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安見佟仲驚惶如斯,知事態不小,沉聲道:「兄弟切莫慌亂,無論刀山火海,哥哥舍這條命陪你闖去!」
佟仲抓過酒囊,猛地灌瞭一口,強抑著顫聲道:「哥哥呀哥哥,這銅印是金狗頒下的將軍印鑒,這黃絹是金狗元帥代主加簽的任命旨意。上面明明白白寫著我折傢傢主……折可求以麟、府、豐三州之地降瞭金狗!年餘來攻打陜州兼籌糧有功特為加封,欲立其為中原偽主!我傢將軍之母、折傢上下,小弟一傢俱在府州!將軍之母性情剛烈,我父少小便隨前任傢主征戰,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是金狗占瞭府州,怕是……強項之下必然丟瞭性命。」
佟仲說到最後,一張青白臉已是面白如紙,擎著黃絹的雙手顫抖不已。一旁的陸大安每聽一句便呼一聲「什麼?!」,連呼五聲至佟仲言畢,已是長立抽刀、縱聲大叫:「父陷於敵手,雖萬死亦當往救!我與你這便往府州,救你父與折翎將軍之母去!順手砍瞭那個降金狗的什麼鳥可求的狗頭,丟至軍前與千萬兄弟做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為天人的傢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驚懼難過,聽陸大安莽撞聒噪,心中由驚極轉憤,怒擲酒囊於地道:「那是我折傢第十代府州之主!你怎敢對他不敬?隻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絕,傢主……老折將……那折可求降金已有年餘,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麼去救?」
陸大安幾年連遇潰兵至敗,已是憤極,適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傢居然降瞭、救瞭自己性命的佟仲傢人又因此陷入不測之地,立時怒火沖天,隻想仗手中刀去殺個痛快。待到被佟仲開口搶白這幾句,更添瞭幾分羞憤,於是亦怒道:「我管他什麼鳥傢主,隻要降瞭金狗便是該死,不敬瞭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絲念想,也該舍身一探。你這般推脫,即為不孝!」
佟仲瞪著眼前橫眉立目的渾人,怒極反笑道:「我傢將軍是折傢棄子,但他一向以折傢血脈為傲、自按譜稱自己折傢廿三郎的。我佟傢三代為折傢傢將,一身榮辱與折傢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將軍一同長大,情同手足。如今傢主降金,我等卻該如何自處?如若出砦再投吳玠吳經略軍前,吳經略對我等降將至親可還有一絲信任?父親自小教我,以折傢為要,以大勢為要,以我傢將軍為要,不論其他。我聽從父親教誨,保著將軍為國殺敵,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何孝之有?」
陸大安雖仍不平,卻無言以對,運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隻知道,當年未能回洛陽見我老父最後一面,遺憾至今。」頓瞭一頓,低頭坐倒,又咕噥道:「相公當年也說過,隻知廝殺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說的那些,我卻不懂。」
佟仲聽他言中頗有蕭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經所處與父親音容笑貌,一時悲戚無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幹燥,陸大安劈之落火,登時火光熊熊。長夜漫漫,荒村寂寥,隻有火中木柴噼剝作響。兩人各懷心事在火邊枯坐,仿似要借這大火烘去內中的黯淡傷懷。
