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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迷惘之願

  科克緊張不安地繃直瞭雙腿。

  他有點想要出聲搭話,卻又躊躇得無法鼓起勇氣,隻能用力攥緊瞭拳頭。掌中硬物硌手的不適感讓他血氣上頭的腦袋愈發焦躁,便不自覺地開始劇烈地抖起腿來。

  「你抖得像個篩子一樣是在幹嘛?難道是羊兒風犯瞭?」

  一旁的波裡尼察覺瞭友人的異樣,用輕快的口吻出言調笑。他當然知道總是活力過剩的科克一看就和疾病無緣,也明白使他如此失態的真實原因是兩人前方的白發少女。不過,考慮到友人淳樸的性格,還是這樣的玩笑更能讓他輕松一些。

  科克比瞭個噤聲的手勢,確認專心致志地蹲在那裡旁觀著人們爭吵的妮芙絲沒有發現背後的小騷動後,便拽著波裡尼起身,悄悄走到瞭遠些的地方。

  他緊張地吞瞭口唾沫,才為自己紛亂的思緒起瞭個頭。

  「波裡尼,你有沒有覺得——她今天特別漂亮啊。」

  並不用再度看向龍女,波裡尼早就已經發覺瞭這一點。但他還是忍不住順著科克的話投去瞭視線——樸素的衣著完全無法遮蓋妮芙絲的美貌,而今日少女姣好的面容更是煥發著明媚的容光。吹彈可破的皙白嫩膚在午間的陽光之下愈發誘人,過肩的蓬松秀發也用精心編織的發辮圍起,清純可愛。

  「女孩子嘛,化妝瞭之後是會變得光彩照人的嘛~ 」

  話是這麼說沒錯。側面窺視著少女粉嫩晶瑩的唇瓣,看著她微微翹起的修長睫毛隨著眨眼而閃動,感到心神蕩漾的科克再度將口水咽下,才堪堪將註意力移開。

  「我是說,上次遇到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化妝,偏偏是現在出來和我們一起玩的時候就……不是有句俗語嗎,就是,那啥——」

  想不起來恰當的句子,一時語塞的科克結巴瞭起來。但波裡尼還是領會到瞭他的意思,毫不客氣地出言嘲諷。

  「這鐵定是你想多瞭。」精靈青年搖頭晃腦地建議道,「要不要我給你找面鏡子,你去好好洗把臉看看自己?咱們這種口袋光光的窮鬼,怎麼會有哪傢的姑娘看得上呢?」

  想起從前被喜歡的洗衣女工嫌棄的經歷,科克窘迫地漲紅瞭臉,支支吾吾地換瞭個例子來論證自己的想法。

  「但是,你還記得咱們從前去搭訕的時候嗎?那些碰到的女孩要是不對咱們有興趣,會直接話也不回地扭頭走掉。可是妮芙絲她那時候接受瞭搭訕,還受邀一起喝瞭茶……」

  「那是她人好,性格溫柔,你怎麼會以為那是她看上你瞭?」波裡尼毫不留情地戳破瞭友人的幻想,「你沒發現她對誰都很耐心嗎?你還是快醒一醒,別把自己當成是什麼帥氣有錢的萬人迷瞭。」

  說實話,科克的長相並不差,但邋遢和臟亂使他的外貌給人的觀感並不好。波裡尼搖瞭搖頭,繼續說出瞭勸告。

  「退一萬步講,就算妮芙絲真的對你有意思,你也湊夠瞭能把她從她主人那裡買下的錢,難不成你要守著個奴隸過日子不成?那會被恥笑一輩子的。」

  對於貧窮的精靈男性們而言,尋找恰當的伴侶是件困難的事。聖都中固然也會有底層的精靈女孩與他們婚配,但懸殊的性別比決定瞭仍會有一大部分男性要打光棍。有些沒有配偶的男精靈會選擇購買女奴作為替代,但那是最差的選擇瞭——且不說他們甚至都買不起那些相貌尋常的妙齡少女,就是要多養活一張嘴,對於窮漢們也是沉重的負擔,何況常見的人類女奴對於壽命悠長的精靈而言幾乎算是消耗品。再者,傳統觀念也會讓這麼做的精靈受到風評上的指責,被認為是沒有擔當無法受到女性青睞的懦夫與失敗者。

