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大散關外。
朔風卷著雪片於林中呼嘯,山野間素裹銀裝,一片蒼茫。和尚原戰事方停,金兵殘部與宋軍追擊兵馬猶在四處拼殺。一隊軍士護送著兩輛馬車,正在山間路上艱難行進。
前面那輛馬車內坐著兩個女子,一個濃妝艷抹、豐乳纖腰、衣著裎露,風塵味頗重;另一個不施脂粉、淡掃蛾眉、天生麗質、清柔若水。風塵女撥瞭幾下手中的琵琶,對清柔女道:「三公主,隊伍已經出關,再行不遠便是和尚原瞭。」見清柔女不語,又憐惜道:「天寒地凍,公主又何必同我們一起上路,吃這般苦楚呢?」
清柔女子正是柒柒,聞風塵女之言,笑而不語。那日離瞭安鴻,沒多久便撞見追兵。她以死相脅,追兵隻得返城復命。張浚見瞭她,不怒不急,換瞭批使女,依舊將她軟禁在院中。隻是小刀已喪,再也無人相助,真的失瞭自由。柒柒感敬小刀,更是思念安鴻,日日臨窗呆坐,不覺雨季已過、秋去寒來。十幾日前,張浚忽至,破天荒地讓她遠出,率四名先得月女子賞賜吳玠,為孟門安下眼線。柒柒雖是心疑,但想到此去可向吳玠打聽安鴻消息,甚或與安鴻雙宿雙飛,喜不自勝,應承下來。此時知和尚原將近,一顆心早已飛到原上。
風塵女見她不答,以為她顧忌自己左使親信的身份,遂不再問,獨自轉軸撥弦,和唱道:「煙杳渺,路彌漫,朔風垂地雪雲散……」才唱瞭幾句,行伍忽停,馬車急止時柒柒毫無防備,險些跌倒。風塵女將她扶起,掀起車簾,不悅道:「什麼事?險些跌瞭三公主,可是想吃板子瞭麼?」她說話聲音悅耳,雖然慍怒,卻讓軍卒聞之魂銷。
護送兵士雖做宋軍裝束,但俱為孟門中人。為首那人聞責惶恐,跑到車前拱手道:「三公主可安好?隻因前方見瞭一片戰場,不知是否安全。故此屬下止住隊伍,令人先去探查,卻不想驚瞭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風塵女還欲搶白幾句,柒柒搖手止住,道:「不妨事,去吧。」又對風塵女道:「萌萌姐姐,我沒事的。適才你唱的曲子頗為動聽,是什麼名字?」萌萌聞柒柒口中稱呼頗為親近,眉心微蹙,謙讓瞭幾句剛要回答,忽聞車外探查士卒回報道:「大哥,場中遍地死屍,狼藉不堪,隻剩瞭一個活的,是宋人,不過也熬不得多久瞭!」
柒柒知安鴻趕回,便是要與金人廝殺,愛屋及烏之下,心內同情之心大起,起身揭簾道:「快趕過去看看,若是尚可救治,便救他一救。」為首人見公主有命,行禮應諾,帶隊向前。
隊伍來在場間,柒柒在為首人陪同下穿過一片赤紅的雪地,在壘疊屍堆旁見到一人。那人身上面上新傷舊創數不勝數,已看不出本來面目,又加肚腸流在體外,隻讓人覺得恐怖無比。柒柒見之大駭,驚叫出聲。那人本已奄奄一息,此時被柒柒喊聲一驚,回光返照,又清醒過來。抬眼見一宋軍裝束之人在身邊不遠,喜道:「兄弟,我懷中有一面令牌,可否煩勞你代我交給吳玠吳經略?」為首人不答,轉頭望柒柒,待她頷首,這才上前在那人懷中摸索。片刻,尋出一塊木板,隻見上面密密麻麻刻著無數刀痕,已看不出令牌本來模樣。那人喘息幾口道:「見瞭吳經略,就說小安力竭。牌上猶差七命,來生再還。」呻吟瞭幾聲,又道:「若是兄弟能見到安鴻安公子,請代為……代為……」一語未盡,氣絕而逝。
柒柒本是嚇得心兒亂跳,抬手遮住瞭雙眼在旁靜聽,忽聞安鴻名諱,顧不得害怕,幾步來在陸小安身前,急切道:「你說的安鴻,現下可是在和尚原上麼?」語出,見他已死,隻得長嘆一聲,將那塊令牌取過,回車催隊速行。在車上手撫牌上刻痕,聞著上面難以掩蓋的血腥氣,暗暗自忖:「也不知此人與安郎是何關系?他既相托,說不得安郎就在和尚原上,也省卻我四處尋他。」思及就要見到心上情郎,一時竟有些癡瞭。萌萌見她情狀,知她心思,默默搖首喟嘆。