良久,佟仲長嘆一聲,起身向陸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個陣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適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語沖撞,還請哥哥寬恕則個。小弟行止,盡許與將軍。身有牽掛,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著這就啟程趕赴我傢將軍處,讓他知曉此事,也好早作決斷。青山不改,來日若有相逢,再與哥哥一同殺敵飲酒!」
佟仲一開腔,陸大安便已轉回身來。見佟仲行禮,也趕忙回禮。待佟仲說完,三幾下把自己結束好道:「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傷瞭兄弟的心。兄弟說這等話,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棄哥哥我粗手笨腳,我願與兄弟同行做一刀牌,護持左右。兄弟救瞭我的性命,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瞭。」
佟仲見他神色鄭重、語氣甚誠,又念起此人委實粗豪,方才心中的言語不快遂煙消大半:「哥哥說的哪傢話!你我皆是爽直漢子,些許爭執,怎值得哥哥如此?能得哥哥陪伴,實小弟所願。隻是聽哥哥適才說要尋楊隊將……」
陸大安聽佟仲前面幾句,便已喜上眉梢。待他說到尋楊隊將,便哈哈一笑揮手打斷:「我尋楊隊將,隻為追隨左右、再殺金狗。折將軍乃是我素來敬仰的神箭英雄,殺金狗從不手軟,我隨瞭他豈不更好?隻是如今我隨兄弟去,有三句話想問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請講。」
陸大安抱拳道:「我與兄弟去投靠,折將軍收我不收?」
佟仲回禮:「哥哥忠義無匹、豪爽率直,我傢將軍見瞭必定歡喜。再知哥哥是小種相公親隨,怎有不收的道理?」
陸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當面,折將軍是殺是降?」
佟仲眥幾裂道:「殺之無赦,有死無降。」
陸大安向前兩步,執起佟仲雙手:「做將軍馬前刀卒,死戰時我為第一,折將軍會否遂我心願?」
佟仲反手緊握陸大安雙手道:「若有死戰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斷之時,定有我一弓隨殉!」
兩人執手互握,但覺胸中熱血沸騰,心意相通,幾近於一。一刀一弓再不多言,辨明方向、攜手並肩,就此漏夜啟程。
佟仲引著陸大安一路向西,饑食渴飲、風餐露宿。路遇數十次金軍遊騎,或戰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無間、殺傷金人竟近百數。先前趕路隻靠雙腳,雪融泥濘,行動頗艱。後來殺金人奪馬,行進轉速,間或一日夜間,可行百裡有餘。旬日後,出陜西路,金兵漸少,佟仲每每能覷見同出砦來打探兄弟的暗記。有瞭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於路共同殺敵,感情日漸深厚,馬背上各敘瞭自己傢事。佟仲知陸大安父親亡故,奔喪不及,胞弟為尋兄失散江湖,再無下落之故事,深為慨嘆;陸大安亦知曉佟仲父隨折可適因戰而殘,可適亡後,供養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禮拜。當日言語所殘之些許怠礙,遂盡釋於無。
又行一日,便遠遠望見巍峨群山。佟陸沿著山腳兜兜轉轉,棄馬崎嶇向前,時有小獸被二人踏斷枯枝的聲音驚起遠遁,在殘雪上留下一串麥黃新綠。說說笑笑間,佟仲忽然停住腳步。陸大安愕然回望,卻見佟仲神色有變,正要發問,佟仲已摘弓抽箭道:「敵襲!」
陸大安一驚,抽刀順著佟仲眼光看去,隻見不遠處的樹上刻著一個不甚齊整的暗記,且最後一劃拖刀遠去,似倉促而就,與前路見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在後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趨前探查。沿著那拖刀刻劃的痕跡方向放眼一望,約一箭之地外,影影綽綽臥著幾個人,一動不動。
陸大安招呼佟仲上前,與他一同躡足輕近,隻見倒臥者四、三金一宋、頭腹被箭、俱已殞命多時。屍首身邊腳印及打鬥痕跡甚輕,血跡也幾乎不見,似是在四人死後有一場雪掩蓋瞭一切。陸大安以眼問詢,佟仲搖頭示意皆不相識。二人細細勘查,辨明瞭離去腳印所向。佟仲又與暗記所示核對後,方一路追蹤而去。