  科克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他緊緊地攥住拳,臉上滿是不甘之色。

  「……我沒想那麼多,隻是想能更靠近過去一些……不知道為什麼,隻是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臟就跳得很快,就像被人拿刀子頂在喉嚨上一樣……」

  「科克……你不一定——」

  波裡尼記起來瞭,從前自己和這傢夥一起在鄉下時的過去。

  在那個炎熱的夏日裡,被大人告知瞭樹果酸澀的少年一遍又一遍地摔落,終於在傍晚拉著精疲力竭的友人爬上瞭懸崖外的枝頭。富戶傢的小孩隻把這當成消遣無聊的娛樂,但那個貧農的孩子是真的隻想要品嘗樹果的滋味。

  所以,也沒有再勸說的必要瞭。

  「——也不一定會是我想的那樣,萬一就順利發展下去瞭呢?」

  波裡尼鼓勵地拍瞭拍科克的肩膀,看著他把藏在掌心裡的東西收瞭起來。這時候,遠遠地傳來瞭盧娜活潑的聲音。

  「喂!我和尼雅把大傢的午飯拿過來瞭啦!你們倆快來幫忙!」***********************************

  隨著兩位抬著面餅與奶酪的少女的到來,持續瞭一個上午的爭端終於進入瞭中場休息時間。前一秒還分成兩幫吵個不停的街區的居民們雖然還未能完全收斂起激動的情緒,其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消散瞭不少,大部分都湊上前去迎接瞭,甚至還把科克與波裡尼兩人擠到瞭一邊去。

  「尼雅小姐!您終於過來瞭!」

  「尼雅小姐,帕納齊先生是怎麼說的?他的要求難不成也和這些濕地精靈一樣嗎?」

  「尼雅小姐——」

  聽起來,這位叫做尼雅的女孩相當受歡迎。半途加入進來旁聽的妮芙絲從半蹲的姿勢起身,稍稍生起瞭些看一眼的好奇心,卻無奈地發現熙攘的人群堵住瞭視線——辯論瞭半天的人們早已經餓壞瞭,於是盧娜順勢揪著兩個混混開始分發起瞭午飯,爭搶幹面餅的嘈雜中還時不時夾雜著一兩聲居民們對「尼雅小姐」的高聲詢問,使得當事人的聲音變得微乎其微起來。

  如果走過去的話,應該也能領到自己的一份——妮芙絲皺著眉思考瞭片刻,卻是選擇瞭向著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到瞭墻角邊的陰影中。

  上午不完全的旁聽得到瞭許多有趣的信息,亟需靜下心來重新理清思路。與這個比起來,稍微餓一會兒也沒什麼,對那位「尼雅小姐」的好奇心也可以先放一放。

  龍女沉靜地閉上眼,屏蔽瞭幹擾思緒的光線與噪音後便低頭思索起來。

  簡單來說,居民們爭論的主題是一場謀殺案。

  當然,和之前在蜜蜂嶺的那次不一樣,這一次的案件早就已經水落石出瞭,也就沒有再需要蹩腳偵探出馬的必要。然而雖然兇手已被找到,但真正麻煩的是接下來的善後,而本地街區的居民們聚集於此也正是為瞭將其解決。整個上午,居民們的討論都圍繞著一個重要的議題:兇手的同鄉們究竟要付出多少的賠償?

  以自己的觀念來看,這樣的議題是極為古怪的。難道本地人認為同鄉的紐帶應該為兇手的行為負起部分責任嗎?或許這背後有著更深刻的文化背景……是因為本地街區的居民構成嗎?

