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小梁書讀得很好,人也很靠譜,你就放心吧。多吃點,菜再放就涼瞭。”
給媽媽夾瞭個蒸扇貝,萬姿手收回桌下,與梁景明十指相扣。
他看著她,神色晦暗不明。
他的指尖很冰。
“到宿舍瞭跟我說聲。”
媽媽既然來瞭,梁景明也不好久留。把他送出門,萬姿又發去消息。
“我今天不回宿舍瞭,要回傢。”
“哦,好的。”
熄滅手機,像關掉暗夜裡最後一盞燈,可蓋不住心底那一點微微作祟的波瀾。
回臥室開電腦,萬姿輸入“九龍城 公屋”,搜索頁面瞬間跳轉。
原來,這就是梁景明生活的地方。
骨殖般棕灰色的樓群,以一種頹敗的姿態沒入雲霄。沒有綠化,沒有小區,隻有車庫,一切隻為瞭節省空間。就連望不到盡頭的底層信箱,都能輕易擊潰密集恐懼癥和幽閉恐懼癥患者。
生銹鐵條縱橫交錯,密密箍箍切割著樓面,嵌出成百上千個小窗。每一扇窗後面,都是一戶人傢。
一棟樓最多可以塞六千個人,但人均分不到六平方。
萬姿根本無法想象,梁景明這麼高的個子,怎麼住得下去。光看圖片,她都覺得窒息。
剛來香港時,她也住過這種地方。甚至更破更爛,也就是港人口中的“劏房”。“劏”指殺豬後割開肚腔,“劏房”便是把一套房子肢解拆分,出租給不同的人。
現實逼仄,最容易擊碎幻想。如果香港是隻金貴的豬,她還要每月交租四千塊,才能有資格蝸居這隻豬的破爛肚腸。
那時,她過得真的太辛苦瞭。
房間小到在廚房斬隻雞,血都會噴到床上;下雨時收衣服回房,可房間漏水得比雨還大;每天晚上都不敢多喝湯,怕去公共廁所起夜時遇到猥瑣男鄰居……
貧窮不是咬牙忍受就可以捱過,是逼得人隻能維持最基本的存活。
但如果有錢呢?
想吃雞幹嘛自己做,餐廳各種做法都有;衣服雨淋壞瞭請人洗滌烘幹,甚至還可以丟掉重買;晚上遇到猥瑣男,可以搬傢退租住酒店……總而言之,辦法有的是。
當萬姿意識到這點,她便瘋狂地開始追逐金錢。誰叫這個世界運行現狀就是這樣,殘忍且顛撲不破——
窮人隻有一條路走,而富人有很多選擇。
“九龍城,公屋。”
媽媽太輕手輕腳瞭,不知何時竟站到她身後,目光落在屏幕上:“你難道不知道你男朋友,住在這種地方?”
“媽,你嚇死人瞭!”
仿佛小時候偷玩遊戲被發現,萬姿立刻關掉頁面。
頓瞭頓,她還是說:“今天之前,不知道。”
剛洗完澡擦著濕發,媽媽頭也不抬:“那你現在知道瞭,是在後悔嗎?”
“……我隻是好奇罷瞭。”
不用別人提醒,萬姿都聽得出自己聲音的澀。
但媽媽什麼都沒說。甚至和萬姿躺在一張床上,兩人並排睜著眼睛,對著天花板長久出神,她也什麼都沒說。
憑從小對媽媽的瞭解,萬姿有好多種假設。媽媽要麼咆哮怒吼,要麼語重心長,無論手段如何,反正會逼她跟梁景明分手。
可沒想到,媽媽竟然會沉默。
“你對男朋友梁景明,難道沒什麼看法麼……?”翻瞭個身,萬姿忍不住瞭。
“我能說什麼,你找對象也不是找給我的。”媽媽甚至笑瞭一聲,“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把握。”
猝然勾起一件往事,萬姿一下子就難受瞭。
她從小成績優異,除瞭短板數學,小學叁年級還考過不及格。媽媽為此很生氣,打過她罵過她,陪過讀,請過傢教,她的數學成績還是一塌糊塗。
直到小學五年級,她又考瞭一次不及格,成績跌破歷史新低。拿著刺眼的分數回傢,那時小小又沮喪的她,簡直想不想活瞭,可考卷又要傢長簽名。
然而那天媽媽,出奇的冷靜。與今日如出一轍。
在大排檔忙瞭一整天,媽媽脫下黑色膠皮手套。默默簽完名,對上萬姿的眼睛。
“媽……你不生氣嗎?”她問得很小心。
“我能說什麼,你讀書也不是讀給我的。你數學不好,以後自己承擔結果。”做瞭個驅趕的姿勢,媽媽撇開目光,“我很累,走開。”
那樣的話語甩在臉上,比任何巴掌都來得痛。萬姿那年十二歲,當場就哭瞭。
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表現不好,再親的人也會失望,繼而萬念俱灰。原來人生沒有避風港,父母也有可能不在場,抉擇要一個人做,結果要一個人扛。
從那以後,她發瞭奮地鉆研數學,甚至成瞭她的優勢學科。十叁年後,她做每件事不再需要長輩肯定,但仍會在意媽媽的沉默。
媽媽累極瞭不再講話,說明她真的失望透頂瞭。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出乎萬姿意料,媽媽又開口:“你知道你爸當年出軌,我為什麼一直不離婚嗎。”
“……是因為我嗎?”