前行不遠,便又看到幾具屍首,亦是金宋混雜。旁側樹幹,羽箭多穿。陸大安心切救援,急急風般隻要求進,反是佟仲冷靜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陜西路時雖未降雪,卻曾有陰風,風中濕氣頗重,從而推斷這場廝殺定是五天前之事,故雖救亦不急於一時。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頗多,若是五天來一路廝殺,定已捉襟見肘。於是便拘瞭陸大安一同收箭枝,盡量將散落羽箭收回後,才急趕向前。
如此行幾時便見幾具屍首、收十數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尋見屍首四十餘,收箭三百有奇。陸大安自恃力大,將箭枝全數捆瞭,自己負在背上。佟仲雖因見戰況激烈、心懸同袍,急欲趕路,卻又恐陸負重難熬。與陸商議欲生火暫歇,倒被陸一陣搶白,大步流星將他拋在後頭。
擎著火把又行瞭半宿,雖是月明星稀,卻再也未尋見半點暗記,屍首羽箭也未曾再遇一處,隻有雪地上腳印叢雜,似是大隊人馬、皆奔一向。沿跡再行未遠,風中飄來很濃的血腥氣。二人辨明風向,往上風口疾奔,不多時,在一個谷口尋見瞭片慘烈修羅場。
二人首先踏足之處,隻是血跡四濺,在皚皚白雪上打出點點黑洞。再往內中去,一具具屍首縱橫交錯、倒斃雪中,織成黑壓壓的一張大網,遮去瞭泰半雪色。網眼中本應晶亮的雪白卻成瞭一汪汪深紅,在皎潔的月光下閃著詭異的暗光。幾乎每具屍首上都插著一到兩根或紅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紅羽毛的蘆葦也似。蘆葦叢及深紅大網延至谷口幾根橫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幾具屍首臥在巨木之上,身上卻不見紅白羽翎。整個場中血氣盈天,似剛退溫熱,讓人為之作嘔。
陸大安茫然四顧,胸膛劇烈起伏,小種相公隕落情景重現腦海,一時愕然難行。佟仲卻一邊挪動步子一邊顫抖著喃喃:「白羽盡,紅翎出,出則必授,授則必收。這……這遍地紅翎未收……」話未講完,他便「哎呀」一聲,一個縱身落到巨木後不見蹤影。
陸大安被佟仲的喊聲驚得醒過神來,抬眼見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於是也躍至巨木前翻身而過。巨木後亦是屍首處處,卻難見紅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劍所傷,故血腥氣更甚。佟仲一手蹲踞當中,抓著一隻被砍斷的粗壯臂膀、懷中摟著一具屍體,正在搖頭垂淚。陸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這才發現斷臂上系著兩截黛色絲絳,與佟仲臂上的一般無二。而佟仲懷中人身有創傷十餘處、一截腸子垂在身外,可四肢卻是完好,這斷臂定屬於佟仲的另一同袍。陸大安記得佟仲曾言到,富平戰後神箭營隻餘下十三人。懷中屍首是死透瞭的,那斷臂是一條右臂,切口平滑流暢、血脈已竭,斷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營中英雄,怕是隻餘十一瞭。
想起富平軍中箭雨潑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懷中漢子的一份,陸大安心中愴然,怒火倏地升騰。大踏步到佟仲身邊,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瞭悲聲,帶我向前尋瞭金狗,你我為神箭營兄弟報仇!」
佟仲聞言將斷臂輕置於身側,拭淚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營用弓雖俱為山桑,可箭矢卻是分為白翎紅翎兩種。白翎是鵝羽點鋼鏃,雖遇風則斜卻易制易補;紅翎是角鷹羽寒鐵鏃,雖可穿甲且不懼風卻極難造成。故我傢將軍嚴令:白翎盡或射敵酋方可用紅翎,且射出後能收則必收。富平後羽箭失落極多,每人隻餘紅翎兩壺。我剛才在前面見遍地紅翎,知是十一弟兄皆來瞭此處,可紅翎未收讓我以為兄弟盡數命喪瞭,這才失態至此。如今這陣中隻有林童屍身和不知誰的斷臂,其他人應是逃得瞭性命。為今之計,你我當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前去追趕。不然,我等皆是箭手,隻哥哥一人用刀。若無羽箭可用,便是趕上亦無用武處瞭。」