車隊行瞭大半天,終於趕在入夜之前上瞭原。吳玠聽聞張浚特使到瞭,忙迎出帳外。見軍士在後,五名女子在前,心底納悶,卻是不敢怠慢,將五女請進帳中。萌萌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吳玠. 吳玠看罷,面上陰晴不定,沉默瞭足有頓飯工夫,方如夢初醒般一拍大腿,將信投入火中燒瞭,抱拳對眾女道:「吳玠一介武夫,能得樞密青眼,待以至親至厚,實是三生休來的福德。」頓瞭頓,又問道:「不知哪位姑娘願與吳玠攜手白頭?」
一纖瘦女子起身,也不出聲,對著吳玠盈盈一拜。吳玠呵呵一笑,尚未及言語,柒柒已詫異道:「為何隻選一人?」語出,見萌萌暗暗搖手,恐涉及門內秘辛,隻得行瞭一禮轉問道:「吳經略,不知安鴻公子是否在原上?」
吳玠搖搖頭,盯住柒柒,不答反問道:「姑娘尋他有何事?」
柒柒暗自思量瞭一番,終於還是瞞下實情、取出袖中令牌道:「今日途中,隊伍撞見一將死的士卒。那士卒托我將此令牌轉交吳經略,稱牌上猶差七命,待來生再還。又言,若是見到安公子,請代為……致謝。故此,見到吳經略,便有此一問。」
吳玠接過令牌,長長一嘆道:「仍不失為一條好漢!」將眼瞥瞭瞥萌萌,又道:「安公子不在原上,我也有幾月未聽到他的消息瞭。若見瞭他,我代姑娘轉達此意便是。」
柒柒聞言,怏怏不樂,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吳玠見她神色,也不多問,使人安排營帳,請五女歇息。五女才去,吳璘便闖進帳中,問道:「大哥,張樞密怎麼遣瞭五個女子來做信使?說瞭些什麼?」
吳玠長長一嘆,正色道:「不要問瞭!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為瞭大宋,為我吳傢,這兵權不能失!我來承擔一切,將來定會留給你個清清白白!」
吳璘聽的雲裡霧裡,但見吳玠說的莊重嚴肅,不敢動問,隻唯唯答應。吳玠拍瞭拍他肩膀,道:「萬事有我,你不要想太多,努力殺敵便是!」頓瞭頓又道:「明日,張樞密遣來的女子便要上路去江南。你去曹武營中傳令,命他帶軍護送,直到抵達嶽飛嶽統制處方可返回。適才有一女子探問安鴻消息,言語間雖是不盡不實,但眼中真情流露,想來定是安公子至為親厚之人。你還是傳曹武來見我,我親自叮囑他一番。我已負瞭安公子一次,這次定要保此女平安。不然,如何對得起他在天之靈!」
吳璘重重點頭,應道:「我這就去傳曹武!」言罷,轉身離去。
萌萌來在歇宿的帳中,為柒柒倒上一杯熱茶,看她輕啜慢飲,柔聲道:「三公主,喝杯茶暖暖身,便歇息瞭吧。明日一早,咱們還得啟程呢!」
柒柒聞言一怔,放下茶盞,問道:「臨行時,左使……」
萌萌不待她問完,呵呵一笑,打斷她道:「左使有言在先,若是吳玠不肯從命,便就近將其刺殺,連你一並刺死,隻推給原上亂軍。若吳玠俯首聽命,便給你服下藥性減半的魍魎涎,任你十天半月後死在路上,隻推說舟車勞頓,不服水土。公主可聽清瞭?」
柒柒大驚,知茶中定已下藥,不知該作何言語,隻怒視萌萌。萌萌被她盯得心怯,想起車中那一聲姐姐,又添瞭分不忍,轉頭背身續道:「你隻道可脫困出城,找尋那安鴻下落,茫然不知一切皆在左使算中。你隨安鴻這一逃,讓左使知你不服拘束,日夜難以安寢。他不過是不願擔上弒主之名罷瞭,不然早在你回城時便取瞭你性命!」頓瞭頓,又道:「那安鴻早已喪命於諸葛砦前,公主不用再生掛念瞭。」
柒柒聞言,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半響,泣下道:「我不相信!安郎一身武勇,誰能殺他?」
