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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道聖智絕,無用相思

  丹墀之上,劫震面色一沉,心想:「不好,果然是他!」道天生是法天行的師弟、胖子道初陽之叔,乃是將軍籙「天」字輩的佼佼者,他的武功放眼道、法、經三傢幾代,都沒有可以比肩的,甚至還在將首「十萬橫磨」法天行之上。迄今九嶷山猶有耳語:當年若掌門之位由「一陽來復」道天生來繼承,今日的六絕榜中恐怕還要再添上第七條姓字。

  或許因為如此,法天行似乎對這個師弟很忌憚,接掌大位之後,便找瞭個理由將他驅逐下山,道氏一門失瞭這根中流砥柱,隻得由道初陽繼任傢主。法天行把二女兒嫁給道初陽之後,既為其師又為泰嶽,遂名正言順把道氏納入掌握,鞏固瞭法氏的大權。

  按說道天生對將軍籙、法天行心懷怨懟,決計沒有為其奪珠的道理,隻是世事難料,以南疆道聖「一陽來復」堪入六絕榜的實力,真要炫技,隻怕今日場中無人是對手。果然法絳春雙眼驟亮,沖劫軍拱瞭拱手,一掃頹勢,意態驕狂:「二公子,我方的代表到啦!你看著辦罷。」劫軍冷哼一聲,暗自留神。

  卻聽外頭道天生大笑:「二丫頭休得胡言!叔叔幾時答應下場瞭?將軍籙的武功如山如海,幾輩子都修練不完,掌門師兄要陰牝珠做甚?魔教餘孽送來這枚珠,便是要正道自相殘殺,一口氣死瞭個清光,奈何你等無知,侈言奪珠!若教師兄親臨,看不老大耳刮子打你!」眾人心中一凜,面上都不好看。

  劫兆湊近嶽盈盈的耳畔:「這人說話真是單刀直入,難怪在九嶷山待不下。」嶽盈盈低聲輕嘆:「是啊!忒有見識,卻將滿座都得罪光啦!像這樣的人,世間哪裡能容?」法絳春聽得心急:「叔叔!今天不幹陰牝珠的事,隻與本門體面有關。」道天生的笑聲飄入廳堂,仍未見人影。「你若顧念本門的體面,還是趁早閉上瞭嘴。初陽!下得九嶷山來,你夫妻倆便是將軍籙的代表,妻子言行有虧,你這個做丈夫的也脫不瞭幹系。」道初陽冷汗直流,低頭不敢接口。

  廳內諸人中,以洞玄觀主一清道人與將軍籙的交情最好,聽道天生真有撒手不理的意思,忙執杯起身,抱袖對著空蕩蕩的廳外一停,揚聲說:「天生道兄多年不見,真是想煞貧道啦。適逢四大世傢與中京諸位同道齊聚一堂,道兄何妨進來飲杯水酒,便是不理小輩比武較技,也別忘瞭見見老朋友。來!貧道先乾為敬。」舉杯飲盡,提壺又斟瞭一杯;掌中暗蓄勁力,「呼」的一聲,連杯帶酒平平飛出廳去,拖瞭條極長的弧,居然沒有灑下半點。

  一清道人入京多年,洞玄觀雖辦得有聲有色,但在中京的聲勢卻始終蓋不過黃庭觀,別說天城山的黃庭老祖、代掌教玄鶴真人等人物,就連中京分觀住持元常在武道上的名頭都比一清響亮得多。

  他露瞭這一手「隨風一葉如飄蓬」的功夫,舉座莫不微凜:「好個一清,竟有這等功力!」不由得收起瞭輕視之心,另眼相看。酒杯飛出大廳,襯著藍天白雲越來越淡、越來越小,倏地失去形影,半晌都沒聽到瓷胎墜地的聲響。一清的勁力再怎麼巧妙,終不能將酒杯擲出九霄天外,肯定是讓暗處的道天生給收瞭去,卻無現身之意。一清枯站片刻,尷尬的笑瞭幾聲,拱手道:「天生兄如不願相見,且飲便是,貧道也不來勉強。」劫兆低聲向另一邊湊瞭過去:「三哥,這道天生似乎沒有奪珠的意思啊!」劫真搖瞭搖頭,悄聲回答道:「隱而不現,反倒不好。既然來瞭,自須於明處才是。」沉吟半晌,跟著舉杯起身:「父親,孩兒素來景仰『南疆道聖』的威名,不自量力,想敬道聖前輩一杯。」劫震鳳目一睨,立刻明白劫真的用意,擺手示意他坐下,舉杯朗聲說:「天生道兄,自從香山戰後,你我便不曾再見,這一晃眼,居然已過十八年,當日道兄舍命相助,劫某還沒有機會言謝。彈指星霜,故舊凋零,道兄願否與我喝這一杯?」袍袖微振,酒杯便飛出廳去,乍看與一清所擲無分軒輊,距離卻多瞭一倍不止,兩人高下立判。