陸大安重重頷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將這位林童兄弟的屍身葬瞭吧!」
佟仲將屍身放倒,起身遙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將林童屍身與這斷臂抬到那處山凹,用石頭封瞭便是。屍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離此處不遠。一路行來,地上屍首金宋交雜,但宋人屍首我卻也是不識,此事必有蹊蹺。你我多拾些箭枝,盡速趕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勝,自可歸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則同將身子付與這西北河山便是。」
陸大安自問難及佟仲的冷靜聰明,心中對這個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點頭應瞭,便依佟仲所言搭瞭屍身後去收集箭矢。因剛聽瞭佟仲解說,便往紅翎多處去收,間或收些白羽。收多瞭抱不得,就近撕瞭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連同前面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那邊亦是依此法扛起兩捆,與陸大安打個招呼,沿著腳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沉重,林木漸深,佟陸二人追形逐跡且走且停,天剛蒙蒙亮時,在一座小谷外發現瞭十數堆篝火。火旁無人,卻有十餘宋人與四十餘金人在火後極遠處或坐或臥,篝火與小谷谷口中間橫七豎八的躺著數十著箭的屍首。而谷中卻是漆黑如墨、毫無動靜、一派蕭殺。
谷前篝火生的位置極散亦極妙,恰好照亮谷口的每一個角落,如有人從谷中潛出,必定無所遁形。可谷外人若是想進谷,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個困局。佟仲伏在雪中看瞭許久,也找不到潛進谷中的暗處,陸大安更是急的捶胸嘆氣不停。
眼見天色漸明,火後倒臥的人越來越少,陸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左右不能潛行,何不大殺一場、沖陣進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谷中卻無矢可用,不都是英雄無用武處?」
佟仲剛要答話,卻見火後一宋人服飾老者猛抬頭向這邊看過來。那老者白發蒼髯,精神矍鑠,目光如電,若有實質。他心叫不好,念頭飛轉,側頭對陸大安小聲道:「哥哥,切莫糾纏,隻將箭矢送進谷中去。我神箭營兄弟性命,俱在你手中瞭!」
言畢,佟仲將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將另一捆打散揀紅翎填滿自傢箭筒,起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裝蒼髯老者,那老者卻不驚慌,隻是鼻嗤一聲,側身閃過。佟仲向側前上瞭三步,弓開滿月再次發箭。老者再次閃過後卻是咦的一嘆,眼中精芒暴漲,一個鐵板橋向後仰去。一枚羽箭貼著老者後仰的身形嗖地劃過,恰恰穿過一堆篝火,帶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發雙矢之後見並未建功,於是毫不停歇的在箭筒中同時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拋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又是三支再度拋射,手法連貫,毫無滯澀。