“是,也不是。”媽媽聲音很輕,“我那時候的確想離婚的,但臨時收到一個消息。你爸的老傢那裡,有可能要拆遷。”
萬姿愣住。
她隱隱約約想起來,就在爸爸婚外情後沒多久,媽媽的確把她戶口,遷到爸爸的老傢。
那時她還是個少女,這種事壓根就沒往心裡去。
“就為瞭占住這個名額,我等瞭這麼多年。”媽媽還在繼續說,“今年終於收到消息,真的要開始拆瞭。”
“你的戶口在那,你自然有份。大概叁年後,會賠你一套安置房,市場價差不多五百萬。”
“可是……”
一下子從被窩坐起,萬姿都聽愣瞭。她現在生活寬裕,但五百萬也不是筆小數目。
“你先聽我說完。”媽媽止住她——
“如果你想拿最多的錢,你要好好利用叁年時間差。”
“你可以結婚,把老公戶口也遷到你爸爸的老傢,他也可以賠五百萬。”
“你還可以生小孩,現在按國傢政策你可以生兩個,之後也落戶過去,兩個小孩就是一千萬。”
“你明白瞭嗎?如果你走好每一步,選擇正確,你最多可以拿到兩千萬。我告訴你萬姿,兩千萬不是兩千塊,你拿到錢再轉香港身份,可以全款直接買香港的房子瞭,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麼?”
發聲器官瞬間卡殼,萬姿真是徹徹底底懵瞭。
“所以你是要我叁年內,結婚生小孩嗎?還是兩個?”
許久,她才啞聲說。
“我沒有要求你。”媽媽笑起來,聽起來卻像嘆息,“我說瞭,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把握。”
“但我要提醒你,你現在這個男朋友小梁是香港人,他根本沒有內地戶口。你如果真跟他最後成瞭,等於天然損失五百萬。”
“而且他現在才十八歲,不要說叁年內,他會跟你生兒育女。叁年後他也才二十一歲,一個大叁的本科生,會願意跟你結婚嗎?而你就二十八瞭,從錢從年紀看,你等得起嗎?”
“也就是說,你跟他再繼續交往,拖拖拉拉,時間會過得很快……那你到頭來,會損失一千五百萬。”
“而且,你還未必能跟他走下去。”
天上砸下一個餡餅,掰開來卻是苦澀的。真的不想吃,可又真的肚子餓。
像被人一點點抽走腎上腺素,萬姿整個人黯淡下去。
她從沒想過,感情真的可以被衡量的。梁景明和一千五百萬,就放在天平的兩端,老天爺直勾勾地問,你要哪一個。
她做不出選擇。
可為期叁年的倒計時沙漏,已經開始傾瀉瞭。
“萬姿,你媽媽我今年已經五十二瞭。”
媽媽仍在笑,但聲音浸著抖:“你也知道,前幾年因為得乳腺癌,我一邊胸已經切掉瞭,空蕩蕩的。我每天都覺得自己身體不如前一天,我已經是一個老人傢瞭,你知道嗎。”
“老實講,無論你最後拿到多少錢,其實都跟我沒多大關系,因為我都可能看不到你花它瞭。”
“媽,你不要這樣說。”萬姿瞬間眼淚就下來瞭。
十幾年瞭,她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她又變成那個小小又沮喪的少女,被媽媽叁言兩語擊潰防線。
而且她終於發現,為何每次見面,都覺得媽媽有說不出的變化。
那是因為媽媽真是老瞭,衰老就是最悄無聲息的蠶食。顴骨越來越高,嘴唇越來越薄,皮膚水分越來越少,頭發越來越灰,甚至身上會有陳舊混合著雪花膏的老人味……
最後的最後,時間會抹掉媽媽的性別特征,湮滅她的滿滿戰鬥感,快得讓人來不及說再見。
人的一輩子,就是這樣過完的。
“傻孩子,不要哭。”
媽媽抹掉她的眼淚,在萬姿記憶中,她難得這麼溫柔:“好好聽我說。”
“我把你養到這麼大,我有叁件事非常對不起你。”
“第一,我當時得癌,花瞭傢裡很多錢。我其實知道你剛到香港頭幾年,獎學金不夠花,日子過得非常苦……我真的很抱歉……”媽媽也繃不住瞭,越說越啜泣,“第二,乳腺癌是有遺傳風險的,我真的很怕你也有什麼事,所以你一定要每年做檢查……”