  上午的觀察中,在場的居民團體很明顯地分成瞭三派。第一派人數最多,是被稱為「濕地精靈」的,擁有與血尾幫成員相似的黑發黑眼棕皮膚長相的精靈種族。第二派隻有十多人,是有著與兇手相同種族的,多為藍發或青發的白膚精靈。而第三派則是沒有統一體征的其他街區精靈居民,其中也有像那傢夥的醫生朋友那樣的深膚色的銀發精靈。

  也許,這樣的賠償準則並非什麼普遍性的規定,隻是本地街區內兩個最大的精靈族群之間的約定俗成。腦中得出猜想的妮芙絲並不對此篤定,而出現在眼前的人影也打斷瞭她繼續思考的進程。

  「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不去吃午飯嗎?」

  「我不餓。隻是有在意的事。」龍女托著下巴,也沒表露出什麼被打擾瞭獨處的不快,「死者……那個被害的手工藝人,似乎和鄰裡的關系並不好的樣子。我上午旁聽的時候,隱約有著這樣的預感……」

  就她的觀察來看,本地街區的兩種精靈相處得並不和睦,協商時針鋒相對中的火藥味還帶上瞭陳年恩怨,不時有人會翻出舊賬細數過去的矛盾。即使在這樣的背景下,妮芙絲也罕見地沒有發覺濕地精靈們有什麼對同族受害者的同情——明明他們會悲天憫人地向另一邊控訴從前的沖突中那些被欺辱的婦孺有多麼可憐,偏偏是更該被關註的死者,就這樣被所有人有意地忽略避過瞭。

  「獨自撫養女兒的單身父親——可從沒有人說出死者的背景,我還是靠隻言片語才聽瞭出來。是大傢都很不願意提起這個人嗎?」

  「對啊,沒人喜歡那個討厭鬼。」

  實現遊移不定的科克倒是回答得簡短而明確,就是一點也沒有解釋原因。波裡尼習慣性地接著出聲,像往常一樣為朋友作出補充。

  「那傢夥是給裡面的有錢人紮草人的,接觸的多是有身份的體面人,就看不起我們這幫窮街坊瞭,平日裡的態度也快拽到瞭天上去。畢竟,他也確實攢瞭一大筆錢,再過不久就能搬到中環去瞭。不過呢,也正是這筆錢,最終還是害得他丟瞭性命。」

  草人是流行的殉葬品,尤其是在那些舍棄瞭殉葬習俗的群體裡,作為奴隸的替代受到瞭歡迎。盡管喪葬物品制作者的身份對外環居民而言是般配的,但這位手工藝人的水平已經到瞭登峰造極的地步,因此偶爾會有服務高端客戶的機會,也就不免變得眼高於頂起來,對待街坊鄰居時經常咄咄逼人、無理撒潑。從兩人那裡問清楚瞭內情的妮芙絲點點頭,算是瞭卻瞭一番疑惑。

  「誰讓他就把那袋金子帶在身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這下好瞭,給個半島來的放羊佬瞧見瞭,可不就起瞭壞心思嘛。」

  隨後就是搶劫,由於兇手的喪心病狂而發展成瞭殺人。毫無謹慎心的犯人迫不及待地拿著金子去隔壁街區喝酒,被熟知他經濟狀況的朋友碰到察覺瞭破綻,在第三天上午就被逮瞭起來。

  「兇手會受到怎樣的懲處?」

  「還能怎樣?」科克聳瞭聳肩,「償命。」

  這是正確而正當的,入室搶劫殺人的惡性程度與絞刑正好相符。妮芙絲默默點頭,暗自在心中提醒自己:這是個會有人為瞭一頓酒食的錢財而謀殺的低馬斯洛需求時代,出現怎樣的惡行都不奇怪。