  昔年四大世傢圍攻香山,蔚雲山召來魔門六大殺星對付玄皇宇文瀟瀟,玄皇以一敵六,猶保不失,卻也無暇他顧;法天行率領四大傢的好手,與蘼蕪宮的五極護法等展開激戰。至於解劍天都之主「千載餘情」盛華顏,則被蘼蕪宮出身的智算高人「香峰雁蕩」攬秀軒設計絆住,雙方鬥智鬥力,終究沒來得及趕赴戰場。

  當時,四大世傢與蘼蕪宮之間可說是五五均勢,勝負僅隻一線。

  劫震本擬與蔚雲山一對一決鬥,突然接獲急報,說蔚雲山邀來另一名魔門高手助拳,那人功力之高難以測度,若非道天生挺身而出,半路將其截住,戰局恐將全盤改觀。雲煙過眼,知交零落,舊情能否引出遠避紅塵的一代道聖?

  酒杯出簷,倏地又失去蹤影。

  廳外響起道天生清朗的長笑:「劫莊主言重啦。當日我與那人拼得兩敗俱傷,武功沒分出高下,但他的韌性比我強,若不是後來莊主及時趕到,我今天哪有命喝這杯酒?」說得淡然,終歸還是沒現身。

  原來當日劫震趕到二人拼鬥之處,眼見雙方戰得兩敗俱傷,本想乘機將那名魔門高手除去,道天生卻不願意乘人之危,請劫震將他放走。據說後來法天行便以「結交魔門妖邪」的罪名,將道天生趕出瞭九嶷山。

  眼看故舊之情喚不進、救命之恩喚不進,法絳春把心一橫,推開丈夫的扶持,鏗啷拔出長劍,慘笑道:「也罷!絳春學藝不精,今日要把命送在這裡。」從頸間扯下半塊玉玨,高高舉起:「這玨是娘給我的信物,請叔叔看在她的面上為我做一件事。絳春死後,請叔叔將此玨帶回山上,交還給我娘親。」揮劍欲起,要與劫軍一拼。

  「且慢!」

  颼颼兩物飛入廳裡,「鏗!」將法絳春的長劍撞落於地,去勢不停,如陀螺般滴溜溜地轉上茶幾,慢慢停住,卻是一清與劫震分別擲出的那兩隻瓷杯。簷外之人一聲長嘆,似有無限傷心:

  「罷瞭罷瞭!我欲避紅塵,豈料紅塵長在我心,卻要往哪裡避去?」嘆息聲裡,頎長的身影自簷上翻落,散發敞襟,袒露出瘦白秀氣的胸口,五絡長須、面如冠玉,額間一豎劍痕也似的淡淡紅印,全然看不出年紀,正是昔日威震南疆的天生道聖、「一陽來復」道天生!

  道天生揮著綠柳,在階前褪瞭足上所汲的木屐,赤腳走瞭進來,明明屐袍陳舊、披頭跣足,就是讓人覺得一塵不染。

  得月禪師、一清道人、方總鏢頭、苗撼天等紛紛起身,道天生意態疏懶,卻有一股曠遠飄渺的氣質,令人不由得生出形穢之感,誰也找不到開口的時機;頷首致意之間,便任由他從眼前走過,舉座竟無一人能留。

  劫兆也跟著起身,看得有些傻:「他不是『發春』的師叔麼?怎……怎地看來這麼年輕?」嶽盈盈低聲說:「內功道法練到他那個境界,神通自顯,去老返少也是有可能的。我師傅便看不出年紀,美麗得很。」劫兆笑道:「那你也同你師傅好好學學,我可有福氣啦。」嶽盈盈粉頰一紅,嗔道:「幹你什麼事?」嬌橫之中難掩羞喜;驀地笑容一凝,似是想起瞭什麼,面色漸漸沉落,忍不住微蹙蛾眉,再不言語。

