凌亂的影子時而分開,時而交融,直到傢門口,鑰匙的金屬碰撞聲才勉強打破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