  「特伊米納那地兒來的白皮佬就是不靠譜。」同為精靈但是膚色偏棕的波裡尼點評道,「依我看,也得小心那人渣的同鄉,平常的小偷小摸就比別人要多。」

  「說的對!他們居然還會吃生魚肉,看起來就怪模怪樣的——」

  聽著耳邊兩位混混毫不掩飾的地域歧視言語,妮芙絲抑制住瞭扶額的沖動。盡管其中應該包含著統計學意義上有效的種族特征,但總體還都是些沒營養的刻板印象。還沒有接觸過就先入為主地留下對「特伊米納精靈」的壞觀感,這可不太好。

  在被垃圾話污染耳朵之前,她先出聲岔開瞭話題。

  「說起來,那位『尼雅小姐』是你們幫派的成員嗎?」

  這本來隻是個簡單回答「是」或「不是」就行瞭的問題,但科克卻露出瞭苦惱的神色。

  「是……是嗎?不是吧……」他支支吾吾地遲疑道,「本來是有幾個特伊米納的好小夥也想加入血尾幫的,但他們不是和咱們一個地方出來的,老大就沒同意。照這麼算的話,尼雅小姐應該也不算幫派成員……」

  「怎麼不算呢?」波裡尼提出瞭反對意見,「就是這一次,也算是她代表咱們幫派出席會議的,一會兒還要在爭論時作出仲裁呢。」

  既然會參加下午的討論,那麼,去接觸一下這位「尼雅小姐」應該會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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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所見的情況,著實讓妮芙絲震驚瞭一會。

  被稱為「尼雅小姐」的、受到街區居民們一致尊敬的,是個非常年輕嬌小的黑發少女。白皙的肌膚雖然不像「特伊米納精靈」那麼顯眼,在濕地精靈中也是鶴立雞群瞭。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

  「怎麼瞭,妮芙絲小姐?第一次看見盲人是嗎?」

  「不…嗯……是的。」

  「大傢剛認識我時都會嚇一跳,我已經習慣瞭呢。」盲眼的精靈少女露出瞭淡淡的笑容,闔攏的眼瞼之下是不屬於年齡的慈祥,「不過,多虧瞭黑暗從出生就一直伴隨著我,習慣瞭以後也就沒什麼困擾瞭。」

  說是習慣,其實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體會過視覺,因此也就毫無任何「失去視覺」的痛苦與不適。妮芙絲瞬間理解瞭這一點,隨後心中湧出的是自責——居然因為這就不自覺減輕瞭對盲人的憐憫,還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樣的自己比較好。

  「尼雅小姐是血尾幫的成員嗎?看起來,在居民之中的聲望很高啊。」

  「唔……這還真是個好問題。我隻是個瞎瞭眼的柔弱小姑娘,應該是……算是個幫派老大的身邊人吧,經常幫他洗洗衣服做做飯什麼的,街區的大傢都尊敬帕納齊,所以有時候會聽我的話吧。」

  洗衣工……還是女傭?妮芙絲愣瞭一下,才反應過來尼雅話中的深意。她和幫派老大之間,應該像是與自己和那傢夥的關系差不多,說是身邊人,其實就是實質上的床伴……是吧?

  「妮芙絲小姐,你呢?似乎不是新來街區的居民吧。」

  「我是科克和波裡尼的朋友,和他們一起出來玩,順便旁聽瞭上午的爭論。身份的話,隻是個住在中環的奴隸罷瞭。」

  即使聽到瞭「奴隸」的字樣,尼雅還是面色如常,這讓妮芙絲心裡安定瞭下來。

  「是嘛,那倆傢夥的朋友啊……」她的臉色浮現出微笑,「那還真是辛苦,幫派裡就他倆特別調皮,不務正業,連盧娜都要被帶壞瞭……」

  被提及的另一個精靈少女正揪著兩位青年,強迫他們又抬來瞭一籃筐的食物,幫忙向腿腳不便的老年人分發午飯。不分族群團體,所有人都拿到瞭面包和奶酪,圍著槐樹坐下來的居民們享用著平淡但充足的午餐,一時間像是遺忘瞭剛剛的沖突一般,氣氛融洽而和諧。