萌萌嘆口氣,悠悠道:「我本不該對你講這件事的。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十數天後,你去瞭陰間,便知真假。若是找人索命,隻去尋左使便是,我隻是奉命行事,心中亦是不願害你的。」言罷,盤腿調息,兼顧柒柒動靜。柒柒一時悲戚,一時氣苦;一時覺得安鴻定是未死,兩人即將生死相隔,不由傷心欲絕;一時又覺得莫非真能陰間相聚,從而帶瞭些歡喜。由是,一夜輾轉無眠。
翌日清晨,吳玠備瞭四輛馬車,使四女各自獨處,又遣曹武護送。曹武謹尊吳玠之令,無論起居坐臥,皆寸步不離柒柒馬車。待到瞭長江水路,又將四女分處四舟。萌萌不疑有他,隻以為吳玠新附,殷勤有加。小意同曹武講瞭幾句要與柒柒同處的言語,卻被冷冰冰地頂瞭回來。心中暗暗腹誹他給自己添亂,但轉念思及柒柒已服毒藥,不知何時就死,也便隨他去瞭。
柒柒在艙中閑坐,見曹武仗劍立於船頭。感他相護多日,誠實可靠,又覺己身愈發虛弱,恐是死期將近,若是不能得知安鴻確實消息,定難以瞑目。看看左右並無孟門中人,來在曹武身邊,施禮問道:「曹將軍,小女子有一事相詢,還請將軍告我以實。」
曹武一怔,不知這十幾日從不曾與自己交談的柒柒欲問何事,定定神點頭道:「小姐請講,曹某定據實以告。」
柒柒抿瞭抿唇,抬頭凝視曹武雙眼,問道:「曹將軍,你可知道安鴻安公子麼?」見曹武愕然間下意識點瞭點頭,喜上眉梢,追問道:「那將軍可有他消息?他如今是生是死?」
曹武不答,反問道:「不知小姐和安公子是何關系?」
柒柒赧然道:「我與他在閬州……私定瞭終身!」
曹武聞言,雙目圓睜,見柒柒不似作偽,支吾道:「小姐,這……這可教我如何說……軍中有傳言,說安公子他……他喪在瞭諸葛砦前。」接著將軍中所傳安鴻刺殺完顏宗弼,功敗身死之事講瞭一遍。見柒柒身子巨震,淚如雨下,忙搖手道:「僅是傳言而已!不見屍身,怎也做不得準。安公子對我有恩,我……我……」
柒柒心如死灰,不發一語,又行瞭個禮便退回船艙,任曹武在艙外如何勸解,亦是不言不動。舟又行瞭一日夜,穿過鄱陽湖,來在嶽飛駐軍的洪州。曹武請柒柒下船,揭簾見桌上飯菜絲毫未動,不由慨嘆情深意篤,於路護持更加精心。陸上再行瞭半日,便到瞭嶽飛軍營。曹武見營中軍士雄壯,秩序井然,暗暗多加瞭幾分小心,對守門軍士說明來意,遞上軍中腰牌。片刻,守門軍士返來,將眾人迎入軍營,禮數周全,一絲不茍。曹武帶同四女進瞭中軍帳,隻見帥案後一將按膝端坐,方面闊頤、須髯殊勝,有一道傷疤自眼角劃進鬢中,帶的那眼略小瞭些,乍一望去,姿容非美,卻是儀態不凡,不怒自威,正是嶽飛。
曹武見禮,對嶽飛說明來意。代萌萌轉交瞭張浚書信,又在懷中掏出吳玠手書,按走時吳玠吩咐,壓在張浚書信之上。嶽飛見曹武動作蹊蹺,瞥瞭他一眼,將吳玠書信先取出,細細觀瞧。這一看,不禁氣沖牛鬥,面上青白。強抑瞭怒火又看張浚書信,看罷,冷哼瞭一聲,起身對曹武道:「吳經略好意,嶽飛心領瞭!」邁步轉出帥案,對四女道:「那張浚自知去職在即,竟以美色相誘,復以惡言相脅,欲使我等領軍之將受他驅使,為那什麼孟門所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劉韓張三位將軍處,你等也不必去瞭,回去告訴張浚……」話未說完,一直垂頭默然的萌萌忽然暴起,一掌拍向嶽飛胸口。另外二女自袖中取出淬毒匕首,自兩側刺向嶽飛。嶽飛臨變不亂,一面向後急退,一面抽出腰中佩劍向胸前橫掃。三女停步,暫避劍鋒,再飛身進擊,動作整齊劃一,顯是訓練有素。嶽飛劍法大開大闔,剛中有柔,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
曹武未料到三女動手,被駭的愣在當場,待嶽飛拔劍還擊,方才醒過神來。轉頭見柒柒依舊立在原處,面無表情,不動不躲,如同一切並未發生,心懸她安危,忙移在她身前將她護住。伸手去腰間摸劍柄,卻摸瞭個空,這才想起劍已解在帳外。