  「怎麼啦?這麼開不起玩笑?」劫兆逗她。

  「你……你別跟我說這些瘋話。」盈盈板著俏臉,雙眼平視前方,身子與聲音都帶著刻意的僵:「我師傅和你爹有仇的。將來……將來若有什麼萬一,說不定是我要替我師傅報仇,或是你為你爹討還公道,我們……還是別太親近得好。」「不好,我寧可跟你親近些。」他平日輕浮慣瞭,這話本是順口調笑,但一出口便勾起瞭思路,想瞭一想,正色說:「不要緊的,真有那麼一天,我便把命送給你。再說瞭,既然過去也苦、將來也苦,若現在還不開心,人生何其冤枉?」嶽盈盈全身一震,玉手揪緊裙膝,顯是心神悸動,但仍未轉頭。劫兆還想開口,驀地白影一閃,滿廳矚目的「道聖」道天生竟停在他身前,「咦」的一聲,目光盯著他頭頂上方的虛空處,忽然伸手按住劫兆的腕脈。

  這一下出手如電,又極其輕柔,滿座之人還來不及驚呼,道天生便已松開劫兆,連連點頭:「奇子奇遇,難得、難得!」回見嶽盈盈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修長健美的胴體蓄勢待發,柳眉含威、裙擺揚動,刀意竟還先於人、刀之前。道天生驚訝中微露贊許,笑著說:

  「情之一字,竟快如刀!」

  嶽盈盈怒紅粉面,心中卻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彷佛被窺破瞭什麼秘密,又像遇到僅有的知音,世上終於有一處、有片刻能稍稍泄漏心事,渾圓結實的酥胸不住起伏,襟裡紅兜波興浪湧,恰如思潮一般。

  劫兆心中一動:「莫非……她是想出刀救我?」側首望去,盈盈卻刻意別開瞭目光,面上潮紅未退,雪酥酥的半截胸脯沁出薄汗,貼著嫩肌滑淌開來,更襯得膚光賽雪,白得教人眩目。

  他愛煞瞭眼前這嬌美動人的女郎,心底暖烘烘的,忽然生出一種極親近的感覺,輕輕握住她持刀的手,低聲說:「我們坐。」嶽盈盈閉口不語,羞意卻如春風裡的蓓蕾忽綻,突然就湧上瞭面龐,任由他握著小手,並肩坐瞭下來。

  ◇    ◇    ◇

  道天生走到那巨大的「禹功鼎」畔,一整衣襟,長揖到地:「劫莊主,我們好久沒見啦。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瞭。」劫震早已離座相候,本要撩袍走下墀階,一聽這話不免尷尬,頓時打消念頭,接過從人呈上的新杯舉起:「長別契闊十八載,道兄風采依然,不減當年,劫某卻已是老病之身啦。來!桃李春風、江湖夜雨,盡在此杯,劫某先乾為敬。」捋袖微掩,一飲而盡。

  從人以漆盤托著金杯,恭恭敬敬捧到道天生面前,道天生以手撫鼎,卻不接過,似乎在思量著什麼。劫兆暗自嘀咕:「不過是杯水酒,難道還怕有毒麼?這道天生看似瀟灑,原來也是假淡泊。」嶽盈盈輕道:「他要喝瞭你爹敬的酒,便不能與你二哥動手啦。你爹拿話擠兌他呢!」劫兆登時醒悟,果然見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絳春夫婦,眼中隻怕要迸出血絲來。道天生猶豫片刻,忽然一笑,隨手將酒杯接瞭過來;法絳春難掩失望之色,幾乎要尖叫起來,劫震、劫真卻不約而同松瞭口氣,不覺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誰知道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隨手揭開「禹功鼎」的盤龍鈕蓋,一陣濃烈的酒香頓時充滿廳室,原來鼎中竟盛美酒逾半。他踩著鼎腹輕輕巧巧一躍,和身坐上四龍絞扭而成的鼎耳,赤腳踏著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無義等高瞭半身不止,居高臨下,既飄逸又張狂。

  劫震微繃著臉,看著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當年麟陽道上,這人也是這樣風塵仆仆的趕來助拳,即使兩人之間並無深交,隻在筵席間見過幾面。那時,劫震要比現在更年輕也更鋒芒畢露,迎風凜凜的勢子,普天之下誰也比不過……但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沒改變?這般折磨煞人的光陰,怎地全沒消損他的昂揚與飄逸,磨平他的孤高與張狂?

  道天生彎腰抄瞭滿掌酒水,仰頭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濕透。

  「劫莊主,我向來對你敬佩得很,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多不勝數,殺人的總比救人的多。十八年前你網開一面,少瞭很多無謂的犧牲,在我看,這是你畢生最瞭不起的功業。」他又連飲幾口,伸手一抹:「這杯是我十八年前想同你喝、卻沒喝成的,今日且飲不妨。」十八年前香山蘼蕪宮戰敗,劫震才算穩占中州正道盟主的寶座,這十八年來,可說是「神霄雷隱」之名最強盛、最如日中天的時候。道天生隻敬過往不敬今時,貶更多於褒,眾人都聽得傻瞭。劫震一張方正的紫膛國字臉不見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說。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賞光,敝府何其有幸。」道天生擺擺手,轉向一旁的常在風。