  「——其實,本來今天是不會吵得這麼厲害的。」尼雅幽幽地說道。

  「要是帕納齊來瞭的話,大傢都會聽他的看法,不管提出怎麼樣的解決方案,兩邊都會接受下來,也就不會吵到現在瞭。但他有別的事要忙,隻能讓我來代替旁聽瞭。」

  「也就是說,這裡經常會有這樣的會議嗎?」

  「嗯。如果是在村鎮裡,德高望重的長老們會出面處理矛盾,但這裡隻有逃離瞭傢鄉的窮人們,誰的身份都壓不過其他人。」石凳上的尼雅換瞭個坐姿,「隻有帕納齊的聲望能夠壓過其他人——而且,街區居民們的情況也很復雜,雖然同鄉多,別的街區搬來的其他精靈也有不少。從不同地方來的人有著不同的生活習俗,如果不好好化解,很容易把小矛盾變成大麻煩。後來半島精靈們也住過來瞭,情況就更復雜瞭。」

  「他們和其他精靈有什麼不一樣嗎?」

  「哦,其實是沒什麼不一樣的,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尼雅用俏皮話讓氣氛輕松瞭些,隨後語氣嚴肅瞭起來,「但是,隻有他們來的時候是抱在一起的小團體,人數不少,不僅排斥、傷害其他族群的居民,還會互相包庇……最後還是多虧瞭大傢的努力,隔閡的狀態總算被打破瞭些,半島來的新居民們也找到瞭與其他族群相處的新方法。」

  靈感從妮芙絲的腦中閃過。

  「那個『賠償』也是新方法中的一種嗎?」

  尼雅意料之外地沒有點頭肯定,而是露出瞭欲言又止的神色。

  「……那是個過去的錯誤。」精靈小姑娘嘆瞭口氣,「那是最早的時候,街區裡的半島精靈總是惹出事來,帕納齊又反對把他們全趕走,就定瞭這樣的規矩,有一個半島精靈犯事其他人要連帶賠償。但是,這規定起到瞭反效果,讓半島精靈們愈發排外瞭,所以不久就遭到瞭廢除。」

  「隻是這一次的情況要復雜些——死者還有一個幸存的十歲女兒。盡管大傢都不喜歡這個勢利的小人,但孩子畢竟是無辜的。」十歲的精靈和十歲的人類不一樣,連照顧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可是,要接手養活孩童就是另一回事瞭。最後,隻有一戶做蠟燭的人傢願意收養她,而且需要一筆錢作為資助。同鄉街坊本來湊瞭一部分,幫派也願意出錢,但有人說『半島精靈殺的人,怎麼能什麼都不付出』——」尼雅苦笑瞭一下,「所以就變成瞭這樣的結果。」

  其他居民希望兇手的同鄉來承擔撫養費,而特伊米納精靈們抵制這已被廢棄的舊規矩,因此才有瞭今天的爭吵。

  「你也覺著這樣的安排不妥嗎?」妮芙絲察覺到瞭尼雅的情緒,「讓沒有過錯的人為同族承擔責任,這麼做隻能讓街區裡不同的族群之間愈發分裂吧。」

  嬌小的黑發少女沒有說什麼,隻是淺淺地微笑著。

  午間的日光穿透槐樹的葉冠,零零碎碎地撒落在地面,順著石凳的影子悄悄爬上瞭盲女孩的面頰。她就像一株安靜的百合花,嫻靜地坐在樹蔭之下,綢緞般的黑發如瀑佈一般垂下。

  「尼雅小姐——」

  幾個濕地精靈來到瞭女孩的面前,絲毫沒有因為她的年齡偏小而表現得輕浮。

  「我們要先回去瞭。半天不上工,要是下午再不去碼頭,晚上傢裡的婆娘就要挨餓瞭。」

  並不是所有的街區居民都能抽出一日的閑暇來街口的大槐樹下開會的。事實上,就在這幾人提出瞭早退的要求之後,更多的居民也走近瞭過來,說明瞭下午繼續出席的困難。幫助同鄉的孩童固然有著無可置疑的正義性,為此耗費上一整天進行無結果的爭吵卻讓這些窘迫的人有些力不從心瞭。

