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廠長劉為民不見蹤影,而張鳳嬌又是獨自一人回來時,翹首以盼等著這夫妻兩結款回來發工資的女工們,心底便是『咯噔』一下沒瞭底。尤其是張鳳嬌一臉難堪地對著眾人表示,沒能要回款子給眾人發欠下的工資時,忍瞭許久的女工們『哄』的一下炸開瞭鍋。
「沒錢?你男人到處賭博的時候怎麼不說沒錢?我今年還指望著這些工資過年呢,不發錢,我就領著全傢上你傢過年去!」
「就是!」
「沒錯!」
「就是!」
「安靜一下!安靜一下!」女工們你一嘴我一句的亂哄哄一片,被拖瞭好幾個月工資,和平日被劉為民揩油憋瞭許久的怒火仿佛在下一刻就會爆發出來,張鳳嬌盡量安撫著女工們,免得到時候大傢真的被怒火蒙瞭眼,到時候想出搬東西頂工資的想法把廠子給搬空瞭。
「現在不是沒有轉機,我在上海碰到一個老板,人傢對咱們廠有意思,人傢表示,隻要確定收購廠子,到時候他們就會接過廠子的債務,把廠裡虧欠給大傢的工資結清!」
「真的假的?張鳳嬌,你可別騙人,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冤大頭?」一個長相溫婉,性子卻潑辣的女人搶先問道。
「我沒騙大傢,我在這裡發誓。」張鳳嬌對著圍著自己的女工們舉起手,朝天發誓:「我要騙人,我就不得好死!生兒子沒屁眼!」
聽到張鳳嬌發瞭個這麼毒的誓,暴躁的女工們總算平靜下來瞭,潑辣女人也不再那麼咄咄逼人,隻是仍問瞭一句:「那老板什麼時候收購,總不能他說過幾年來,咱們就真的等幾年吧。我今年總歸是要過年的!」
「對啊!」
「就是,就是!」
眼見人群又要鬧騰起來,張鳳嬌壓瞭壓手,等到現場再次安靜下來,才指著廠子二樓的廠長辦公室方向,對著眾人說道:「老板已經來瞭,他已經看完瞭廠子,正在和廠裡的幹部們商談收購的詳細事情。」
「這位老板,你這才報價十五萬,是不是也太少瞭一點?」
主管財務的劉為國端起搪瓷杯喝瞭口水,顯然不滿意眼前被張鳳嬌領來,說是有意收購廠子的漂亮女人,至於女人身旁的小男孩,則被他完全忽視瞭:「別的不說,就廠裡的那麼多設備,也不止這個價格。」
開什麼玩笑,十五萬就想買下一個制衣廠?劉為國甚至都懷疑眼前的這女人是不是張鳳嬌請來的騙子,目的就是為瞭將制衣廠從劉傢手裡騙走,不然為什麼就她回來瞭,他弟劉為民卻沒回來?
漂亮女人沒說話,而是她身邊那個小男孩敲瞭敲桌子。
「你們廠現在是什麼情況,我相信你應該比我還清楚,別的不說,就目前你們拖欠員工三個半月的工資,算起來就有……」小男孩朝著身旁一名戴著眼鏡,明顯是會計的清麗少女歪瞭歪頭,用眼神詢問道。
沐紅棉抿瞭抿嘴,扶瞭下鏡框,嘴裡劈裡啪啦地說道:「貴廠員工共計168人,普工140人,每個月工資600塊,拖欠工資三個半月,共計二十九萬四千元。小組長14人,每個月工資650塊,拖欠工資三個半月,共計三萬一千八百五十元。財會、文員、庫管8人,每月工資800,拖欠工資三個半月,共計兩萬兩千四百元。管理人員6人,每月工資1000元,拖欠工資三個半月,共計一萬四千元。」
緩瞭口氣,沐紅棉將這一串數字累加在計算器上,隨後對著劉為國等人說道:「貴廠累計拖欠工資三十六萬兩千兩百元!」
「你看。」李克故作無奈地朝著對面面面相覷的五名工廠管理人員說道:「這樣算起來,我買下這個工廠,一共要花五十多萬。這個價格難道低麼?至於你們的那些機器嘛……」
李克又朝沐紅棉點瞭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貴廠有縫紉機五十臺,原價2400元/臺,使用年限已經超過十五年,九成機器保養情況較差,按市場作價240元一臺,合計一萬兩千元。卷佈機四臺,原價6000元/臺,使用年限超過十五年,機器保養情況較差,不具備估價價值,建議報廢。去污機兩臺,原價7500元/臺,使用年限……」
「等會等會!」
劉為國急忙打斷少女的話頭,對著她說道:「這有你這麼算的麼,照你這麼說,我這廠裡的機器不都成廢鐵瞭?」
「如果非要說的話,確實是這樣沒錯。」李克接過劉為國的話頭,不急不慢地說道:「現在市場的情形你也知道,隨著國企改革,市場上最不缺的就是二手機器,說實話,我用這個價格,找點關系淘點五成新的機器完全不成問題。當然,你要是不接受這個說法,你也可以把機器搬走,但同樣的,我也會從這十五萬裡減去這筆錢。」