  「你是盛夫子的傳人?」

  「天都弟子常在風,見過道聖前輩。」常在風團手抵額,長揖到地。

  「盛夫子是當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貪,必不為宵小所乘。」道天生抄酒便飲,旁若無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卻不能親上天都陪禮。這杯謝罪酒,你便代你師傅受飲罷。」說著柳條往鼎內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脫手擲出,居然輕飄飄地落在常在風幾畔。

  常在風也不生氣,恭恭敬敬地說:「前輩的話與酒,弟子定當帶回天都,上稟恩師。」小心將柳條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眾人均想:「據說『天都七子』之中,以『千裡直驅』符廣風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風的智謀最高,他日繼承盛華顏的門統大位,不作第三人想。這常在風唯唯諾諾,平凡庸碌,難怪沒什麼名氣。」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幾眼,懶憊一笑:「盛夫子胸中塊壘,鬼神難測。名師選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瞭個度量寬的。」「弟子慚愧。」常在風神色不變,一逕低頭還禮。

  道天生又轉一邊,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陣營裡。

  「我略通觀人術,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業有成,還能導之於正途。可惜姑娘鳳鳥之姿,不能長棲荒林,宇文瀟瀟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對著文瓊妤連連搖頭,抄起酒水便飲:「我這杯水酒,且為中州與宇文氏一悼!」說著哈哈大笑,笑聲裡又隱約帶有哭音。

  商九輕等寒庭部眾怒不可遏,文瓊妤掩口一笑,也搖頭說:「道聖前輩這手『借刀殺人』不好。玄皇君臨北域,胸羅萬有,若會為瞭前輩一言對瓊妤心生忌憚,如何統率萬千甲兵、無數豪傑?前輩心志高遠,為江湖人所敬,又是為誰動瞭私心,欲致瓊妤於死地?」這次輪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態頓止,默默無言,片刻後才喃喃自問:「我的私心……我還有私心麼?我若有私,卻又是為瞭誰?」法絳春唯恐師叔鐵瞭心不管,不顧丈夫阻攔,尖叫道:「叔叔,別聽那下賤女子的胡言!請叔叔為我取珠子來!」緊緊捏著玉玦,灰白的面頰漲起兩朵濁紅,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裡。

  道天生閉目長嘆:「我既已許下承諾,決不會食言背信。我今日,便為你取陰牝珠!」突然睜眼,長臂一舒,倏地將玉玦奪過:「取珠之後,我對你娘的承諾已瞭,再無負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便教陰牝珠與這半塊玦一般,從此煙消雲散!」攤開手掌,掌心裡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絳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以道天生的造詣,劫軍縱是四傢中數一數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聖」手下走過十招,陰牝珠落在道天生手裡,也隻有粉碎一途。

  道天生將酒杯擲回丹墀,杯中點滴不少,一拍鼎腹,酒水的回蕩聲悶鈍沈重,宛若江濤。

  「對不住瞭,劫莊主。」他雙腳分與肩寬,單手負後,轉頭正視劫軍:

  「劫傢二少,你如能在我手裡走完三招,便算是我輸。請!」劫軍無比凝肅,皺起火焰燃燒般的濃密赤眉,回頭望瞭父親一眼;劫震微微搖瞭搖頭,面無表情。對方是六絕等級的高手,就算是劫震、盛華顏,甚至玄皇宇文瀟瀟親來,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不管應戰的是劫軍或劫真,其實都沒有差別。

  三招。隻要撐過三招就行瞭,眾人想。

  劫軍深吸瞭口氣,運動全身元功,單手提起百二十斤的巨劍「鎖龍針」,黑黝黝的劍尖緩緩舉過頭頂,熊腰一擰,魁梧的身軀順勢旋轉,倏地斬落!鐵塔般的巨人,加上鐵柱般的巨劍「鎖龍針」,這一擊不啻有千斤之力!劍身帶起的風壓嗚嗚呼嘯,卷起滿地碎磚如蓬,諸人頓覺眼前一黑,無數砂塵細粉如暴雨披面,紛紛舉袖遮臉;呼吸陡然一窒,彷佛空氣俱都被劍卷走,就算奮力吸炸瞭胸膛,也吸不到半點東西。

  ——速度,就是力量!

  誰也料不到這麼重的劍,居然能使得這麼快。

  「將軍籙」的武功須以籙法入神,時效上尤其吃虧,面對成名近三十年的南疆道聖,劫軍摒棄所有招式機巧,純以力量決勝——轟然一響,音波震得滿廳掩耳踉蹌,鈍重無鋒的「鎖龍針」重重砍在「禹功鼎」上,道天生單手按鼎,銅燦燦的鼎身連晃都沒晃,震波卻一路從劍尖竄向劍鍔,沿著突起的劍脊反饋回去!