他也不看箭矢落處,急向側後邊退邊吼:「穿雲箭折翎在此,爾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後的人群中,隻射中兩人,其他箭枝竟盡被撥打開來。蒼髯老者面色微寒,向身後招瞭招手。火旁宋人立時分瞭六個持劍向佟仲迫近,身法極快。金人中也有一個頭領似的人物嘰裡咕嚕亂叫一通,金人便也分瞭十餘人湧瞭上來。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一名金人,才發足向遠離陸大安處的密林中疾奔。此時對面谷內發出一聲歡呼,幾名與佟仲同樣裝扮的箭手現身谷口,往外發箭。蒼髯老者抽劍回身撥打箭枝,其餘有弓箭者發箭回射,沒有弓箭者像是被嚇破膽般伏臥雪中,不敢起身。一時間,場面大亂。
陸大安本被佟仲說的一頭霧水,可至此怎還能不知何去何從?他將佟仲丟棄的箭矢負起,也不抽刀,運力像蠻牛一般從最左側篝火處直沖而去,虎吼道:「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護我入谷啊!!」
篝火邊的圍兵剛才被佟仲幾箭帶的整體右移,分兵追趕後又被谷內箭手射的一片混亂,陸大安這一沖竟然隻有三四人上前追趕攔阻。谷內箭手聽瞭陸大安發喊,果將箭雨偏灑在陸大安身邊多些。陸大安也不抬頭,隻是咬牙向谷口猛沖,耳邊箭矢嗖嗖,有幾枚硬是蹭著他奔跑中的雙腿穿向後方追兵,真個是神乎其技。陸大安隻聽得身後慘叫連聲,自己股間雖中瞭一刀,但眼見便能穿過圍線。心中竊喜,卻聽得身後一聲長嘯,衣袂破風之聲烈烈作響,須臾迫近。
陸大安心叫不好,正在無計可施之際,隻聽得谷口處一聲斷喝:「撲倒!」他不假思索,借著奔跑沖力向前一撲。身子尚在空中,七支紅翎羽箭在空中組成一個奇異的形狀自谷口直奔而來,每支箭的距離都是相等,恰似一張大網兜頭灑落。陸大安自忖必死,大吼瞭一聲、閉眼側頭等待箭矢穿身。誰知隨著他身子下落,七支羽箭分別從他的頭頂、雙肩、雙肘、雙膝纖毫未差的擦過,射向他身後的追兵。
陸大安身後的衣袂破空之聲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蒼老聲音的怒喝。陸大安隻聽得身後叮叮六聲響,繼而就感覺右肩一股大力將自己向後帶瞭幾尺出去,在地上搓的七葷八素。陸大安知道此時生死命懸一線,也顧不上看右肩到底如何,掙紮著便向前爬。恰此時,又聽得谷口大吼:「起身向前!」
陸大安剛見過谷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遂顧不上全身疼痛,盡全身之力一挺站起向前狂奔。雙腿剛剛邁出,就見四支紅翎直奔自己而來、兩兩擦過身側向後飚飛。抬望眼,三支紅翎正從空斜墜而下,徑向著自己適才所臥之地而去。
聽身後再次傳來七聲箭劍相交的脆響,陸大安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風一般沖進谷口。與谷口箭手擦肩而過時,見隻有三人又射出一輪紅翎,其他四人已急速向自己靠近,於是心中一松、腳下脫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來探陸大安鼻息,其餘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陸大安一把打掉來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隻是吃瞭一刀,鳥事不妨!快解箭射退瞭圍兵,也好接應佟仲萬全。」
陸大安說話間,三名箭手已經解開瞭幾道捆縛,抱著羽箭往谷口送箭助射。探鼻息之人著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陸肩上所負。捆縛衣物才松,就聽嘩啦一聲響,數十箭鏃跌落在地。陸大安訝異轉頭去看,才覺得肩肉一陣劇痛,目光所及處是一枝紅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負的箭矢略高,剛剛向谷內奔跑時擦肩而過的紅翎竟是射斷瞭許多箭矢、釘在瞭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內鋼刀阻擋,怕是還要射斷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繼而一邊卸箭一邊問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陸大安在前襟處扯下佈條,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隻可惜瞭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將這傷裹瞭,也來幫襯。」