  即使另一邊聚團在角落的半島精靈們沒有表示,但他們顯然也對這樣的會議有些厭倦瞭。

  尼雅並沒有要責怪他們的意思,隻是有些羞愧地垂著頭。

  「嗯嗯,我知道大傢的想法瞭。本來我是上午就該過來把這件事解決掉的,但是有事拖延就來遲瞭。」她堅定地點瞭點頭,「不用再爭論瞭,我現在就來處理調解。去把半島精靈都請過來吧。」

  沒人對此提出什麼異議。很快,不同族群的居民們重新聚集瞭起來,圍著蹲成瞭一個小圓,將盲眼的黑發小姑娘環繞在瞭正中。或許是看不見的緣故把,被攢動的人頭所包圍的尼雅沒有顯出絲毫的不適感,神色自若地開始宣告。

  「首先,愛麗絲還是寄養在鮑勃那裡。至於鮑勃需要的那筆錢,我之後會讓查理從幫派裡拿過來的——」

  聽到血尾幫會負擔撫養女孩的花費,半島精靈們紛紛都松瞭一口氣。與之相對的,是不少濕地精靈都露出瞭忿忿不平的表情——畢竟他們中有許多人是血尾幫的成員,這麼一算來,就是他們在幫半島精靈擔責任瞭。

  「但是,大傢仍然還是要額外籌一筆錢出來的。」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用意。

  「安娜她,應該還是有個叔叔的,隻是留在瞭村裡沒有出來而已。他是最適合撫養安娜的人選。」尼雅說出瞭解決方案,「我們湊筆錢出來,請個人回村裡送信,問一問她叔叔願不願意收養安娜,順帶著有誰想給傢裡人寫信的,也能一並送過去。」

  聽說還可以順便給鄉下的傢屬送信,大部分濕地精靈都顯得有些動心瞭。

  「這……唔……」

  「要是能給傢裡送信的話,我想問問奶奶怎麼樣瞭……」

  這樣就解決瞭一半的問題。尼雅將腦袋轉向另一側——她確實看不見,但那是半島精靈們一直以來按慣例占據的槐樹下的一角。

  「送信的錢,是街區所有人平攤——雖然信使的目的地離特伊米納島南轅北轍,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能一起慷慨解囊。」

  白膚的精靈們互相對視瞭幾眼,便有人開口用帶著腔調的方言發問。

  「這是帕納齊的意思嗎?」

  「是我的意思。」尼雅平靜地回復道,「當然,相應地,我會去勸說帕納齊同意克拉克和馬丁加入到幫派裡來——他那種『血尾幫應當是同鄉親人互助會』的想法也該發生變化瞭。」

  半島精靈們喧嘩瞭一會兒,顯然是不敢相信這個消息。

  「這是真的嗎,尼雅小姐?」

  「如果咱們的人也能加入幫派的話,那就不用擔心會被欺負瞭!」

  於是,持續瞭許久的爭端就被三言兩語地解決瞭。原本還在針鋒相對的兩幫人就這樣被安撫瞭下來,而且都沒有對結果表達出什麼不滿。目睹瞭全程的妮芙絲看向尼雅的目光帶上瞭些難以置信:她處理起事務來如此幹凈利索,和嬌小可愛的蘿莉外表產生瞭十足的反差。

  不可以貌取人——這是龍女今天收獲的最大的感想。***********************************

  之後的幾天裡,想要寄信回鄉的居民們會陸陸續續地去找尼雅——她是街區裡唯一識字的人,因此書寫信件的任務也就隻有她能擔當。隨後,從居民們那裡籌集來的錢會用於招募一位勇敢可靠的信使,帶著所有人的思念踏上回鄉的旅途。