  劫軍眥目咬牙,雙手牢牢握住劍柄,沉腰坐馬相抗;忽然猛一回身,連人帶劍被震飛出去,一連退瞭七八步,鎖龍針「嚓!」插入地面,裂縫持續迸開三丈來長,青磚碎裂,宛若鐵耙犁過。

  劫軍面色脹紫,突然張口嘔出鮮血,雙手虎口爆裂,勉強倚著鎖龍針不倒,虎軀微顫。眾人目瞪口呆之餘,才發現禹功鼎內水氣蒸繚,原來劫軍這一劍蓄滿元功,與道天生的渾厚內力在鼎中相激蕩,竟使冷酒瞬間滾沸,化作氤氳霧氣,散得滿廳甘洌酒香。

  劫兆本以為道天生是用瞭什麼巧勁,才將劫軍的萬鈞之力悉數反震,盈盈卻搖瞭搖頭,蹙眉沉吟:「若是借力打力之法,鼎中的酒水便不會被蒸成霧氣。你二哥退瞭這麼遠,還卸不去反震的力道,怎麼他卻像沒事兒人似的?難道又是將軍籙的神奇籙法所致?」法絳春與道初陽的驚駭隻怕還在旁人之上。

  將軍籙門中有一部高深籙法,名叫《東皇泰山府君籙》,練成後能不懼反震、倍力於敵,威力十分驚人,但也極為難練,須以本門的柔軟功夫「飛神術」、卸勁功法「地遊仙」做基礎,並修習「乾元罡」的上乘內功一十五載以上,才得驅動此籙。否則即使是請瞭籙神,身體也承受不住,再強的精神暗示也沒有用。

  當今九嶷山上,也隻有將首法天行能使這部《泰山府君籙》。

  「但即使是爹,也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喚出籙神。除非是……」法絳春茫然搖頭:「不可能,決計不能的。那隻是道書裡的記載而已,沒人能練成的。」「肯定是這樣瞭。」道初陽喃喃自語,聲音裡卻隱含著激動的顫抖:

  「是……是『籙神鏡』!叔叔他……練成『籙神鏡』瞭!」將軍籙是道門的符籙一派,以捏訣頌咒之法結合武功,對自己施行深度的精神暗示,用以集中意志、激發潛力,稱之為「請籙神」;其中最關鍵的,便是這個施行暗示的過程,必須摒除外界幹擾,務求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成,就像當日道初陽與商九輕相鬥,在《降魔步星綱籙》誦完前一直處於下風,一旦請完籙神、戰局便突然扭轉一般,若能針對敵人的弱點飛快更換籙神,將軍籙的武功將身兼最精準的攻擊與最到位的防禦,堪稱完美無缺。

  根據典籍記載,有種被稱為「籙神鏡」的秘法能使這個美夢實現。據說練成「籙神鏡」之人,隻要看著手掌,掌中就會浮現所想的符籙血紋,一拍額心便即入神:若是喚出《考召籙》、《點鬼籙》等馭神籙法,一觸之間,還能控制他人的心志……就為瞭實現這個「隨意而發」的美夢,一直到百年以前、將軍籙第三十二代將首「五旡乾坤」經北海宣佈此說無稽為止,門中都還立有「練成『籙神鏡』者接掌本門」的規矩。

  果然道天生輕輕一拍額頭,瞬間似乎一絲紅光從指縫中漏出,轉眼消失不見。

  劫軍勉力握劍,暗提一口真氣運轉全身,又緩緩擺出接敵的架勢。

  道天生淡然一笑:「競力難勝,我隻是教你這個道理罷瞭。」劫軍沉聲道:「晚輩承教。前輩留神瞭!」一劍刺出,居然舉重若輕,巨大的鎖龍針在他雙手間彷佛全無重量,轉眼便舞成瞭一團勁風呼嘯的獰惡烏光;劍招大開大闔,但每一劍隻出瞭六七成力,尚有運轉揮灑的餘裕,居然讓他一口氣連攻瞭三十餘劍,清脆的鏗鏗聲不絕於耳。道天生提著單邊鼎耳隨意挪動,每一劍都讓偌大的禹功鼎擋瞭下來,猶能開口:

  「這不是烈陽劍法啊!這是……雲陽劫氏的『平戎八陣法』麼?」劫軍全身真氣流轉,不敢說話,揮劍成陣,長逾九尺的巨劍舞將開來,天、地、風、雲四陣守中,龍騰、鳥翔、虎翼、蛇盤四陣輔攻,法度嚴謹,變化多端,襯與他一身赤發金甲,簡直是天將下凡。