探鼻息人聞言即喜,臉上雖佈滿疲憊卻也難掩對陸的欣賞之色,咧嘴一笑,抱瞭捆箭轉身去瞭。陸大安正張牙舞爪的胡亂裹傷,忽聽得谷口傳來低聲一令:「空!」繼而數根弓弦聲響,卻隻有一枝箭矢破空飛去。
陸大安提刀向前,來在七名箭手側後,遠遠望見蒼髯老者已經退回圍陣中。谷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腳下都放瞭一堆箭矢,可身後箭壺中全都空空蕩蕩。七人拉弓之勢齊整如一、絲毫不差,但每次卻隻有兩人搭箭射出,其餘五人隻是空拽弓弦。
對面圍陣中的金人首領一直在篝火最右處,隻看見沖陣的陸大安頗為臃腫,卻未看清他負著許多箭矢。如此三四輪弓弦響後,金人首領面露喜色,還射瞭一箭之後便嘰裡咕嚕地發號施令。圍陣的金人約剩瞭二十,聞聽首領發令後全都舉著刀槍、吼叫著往谷口沖過來。宋人裝束的幾人卻被蒼髯老者約束,未曾擅動。谷口七名箭手見金人中計,飛也似的掛箭張弓,一輪射倒六個金人,再一輪又是五個斃命。金人首領見勢不妙,聲色俱厲的招呼手下回撤。谷口箭雨隨之索命,數息之後,除兩個見機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餘人均命喪黃泉。
金人首領見麾下死傷殆盡,禁不住怒氣沖天、血貫瞳仁,哇哇叫著揮舞手中刀便要上前拼命。蒼髯老者一直斜眼盯著他,神色頗為不屑。此刻見他失瞭理智,也不上前,隻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彈出。
焦木去勢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將頸後。金將悶哼一聲,軟軟倒地。蒼髯老者再無動作,隻是瞇眼盯著谷口的七個箭手;他身後的幾個宋人以老者馬首是瞻,也隻是無聲無息的站著;僅剩的兩個中箭金人忿怒的盯著老者,卻並不敢有什麼行動;谷口的七名箭手此時已改蹲踞為立,箭矢搭在弦上,雙手略垂、箭鏃指地、留而不發。
時有朔風穿林,如鬼嗚咽,驚起鴉雀三五,啼叫分飛。谷前火光漸熄、遍地腥紅,隻見死屍狼藉,箭羽林立。陸大安在七箭手旁側橫刀而立,幾欲前撲殺敵,卻覺得身前氣場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動一分一毫,遂棄瞭妄動的念頭,便是呼吸都小心許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盡的炭木噼啪爆瞭個星花,蒼髯老者聞聲而動,手中劍遞、腳尖一點,整個人利箭般向前突來。七名箭手中一紅面者張口大喝一聲「無景」,七個人便熟練地變為三踞四立、開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拋,如電疾出。六平射箭矢化為兩個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處,一拋射箭矢隻畫瞭個極小的弧便急急下墜,遠途先至,直奔老者額前。
老者冷哼,將手中劍盡力前伸、劍尖輕顫,將離前胸最近的兩支箭矢打歪,繼而提臂過頂,將劍刃豎置於面前,身子如風拂柳條般左右飄忽不定。拋射箭此時恰好飛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劍身之上,發出咚的一聲鈍響。其它四箭有兩支被歪飛的箭矢帶的失瞭準頭,另兩支準頭仍在的竟也被老者飄忽的身法差之毫厘地躲瞭過去,不停歇的飛進瞭密林之中。
雖是人員傷損,八門闕一,但紅面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單憑身法躲過兩箭,怔怔幾息間都沒有喊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戰之餘的箭手仍有此等餘力,停下身形傲立場中,使凌厲雙眼往谷口掃視。谷前空地上寂寂一片,隻餘老者手中劍被拋箭擊中後如龍吟般的回聲。