李克這說法,到不光是為瞭壓價,他這話雖然有點水份,但也是實話。而且他收購制衣廠的目的是為瞭制作各色內衣,款式簡單些的甚至隻需要一個人一臺縫紉機就足夠瞭。這些機器在他看來,確實可有可無。有需要,可以等以後再買嘛,就像他說的,現在的中國,最不缺的就是因為國企改革,被低價賤賣的各種機器。
劉為國被李克堵得沒話說,他回頭看瞭一眼車間主任,車間主任瞟瞭他一眼,點瞭點頭,算是認同李克的說法。
這倒讓劉為國腦袋有點疼,這些機器他搬走也沒用,就算當廢鐵賣那也要找個倉庫存著才行。賣出去的那點錢,還不夠租倉庫的錢呢。但這十五萬的價格著實跌出瞭他心理的預期,他撓瞭撓頭,好像突然想到些什麼,眼睛一亮,對著李克說道:「我們廠子的廠房和土地是和大隊裡租的,現在合約還剩兩年,這個錢你得算進去吧?還有我們這裡這麼多熟練的工人,這廠子你到手瞭就能立馬開工,一點都不耽誤,就沖著這個,你這十五萬價格開的就不合理。你想想,你從頭開始找工人,得花多少時間?如果招來得是新手,你這產品的報廢率得多少,成品出貨率得什麼時間才能提的上去?對吧,小兄弟,這都是一批無形的資產啊!」
似乎覺得自己說的非常有道理,劉為國得意地看瞭李克一眼,順便收獲瞭其他廠裡幹部們贊同地目光。
「先說第一點。」
李克仿佛早已經預料到瞭劉為國要說的話,他不急不徐地伸起一根指頭,說道:「我來之前已經聽說瞭,你們廠雖然目前自負經營,但現在還是國企,等被我收購後經營性質改變,所有合同和土地租憑都要是重新簽訂的,所以以前的那些合同和廢紙沒有區別。」
「第二,劉為國同志,你可能不怎麼瞭解過咱們中國的現狀。」李克笑瞇瞇地看著他,說:「現在全國各地都在搞國企裁撤,滿中國都是被『光榮下崗』的熟練工人。說實話,要不是我媽媽和張鳳嬌聊得來,又心軟不想看到這麼多人沒瞭工作,可能導致這些工人的傢裡人吃不上飯。我大可以另外找個轉手出售的國企制衣廠,或者幹脆等你們破產關門之後,不花一分錢用白菜價買下你們的廠子。那時候別說幫你們補上欠下的工資,甚至連十五萬都用不瞭。」
「當然,我也理解你們,畢竟這麼久沒拿到工資,又快要過年瞭,心裡肯定是想多拿到一點,那不如這樣……」李克的目光一一巡視過坐在對面的五名工廠管理,那自信又強硬的眼神,幾乎讓幾人都忘瞭他還是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的事實。
「這是十萬。」李克拿過一盞茶杯放在桌子上。
然後又拿過一個茶杯蓋對著眾人說:「這是一萬。」
接著,他將五個茶杯蓋分別放到五個工廠管理人員面前,對著他們說:「這個價格,你們能接受麼?」
劉為國猶豫地看瞭一眼桌子正中間的茶杯,又看瞭一眼面前的杯蓋,他想瞭片刻,看向李克,問道:「我弟和他媳婦拿瞭多少?」
「你弟弟我沒見過,張鳳嬌一分沒拿,作為條件,以後我收購瞭工廠以後她會擔任工廠的廠長。」劉為國一開口,李克就知道他心裡八成是同意瞭,隻是擔心自己拿的太少,所以才有此一問。他坐回椅子上,笑著回應道。
「那如果我們不要……」
「不行!」
劉為國剛一開口,李克就斷瞭他的念頭:「廠子收購後我要全面整肅重組,你們幾位都管著重要職位,又都是一傢人,這種事,應該不用我說的太明白吧?」
眼見李克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瞭,劉為國也徹底死心瞭,他心一橫,對著李克說道:「行,一萬就一萬!明天咱們就去縣鎮府辦手續,但流程費用和打狗錢得你出!」
「好,爽快,沒問題。」輕松拿下制衣廠,李克心情大好。
所謂打狗錢,也就是賄賂的民俗說法。國企轉售給私人,是需要經過當地政府公共資源交易中心經辦手續的。在九十年代的國企改革浪潮中,可以說這個部門成為各個地方最繁忙的機關,如果你去辦事不送點東西意思意思,那你的事可不知道得輪到什麼時候去瞭。
葉蓉全程坐在一旁沒有說話,隻是一直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兒子是如何拿下這這筆交易的。
送禮也是門學問。好在九十年代是國內對官員桎梏開始放松的年代,不用像以前那樣玩的非常隱蔽,隻要註意送禮的薄厚程度就可以瞭。
送多瞭,人傢覺得你是冤大頭,以後你再找人傢辦事,你總不能少於這個數吧?送少瞭,人傢當你開玩笑,說不定連好臉色都懶得給你一個。好在有張鳳嬌幫襯,這女人結婚後也一直在廠裡工作,雖然沒個正式職務,但劉為民出去亂來的時候,都是她處理著廠裡的各種事務,並和官面上的人溝通。因此跑瞭兩天手續後,制衣廠也就徹底轉手,從一傢事業國企,變成瞭個人私企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