  道天生露出贊賞之色,笑道:「果然是將星之後。大軍壓境,避之不恭!且看我點兵來戰!」一瞪掌心,綻著滿掌紅芒印上額頭,大喝:「呔!《九威召龍籙》!」全身衣袍鼓蕩,抄起瞭禹功鼎的鼎足,轟地迎上橫掃而來的鎖龍針,彷佛兩支堅革重甲的軍隊交鋒,「九威召龍籙」對上「平戎八陣法」,兵對兵、將對將;殺伐聲裡,兩軍對沖,無數戰馬、槍盾全都撞成瞭一處!

  兩人披頭散發,忘情的對撼著,劍與鼎的交擊直如旱雷,震得人人五內翻湧,廳裡飛沙走石,滿地青磚都成瞭戰場黃沙,飛卷於獵獵的狂風中。也不知過瞭多久,道天生揮鼎一擊,轟得劫軍踉蹌倒退,背脊重重撞上梁柱,柱頂簌簌落塵,彷佛就要坍塌下來。

  劫軍揮劍欲起,忽然雙腳一軟,拄劍坐倒在柱旁,試瞭幾次都站不起來,粉塵落得滿頭滿臉都是。他唇角滲出鮮血,火紅的赤眉像是要燒起來似的,卻掩蓋不住滿眼的痛苦與不甘。

  ——勝負……已分。

  道天生放下巨鼎,解除籙神,舞袖揮開白茫茫的落塵。

  「三招已過,是我輸啦!」模樣雖然狼狽,笑容依舊瀟灑。眾人難掩驚詫,卻見他擺瞭擺手,回頭往廳外行去。「劫莊主,陰牝珠若不能毀去,還望你一本當年不滅香山的胸懷,好自為之。」法絳春差點沒暈倒,叫道:「叔叔!我的珠子、我的珠子……」追出兩步,腿下一軟,卻被丈夫及時攙住。道初陽滿面疼惜,低聲安慰著她:「叔叔言出必踐,倘若他贏瞭,珠子便保不住啦!」法絳春面色鐵青,一把將他推開,咬牙扶著幾沿回座,不發一語。

  粉塵落盡,丹墀上劫英縮在劫震懷裡,姚無義的身畔卻不知何時多瞭那統領金吾衛的「分光鬼手」曲鳳釗遮護,饒是如此,灰撲撲的模樣仍舊十分狼狽,氣得他一疊聲的尖叫起來:「反啦反啦!這是要拆爵府、殺欽差麼?來人!把那個狂生給我拿下瞭!」廳外兩百餘名金吾衛士大聲回應,哪裡還有道天生的蹤影?不過是做做樣子罷瞭。

  姚無義狠狠瞪瞭曲鳳釗一眼:「你養的好東西!」曲鳳釗躬身道:「公公乃是柱國棟梁,不容有失。鳳釗能力淺薄,也顧不上旁的瞭,請公公降罪。」姚無義聽著十分受用,容色漸緩,輕輕打瞭一下他的手背,斜眼乜笑:「你倒知道輕重。這回就算啦!那道天生可不能輕易饒過,你讓皇城警蹕都給我留心上,逮著瞭咱傢重重有賞。」他見道天生豐神俊朗、瀟灑飄逸,不知怎的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厭惡感,連將軍籙也一並惱上瞭,正好睨著階下的法絳春夫婦,清瞭清嗓子,帶著一抹陰笑:

  「比劍奪珠第一場,將軍籙敗!這顆陰牝珠,你們傢就別想瞭罷!」◇    ◇    ◇

  劫傢的從人將劫軍扶入座中,數十名青壯傢仆魚貫進入廳裡,將碎掉的青磚全揭瞭去,填入同樣大小、厚薄相等的紫檀木板,再鋪上簇新的棗色絨氈,原本狼籍的戰場轉眼又成瞭典雅華麗的大堂;侍女們捧來香湯錦帕,伺候眾人抹面,又奉上茶水點心。

  劫震起身招呼眾人飲食,京兆大俠苗撼天拿瞭杯子來敬:「劫莊主將門虎子,委實令人敬佩!要保管陰牝珠這等寶物,舍照日山莊其誰?」劫震連稱不敢,卻難得露出輕松的笑容,與苗撼天對飲一盅。舉座除瞭三大世傢或得月禪師等較老成的人物,紛紛舉杯相賀,儼然陰牝珠已是劫傢的囊中物。