回聲漸弱,老者飛身再起。紅面箭手沉聲連發「無生」、「放休三杜」、「雙傷」三令,其他箭手聞聽喝令入耳,便不停張弓放箭、身子也飛速轉為各種適合配合出箭的姿態,時而同踞,時而散立,時而密集於一,手中弓箭也是平射拋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處,看去毫無作用,可對面擋箭的老者卻偏偏在數息間便往箭矢所致處撞過去,才再運劍或身法抵擋躲避。七箭手每放箭一輪,老者便要退後些許。三輪箭後,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面篝火前,與方出陣時相較,幾無寸進。但任箭手發矢如何精妙,一輪七箭中卻似有兩支箭矢貫不能相連、生隙於纖毫為老者所用,將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頃,回頭低聲吩咐瞭幾句,一旁的幾個宋人便轟然應喏,四散開站在各堆篝火之側,間距甚闊。老者再出,卻未飛掠向前,而是與眾人一同步步前行。幾人如沿白紙扇骨行走般由寬處直往谷口這穿扇骨處行來,步伐雖不敢言絲毫不差,倒也甚是齊整。七箭手見狀,忙分瞭四人去射與老者同進的宋人,其餘三張弓則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隻兩輪箭後,進逼眾人的速度便參差起來,除老者突前外,還有兩個精壯漢子與老者相距不遠,其他人等隻顧揮刀撥打箭枝、幾無進展,反有其一已被遠遠射死。七箭手將羽箭集在仍可穩步前行三者身上,其餘人眾隻是偶爾發箭阻攔。
陸大安在側觀瞧,初時驚詫於七箭手射術精妙及老者詭異身法,怕自己沖前幫忙不成,反添亂象。現下又見敵人過遠、無自己下手之處,隻急的抓耳撓腮。待進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強弱立判,陸大安終尋到自己的去處,遂自谷口一側悄悄溜出,自剛沖陣進來的路線返回,殺奔墜在最後的幾人而去。
兩個精壯漢子全神貫在前方射來的箭矢上,並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陸大安。蒼髯老者雖引箭最多卻尚有餘力,見陸大安悄悄潛出,便出聲示警。陸大安聞聲哈哈一笑,一路鼠竄到離自己最近那人身邊,狠狠一刀劈下。那人聞破風之聲回身揮刀抵擋。兩刃相交,金鐵交鳴,俱蕩開幾寸。陸大安毫不停滯,再次執刀劈下,那人卻一翻腕,將刀沿著陸大安的刀側向他肩肋抹過去。陸大安瞠目加力,招式不變,竟是拼卻一傷也要將那人斬落刀下。那人身子如靈蛇般閃避開陸大安刀光,正要趁陸不及回身之際把刀尖前送,卻被一支飛來的紅翎噗地一聲穿透脖頸,隨著一蓬血霧栽倒在地。
陸大安抹瞭一把噴濺在頭面上的血污,揮刀再往另一個人處殺去。與那人交手不幾合,便聽見不遠處蒼髯老者三長一短的幾聲清嘯,嘯聲剛落,墜在最後的那幾人已一起向陸大安這廂沖過來,近先遠後將他圍住,各使招數向他身上招呼。陸大安隻是戰場廝殺,論招式武功,實不如武林中人,不一時便已左支右絀、破綻百出,手忙腳亂下臂上與後背各中瞭一刀,霎時險象環生。
老者清嘯發令之後,便提氣輕身,如最初進擊時一般向谷口飛掠。七箭手不敢大意,在紅面箭手發令下再組箭陣。雖是幾輪下來將老者逼退些許,但再不及援護陸大安,也讓兩名精壯漢子搶前許多。箭手分箭將兩名漢子逼退,老者又再次近前。如是往復,遠處的陸大安已是身被十數創,眼見便有喪命之虞。
紅面箭手面色沉靜、心下卻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陸大安、猛一咬牙喝道:「四立破遠,三踞獨景連珠!」
眾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水一般潑灑出去。圍著陸大安的幾人淬不及防,紛紛中箭倒地;兩名一直跟在蒼髯老者左右的精壯漢子將箭撥開,穩步向前;中間老者飛掠突進,就在空中避開連珠羽箭,距谷口唯有咫尺之遙。
紅面箭手見勢不妙,也來不及發令,張弓便沖著老者前胸射瞭一箭。其餘箭手會意,於是依樣施為。一息間,六支羽箭如一團尖刺般跟著紅面箭手的羽箭飛向老者。老者面色一白,拼著些許內傷將體內真氣加速流轉,整個人如鉛墜般倏地下落。七支羽箭盡數落空,在老者頭上嗖地劃過。老者單腳落地,輕點之下,身子已再次飛掠向前,劍氣縱橫,將谷口七人皆罩在劍光之中。