  當然,那是以後的事情瞭。此刻,既然問題已經得到解決,居民們也就沒有再聚集在槐樹下的必要瞭,紛紛。尼雅倒是沒有走,隻是靜靜地坐在槐樹下小憩。

  「這株槐樹,是這附近最後的大樹瞭——因為槐木不適合作為柱子,所以它沒像其他的大樹一樣被砍伐掉。不過,快瞭,或許再過不瞭多久就會有哪個有錢人想拿它做件傢具,那時候居民們就沒有這處夏天乘涼的好地方瞭。」

  明明是有些悲傷的話語,尼雅的語氣卻平淡得聽不出任何傷感之情。妮芙絲想瞭想,望著聖都中央那片巨大的綠色,作出瞭真心的評論。

  「確實,這座城市雖然都是綠蔭,實際上植被卻相當稀少。是因為母樹的原因嗎?這樣巨大的植株獨自完成瞭吸收灰塵制造氧氣的任務,所以居民們就缺少街道綠化的觀念……」

  「唔——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妮芙絲小姐。」

  我倒覺得這樣思維方式的自己死板而無趣……

  有些自知之明的龍女心裡默默吐槽,伸手撫摸起瞭老槐樹幹裂的樹皮。隻是一株植物而已,不會交流,沉默無言,被砍伐利用也不會發表意見看法。既然沒有自我意識,所謂奉獻的美德也與它無關,隻是外人心理投射的強加。要是它有意識會怎麼想呢?會因為朋友們都被殺死,自己卻因為無法成材幸存下來而羞愧嗎?

  明明已經入冬,母樹弗拉希納斯早就的反常氣氛卻讓聖都溫暖如春,使得樹木的節律都受到瞭影響。尼雅伸手摘下頭頂嫩綠的新葉,對著龍女發出的提議。

  「其實,別看我雖然瞎瞭眼,還是有些獨特的才藝的。你想要占卜嗎,妮芙絲小姐?說不定能從星星那裡得到些啟發命運的預言呢。」

  占卜——妮芙絲搖瞭搖頭。

  「我不相信這個。」

  似乎是沒有想到自己的提議會被拒絕,尼雅愣瞭片刻,才重新組織起瞭語言。

  「……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對占卜真的一點都不感興趣的。」

  烤骨頭、看星座、測十六型、尾鱗看相,或許其他人會相信這些預測的結果,但妮芙絲真的隻是打心眼裡覺得這樣的行為沒有意義。就算這個世界觀存在超自然力量,但除非世界觀的底層邏輯有變化,例如天幕是限制范圍的景象投影,否則她實在沒法相信廣佈寰宇的恒星會和某個渺小生命的軌跡存在聯系。

  無非都是在隨機過程的基礎上說些似是而非的車軲轆話,等著受眾發揮想象自我代入罷瞭。

  「真的不想試一試占卜嗎,妮芙絲小姐?除瞭星象之外,也可以用些別的器具來昭示命運——」

  「我…額……我有自己的占卜方法。」龍女語焉不詳地推辭著,「比如數值仿真軟件啥的,也能揭示物體的運動軌跡。不用特地麻煩你來為我占卜瞭。」

  雖然不知道數值仿真軟件是什麼東西,見到妮芙絲說得煞有介事,尼雅也隻能知趣地放棄勸說瞭。

  這時候,旁邊響起瞭精靈青年有些緊張的聲音。

  「我,我對占卜有興趣!能給我占卜一下嗎?」

  不知什麼時候,溜達瞭一圈的二人組與盧娜又回到瞭槐樹下。氣喘籲籲的科克大概是聽見瞭兩人的話題,紅著臉湊瞭上來。意識到他所請求的對象是自己,妮芙絲尷尬的表情凝固在瞭臉上。