嶽飛與三女對戰,值守將領在帳外聽的清清楚楚,隻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違不傳不得入中軍的軍令。正心急如焚間,遠遠跑來一將,身材魁梧,皮膚黝黑,若是立住不動,便如同一座黑塔也似。那將來在帳前,邁步便要闖帳,值守將領伸手攔截,被他一掌甩開,沖瞭入內。
三女已漸漸被嶽飛一口劍逼在下風,此時見有人入帳,心神一分,登時被嶽飛刺倒兩個,隻餘下萌萌獨立苦撐。闖帳那員將在後覷的親切,揮手中鐵鐧兜頭便砸。萌萌手無寸鐵,防之不住,被鐵鐧砸中額頭,倒地身死。那將見一擊得手,哈哈大笑,轉眼看見曹武與柒柒,嘿然道:「這二人定是同黨!」說罷,一鐧揮出。
曹武見那鐵鐧勢大力沉,忙向後退避,怎料柒柒不動,兩相一撞,停在瞭原地。正危急間,嶽飛情急出腿,足尖正點在那黑漢子腕間。漢子拿不住鐵鐧,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嶽飛將曹武柒柒救下,對那將怒道:「牛皋!持械擅闖中軍,還要放肆傷人,你可是要試試我軍棍重否麼?」
牛皋大嘴一咧,也不分辨,轉身便跑。出營對值守將領嚷嚷道:「老牛救瞭大哥一命,卻又領得二十軍棍。今日你可下手輕些,不然老牛再不請你吃酒。」
嶽飛無奈搖頭,看瞭看曹武,又看瞭看曹武身後的柒柒,開口道:「煩請回報吳經略,就說嶽飛多謝吳經略照拂提點。但嶽飛一心忠君報國,決不與佞臣為伍。待剿滅州北據七城、通金賊的李成,便會上書彈劾張浚。你且稍待,將我手書帶回。」轉回帥案之後,提筆在手,又道:「你身後這女子,一並帶回,還與張浚。」
曹武聞言,噗通跪倒道:「嶽將軍,末將臨行前,吳經略曾言,若是嶽將軍見信大怒不允,便要末將懇求一句,請將軍顧念蜀中百姓!」
嶽飛提筆不動,足有兩盞茶工夫,才擱筆長嘆一聲,道:「你去吧!吳經略苦心,嶽某猜知瞭!」一指地上三具女屍道:「就說嶽某以軍中平日起居示三女,三女以清苦不適自求回侍吳經略。歸途中遇風浪,舟覆溺斃瞭吧!」
曹武大喜叩頭,攜柒柒出瞭中軍帳。隻聽嶽飛在帳中重重一擊帥案,又是一聲長嘆。領眾軍出瞭營門,向東進發,登舟原路返回。柒柒上舟後便進瞭船艙,如舊般無聲無息。曹武吩咐廚工弄瞭些清粥,想勸柒柒吃些東西。來在艙外久喚不應,揭簾發現艙中已是空空如也。
柒柒適才在嶽飛帳中聞聽李成之名,心中一動,暗暗打定主意。入艙趁舟未離岸、眾人不備,便已從窗戶潛出,藏身在湖邊的蘆葦之中。待數舟去遠,認明方向,獨自沿湖向北行去。到掌燈時分,望見前方有一座大營,上前通報瞭名姓,指名尋那李成。片刻,李成及一做文士打扮的老者飛奔而出,見瞭柒柒,李成不迭行禮,那老者喜道:「三公主,你怎會來在此處?快請進營!」
柒柒斂衽一禮,道:「三長老、李堂主,請借一步說話。」說完,轉身往湖邊去瞭。二人一怔,面面相覷,忙快行瞭幾步,跟在柒柒身後。
柒柒來在湖邊,將張浚背主棄義之事及舟上曹武所述諸葛砦傾覆事緩緩講瞭一遍,便註視湖中搖曳月影,再不發一言。李成聽罷大怒道:「真是無恥敗類!三公主切莫傷懷,去歲秦右使已自北國南返,如今深得大宋官傢信任,我與三長老率七城通金亦是他從中聯絡。待我將此事告他,他定能為我孟門除此大害!」三長老不言不語,皺眉縱鼻嗅瞭嗅,遲疑道:「這香氣……」
柒柒微微一笑,淡然道:「張浚使人誆我服瞭魍魎涎,如今藥性發作,鬼神難救。我隻是將所知之事說給你二人聽,至於孟門今後如何,就托在長姊身上吧!三長老與李堂主何去何從,一隨君便。」說著話,邁步往湖中行去。
三長老聞言,心中一悲,伏地流淚道:「王佐恭送三公主!」李成卻是站在一旁,久久不動。
湖水長天,同色無邊。柒柒愈行愈緩,拖碎一片星辰,消失在滿月之中。
(第三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