四個站立的箭手棄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劍刺向老者。老者冷哼,將手中劍在身前畫瞭個大圓,箭手的四柄短劍俱刺在圓上,被劍上內力一一蕩開。老者振臂,劍鋒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劍箭手肩臂俱創,踉蹌而退。此時蹲踞三人有兩人發矢直取老者雙目,紅面箭手抽劍向老者猛刺,人劍一體,一往無前。此時距離已近,老者揮劍撥掉兩支羽箭,再不暇以劍擋劍,於是身體後傾,一腳將紅面箭手踢的飆血倒飛,自己卻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數步。
老者落腳尚未結實,蹲踞二人再次發箭襲來;揮手中劍打掉,卻險些被藏在箭後的另兩支連珠箭傷瞭眼睛;急急旋瞭身子避開,卻又有三箭飛至。老者身法已盡,手中劍離身前尚遠,眼見就要被疾來之箭射中。隻聽叮叮連聲,兩個漢子恰恰趕到切近,揮劍各挑飛瞭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濁氣,自不可能處折身向後猛倒,雖將頭臉避開最後一支羽箭,發髻卻被一箭穿開,白發於風中散落,披零肩背。此時箭矢又至,老者揮劍撥打,與兩名漢子一步步退去。
與谷口距離漸遠,老者再不需為兩名漢子撥箭,隻需護住身前便可。正欲松下精神,調養內息之時,卻聽身左側漢子一聲大叫,口吐鮮血。定睛一看,卻是血葫蘆般的陸大安悄無聲地自身後潛進,一刀將漢子刺瞭個透明窟窿。老者大怒,欲將陸大安斃於劍下,爭奈谷口羽箭轉盛,隻得眼見著陸大安連滾帶爬溜走。
老者護著剩下的那名漢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後遠處,吩咐瞭漢子去尋追襲佟仲的人回來,便立而調息。陸大安拖著腿蹭回谷中,隻見谷口血跡斑斑。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劍氣傷損無算,可用之箭,眼見將盡。
尚有戰力的四名箭手留瞭兩人在谷口警戒,其餘在谷中給同伴裹傷。留守箭手見血人一般的陸大安現身谷口,忙再分瞭一人將其攙扶入谷。轉過瞭迎頭幾棵大木,谷中全貌便盡收眼底。此谷方圓不過數丈,四壁高崖聳立,無法攀援而出,正是兵傢絕地。谷中一側,躺著一個斷臂人,生死不知。被老者踢飛的紅面箭手在斷臂人旁倚壁半臥,人事不醒、氣若遊絲;適才四名持劍攻蒼髯老者的箭手有兩人臂膀重傷,不能發矢。此時若有敵強攻,恐谷中人眾將一網而盡。
陸大安見谷中淒慘,心中又懸念佟仲安危,面上大是不樂。扶陸大安箭手與他心意一般,隻是撕佈為其裹傷,亦是默而無言。谷中一幹,已經幾日死守苦戰,人人帶傷、身心俱疲。如今皆認生機幾近於無,個個或臥或坐、閉目養神,隻待最後廝殺一場,拼個與敵攜亡。
箭手將陸大安所受創口細心裹好,怎奈缺醫少藥,無法一一止血。好在陸身子強健,又習慣瞭受傷帶創,除卻疲累發冷,倒也不覺得太過難熬。正瞑目昏昏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傳入雙耳。他心中一驚,緊握刀柄便要跳起,可雙腿乏力,隻能以刀撐地,緩緩起身。
腳步乍停,人聲已現:「谷外強敵增兵大至,遠望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餘人。佟仲隻怕……隻怕是不好瞭!你我兄弟也準備準備追佟仲行走瞭吧」
陸大安聞言心裡一酸,搖晃著身子便向谷外行去。尚能殺敵的箭手也昂然持弓出谷,剩不能發矢的二人對視一眼,繼而一笑,便也抽出短劍跟隨。轉出谷口之路甚短,數息間便至。此時眾人心頭沉重,卻顯得這路程也長瞭起來。待大木消失,谷口豁然,卻未見報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隻有一條鮮血死屍鋪就的道路從遠處密林中延伸而來,路的盡頭跪著那披頭散發的蒼髯老者。老者滿面猙獰,喉嚨中嗬嗬有聲,捂著頸前的雙手指縫中鮮血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