  「我這個占卜方法不能給別人預測……啊哈哈哈……」

  一個謊言總是需要更多的謊言來掩蓋的。龍女維持著虛情假意的笑容,心裡卻恨不得趕快找個理由轉身逃跑。幸好當事人也看不出什麼端倪,隻是失落地垂下瞭頭。

  「啊…是這樣啊……」

  「不要緊的,我可以來為你占卜。」尼雅倒是接過瞭話茬,「你想要知道什麼,科克?」

  臉色愈發通紅的精靈青年像是語塞瞭一般,支支吾吾地沒敢說話。妮芙絲還在好奇他究竟在糾結什麼,卻被盧娜拉住瞭衣角。

  「嘿嘿,小小姐,咱們就別留在這兒聽男生的話題瞭。反正尼雅她要占卜起來也不是一會兒就能完事的,咱們兩個先去逛一逛嘛。」

  龍女恍然大悟。

  「我知道瞭,個人隱私確實不該被窺視……正好蹲坐著聽瞭一個上午也累瞭,是該活動一下。剛剛,有居民說他們是在碼頭那裡幹活對吧,我有點想去看看。」

  「碼頭啊……那可是在聖都的另一側,要走好遠才能過去——走走走!我正好在那裡有熟人,隻要別偷偷跑上貨船去,想參觀什麼都好說!」

  聽到盧娜會帶路,妮芙絲立刻就把其他事情扔到瞭腦後,和三人道瞭別就興致高昂地拉著盧娜上路瞭。她的腳步走得快,讓盧娜不得不小跑著跟上,閑談的聲音遠遠地消散在瞭空氣中。

  「說起來,小小姐,你今天怎麼化妝得這麼漂亮……」

  「那是『主人』弄得嘛……還是說碼頭吧,我倒聽其他精靈說過母樹旁邊的父親河的說法……貿易……吞吐量……」

  科克的目光還追尋著兩人消失在巷角的影子,而從頭到尾站在一旁不發一言的波裡尼隻是苦笑著搖瞭搖頭。似乎感受到什麼的尼雅也是淡淡地笑著,靈巧的雙手不斷剝開翠綠的新葉,像魔術一般將細嫩葉肉之下的葉脈輕輕地刮瞭出來。

  盧娜有一點說錯瞭:她的占卜其實用不瞭多長時間就能夠得到結果。細密的葉脈被少女手心撫摸而過,化為瞭被閱讀的文句與卜相。低聲嘟囔著的尼雅收斂起瞭笑容,第一次對科克露出瞭嚴肅認真的姿態。

  「結…結果怎麼樣,尼雅小姐……我的願望能實現嗎?」

  尼雅沒有直接回答,這讓科克與波裡尼都緊張瞭起來。沉默持續瞭有片刻之後,她才嘆瞭口氣,說道。

  「也許能吧。」

  哪怕看不見,尼雅也察覺到瞭對面雀躍的情緒。所謂的占卜,很多時候就是要將吉兇不定的結果包裝成能被接受的解讀,越是模糊才越能讓占卜師本人獲利。但是,既然這一次科克是幫派裡的自己人,才必須將該說的話都說全。

  「我不知道你準備的卜辭是什麼,科克,但我必須要將勸告說在前頭——即使占卜結果肯定瞭你之所想,過程卻未必能如你所願,命運也未必能為你所接受啊。」

  尼雅嘆息瞭一聲,沒等一頭霧水的科克回過神來,便扶著槐樹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動步伐準備離去瞭。同樣摸不清頭腦的波裡尼趕快上前,攙扶起瞭盲眼的女孩。

  「多謝你啦,波裡尼。」

  「沒事,你是老大的女人,將來可是要做嫂子的。」

  「嘿嘿…可別那麼說,我隻是個無傢可歸的窮姑娘啊。不過,下午我想要去市場上買點羊肉……」

  「我帶你去。」波裡尼回頭向著愣住的同伴高喊,「喂!科克,別發呆瞭,快跟上來!」

  「——哦哦!」

  頭腦暈乎乎的精靈青年狠狠地甩瞭甩空空蕩蕩的腦袋,決心不再煩惱聽不懂的東西,拔起腳步向著兩人快步追趕而去。這時候,他才發現一直被捏在手裡未能送出的「禮物」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