  劫軍並未離席,鎖龍針也還置於座旁,平放在地面上。劫震命人取來藥丹給他服用,那丹色如琥珀燒融,帶有一層朦朧的光暈,正是昨日法絳春攜來的九嶷山鎮山之寶「存聚添轉丹」。劫兆看得有些感慨,低聲對嶽盈盈說:「我是對將軍籙的人沒什麼好感,不過挑這個時候吃他們的丹藥,實在也太張揚瞭些。」嶽盈盈點瞭點頭:「我也覺得不好。」片刻又說:「你二哥隻是消耗氣力,不像受瞭重傷的樣子,看來道聖前輩手下留情,原也用不上這麼神異的丹。」劫兆笑著說:「不過劫軍真是打得不錯。要不是他這麼討厭我,討厭到想要瞭我的命,看完剛剛那場,我還真有點佩服起來。」嶽盈盈看瞭他一眼,眸裡情思復雜,卻不似先前愁苦。劫兆給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開口逗她,忽見門房吳六從偏廳走瞭進來,快步趨近他耳畔,低聲說:「四爺!外頭有個姓鄭的帶瞭個丫頭,說是四爺喚來的。」劫兆想起昨日桐花大院裡的事,囑咐說:「先帶去前院裡候著,我待會便來。」吳六領命而去。嶽盈盈冷冷看著他,劫兆滿面討好:「我去去便回,不會太久的。」嶽盈盈冷哼一聲:「你自己的醜事,我才不愛搭理!誰管你的死活?」氣鼓鼓的別過頭去,擰腰斜坐,飽滿的酥胸不住起伏。

  劫兆肚裡暗樂:「笨丫頭吃醋啦。」忽然有種心滿意足的甜蜜,趁著廳裡觥籌交錯的當兒,悄悄溜出廳去,匆忙趕到前院,見那桐花大院的鄭姓長工帶瞭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站在廊前候著。那姑娘肌膚雪白,梳著兩股烏溜溜的雙環髻,容貌還算清秀,但姿色是遠遠不如浴房裡的那個「鄭瓶兒」瞭,自然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鄭長工一見他來,連忙上前陪笑:「四爺!」回頭一拉姑娘:「還不快喊人?」姑娘怯生生地叫瞭聲「四爺」,聲音清脆細甜,果然是天生一副唱曲兒的嗓。

  劫兆擺擺手:「我時間不多,這些都免啦。鄭姑娘,我問你:你同你爹一向都在天香樓對門的茶悅坊賣唱,是不是?」姑娘點瞭點頭:「是。」眼圈一紅,忍著不敢流淚。

  劫兆註意到她臂上還系著麻孝,想來鄭老頭是真的死瞭。

  「你多久沒去茶悅坊唱曲兒瞭?」

  「大……大半年瞭。」

  所以那個冒牌「鄭瓶兒」在京裡活動,至少已經超過六個月瞭,不然不會知道從前鄭氏父女在茶悅坊賣唱的事。劫兆又問瞭她幾個問題,諸如傢住何處、還有什麼親人之類,越問越覺氣悶:「我這是浪費自己的時間!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命取一百兩銀子分賞兩人,隨意打發回去。

  他一個人坐在花廳裡斟茶自飲,忽聽背後腳步聲細碎,以為是哪個院裡的莽撞丫頭,不耐煩地揮手:「出去!我想靜一靜,誰找都說沒見著。」來人動也不動,劫兆回過頭,隻見一抹俏生生的纖細儷影立在門邊,蔥白色的滾銀坎肩竟不如她的肌膚雪膩,海波般的微卷長發攏於胸前一側,小巧的掐銀蠻靴輕踢大紅門檻,卻不是劫英是誰?

  「妹子怎麼來啦?」劫兆這才想起一早上都沒留意到她,驀地心虛起來:

  「誰……誰欺負你瞭,臉色這麼不好看?來,同哥哥說,哥哥給你出氣。」劫英背對著光,陰影更凸顯出她一身完美無瑕的動人曲線,臉上的表情卻看不真切,隻一雙大眼睛炯炯放光,淺褐色的瞳眸既像貓眼,又似琥珀。

  「你……」她慢慢的說:「喜歡上那個嶽盈盈瞭,對吧?」劫兆背脊一陣惡寒,毫不猶豫地搖瞭搖頭——這是他混跡風月場多年鍛鏈出來的本能反應,承認隻有一條死路,隨機應變才殺出重圍,反敗為勝。他應該繼續裝出無辜的表情,老實不客氣的說:「我怎麼會喜歡上那種女人?在我心裡,隻有我的親親小妹子一個……」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突然不想這麼說。

  劫兆僵硬地搖瞭搖頭,認命似的回望著妹妹,偌大的廳裡悄然無聲,靜得彷佛隻剩下他劇烈鼓動的心跳。妹……劫英的心跳聲呢?為什麼,為什麼我聽不見?