“我沒事的,媽……”萬姿怎麼止得住眼淚。
“第叁,我知道我以前對你很兇。但其實你很乖,很爭氣,也長得很漂亮,你從小就讓我很驕傲,隻是我都沒說。”媽媽捂住臉,“我現在想想,小時候對你為什麼這麼嚴厲呢……無非數學不好而已,為什麼要打你呢……”
所有積攢的委屈、不甘、失望如開閘放水,沖得萬姿幾乎無法呼吸,全身不住地戰栗。
恨過媽媽嗎。
當然瞭,恨她恨得要死。甚至當時爸爸出軌時,是站在媽媽這邊的,但心底總有一個細小邪惡的聲音說,整天跟這樣的母夜叉生活在一起,哪個男人受得瞭。爸爸會出軌,媽媽未嘗沒有問題。
那愛過媽媽嗎。
當然瞭,現在就愛著,恨的時候就愛著。
“除瞭這叁件事,我自認為對你問心無愧。”
就像萬姿的孩提時代,媽媽緊攬著她:“現在既然時機成熟,我可以把拆遷事情交代給你。我差不多,可以去放松一下瞭。”
“知道麼,我覺得我好久沒有這麼自由瞭。”她搖頭嘆,“真沒想到,真正自由的時候,已經過年五十歲瞭。”
“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出去玩。”
“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老聽胡德夫的《美麗島》,就想去一次臺灣。騎單車環整個臺灣島,在我們那個年代,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媽媽笑:“其實這事後來不難的,但總有很多其他事情耽擱……有瞭你,大排檔的生意,跟你爸吵架……沒想到一耽擱,這麼多年就過去瞭。”
“現在,你也大瞭,大排檔生意讓別人幫忙打理,我跟你爸……哎,年紀這麼大湊合湊合也過瞭……反正,我現在終於可以去臺灣瞭。”
“那你好好玩,我給你出錢。”
忍不住破涕為笑,萬姿心反而更酸瞭。這麼多年,她永遠看媽媽在大排檔裡忙碌,從沒問過媽媽想去哪裡放松。
更沒想過,媽媽也有過少女時代。
“傻孩子,你把日子過好就行瞭。如果香港過不下去,隨時可以回傢的。”
“瞎說,我在這裡可好瞭。”萬姿語調輕快,“我去上個廁所。”
浴室門一關,扭開水龍頭,慢慢復盤今晚發生的一切,她的視線再度朦朧起來。
明明憑空多瞭至少五百萬,明明終於和媽媽和解,萬姿的眼淚卻停不下來。
仿佛全身蓄滿得快爆炸的情緒,需要一點點流幹。覺得很幸福,又覺得很委屈,前路迷茫又開闊,也不知道該往何處走。
好想有人,可以抱抱她。
“睡瞭嗎。”萬姿給梁景明發去消息。
誰知他一個電話打過來,聲音關切而清亮:“怎麼瞭?”
顯然,他也還沒睡。
恐怕今天與媽媽的見面,也令他輾轉反側。
“沒事。”萬姿快憋不出哭腔瞭,“我就想跟你說說話。”
轉移註意力般,她打開洗手臺裡,梁景明專用的那格抽屜。他整理東西向來整齊,迭好的內褲T恤,未拆封的牙刷,幾盒安全套,甚至還有一根她上次用剩的,她自己都忘瞭的驗孕棒。
他都妥帖地收好。
“你還好嗎?是不是在哭?”梁景明越發溫柔,“是不是跟阿姨吵架瞭?”
“沒有、沒有……”
拿起那根驗孕棒,萬姿一點點吞下哭音。
不要說梁景明太年輕,就連她自己,也沒想過會和他再用這個東西,甚至與他結婚,乃至生兒育女。
如果執意跟他走下去,真的會有好結果嗎。
可一千五百萬,真的是好多錢。
“梁景明……”
詞語在唇齒間廝磨,一顆心掉在半空,上不來也下不去。
“怎麼瞭?”
“早點睡吧,我沒事的。明天跟你好好說。”
果斷掛掉電話,萬姿沒來由的有點心慌。
剛才有短短一刻,她是怎麼瞭。
竟然想測試梁景明,探探他的想法。也未必真心詢問,就是期待他的回答。
一定是哭多瞭,腦子進水瞭。
她才會鬼使神差,在那一瞬想對他說——
要不然,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