  「你,想娶她進門嗎?哥?」

  「不……怎麼會?你在胡說什麼?」劫兆勉強一笑,面頰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我根本沒想過這種事。我和嶽……嶽姑娘是朋友,她救過我一命,她……」「我要去跟爹說我們的事。」

  「什……什麼?!」血色「唰」的一聲從劫兆臉上倏然消褪,手裡的瓷杯鏗然落地,摔成一圈飛迸四散的碎粉。

  「我要去跟爹說我們的事。我不能忍受你跟別的女人好。」劫英靜靜的說:

  「爹若不讓我們在一塊兒,我就死在他面前。你說這樣好不好,哥?」◇    ◇    ◇

  大廳裡,劫震已與眾賓客喝過三巡,那些中京武人意猶未盡,還頻頻勸進,「比劍奪珠」的緊張氣氛蕩然無存,倒像直接跳過瞭擂臺戰,眨眼來到照日山莊的慶功宴似的。法絳春夫婦面色鐵青,商九輕與一幹寒庭鐵衛也神情不善,倒是文瓊妤含笑端坐,絲毫不以為意;常在風更是一派輕松自在,還陪著得月禪師、方總鏢頭等聊上一陣,被勸瞭幾杯酒。

  姚無義給晾在丹墀上,原本坐在身邊的劫英又不知跑到哪裡去瞭,不耐煩地叩著扶手,突然尖聲道:「劫莊主!這會兒,是改比喝酒瞭麼?你傢二公子若不能再打,趁早換瞭下去,換個能打的來!」眾人聞言一怔,訥訥地停杯回座。劫震連聲告罪,姚無義瞇著小眼睛冷冷一笑,順著話頭應瞭幾句,多半是官樣文章。

  劫軍休息瞭大半個時辰,再加上「存聚添轉丹」固本培元的神效,內息早已盡復如常,挾著首戰勝利的餘威,這回連披風、佩劍也不卸瞭,單手提起巨劍鎖龍針,大步邁入場中。常在風站起身,從行囊解下一根四尺來長的短棍,棍頭兩端纏有軟革,通體烏亮光滑,似是紫檀鐵梨一類的木質。

  這棍並不起眼,常在風貯盛衣物書籍的佈囊縛在棍上,直與扁擔無異,誰也沒想到是他的隨身兵器。他雙手持棍抵地,棍長僅及胸下,躬身行禮:「劫兄,請。」劫軍反斂起勢來,冷哼:「常兄……便這般看不起劫某人的技藝?」常在風一怔。

  「劫兄何出此言?」

  「我這柄『鎖龍針』乃是世之神兵,凡胎俗鐵,當者披靡!」他火焰般的濃眉一挑,襯與古銅色的油亮肌膚,連強抑的怒意都彷佛要沸滾起來:「常兄持木棍與我相鬥,將劫某人、將鎖龍針置之何地!豈非是以此辱我!」常在風搖頭道:「劫兄言重瞭。我自拜入天都門下,身受恩師教誨,日夜不敢懈怠,在這棍上足有二十二年的苦功;這桿沉水烏木棍裡,有我武之一道的全部驕傲。古人曾雲:『富人之錦,不足顯貴,貧戶之棉,堪以傳傢。』我以此棍與劫兄對敵,豈有加辱?」劫軍聞言一凜,赤眉低垂,抱拳正色道:「是我失禮瞭。常兄,請!」常在風抱拳回禮:「請。」右手立開門戶,既像劍式又類似短槍的架子,棍尖仍輕輕觸地,以示禮儀。

  「解劍天都」是武儒一脈中的異數,智謀之外,向以使用長兵器著稱。天都之主盛華顏因為擁有「智絕」的美名,武功路數反而鮮有人知,不過在「天都七子」中,符廣風的平夷槍、杜翎風的青絲杖、武巽風的方首天棓等,都是中宸州赫赫有名的長兵,絕不容小覷。常在風亮出短棍,雖然貌不驚人,到底也是解劍天都的正宗。

  劫軍打醒十二分精神,鎖龍針攔腰揮出;橫掃千軍的逼人氣勢裡,更有一股變幻不定的莫名靈動,如飛似躍,正是雲陽劫氏「平戎八陣法」的「鳥翔」一式!旁人見他這一招霸氣橫攔,後著卻將常在風的上、中、下三路盡皆封死,力量靈巧兼備,不由得大聲喝起采來,苗撼天更是用力鼓掌:「好!好一個平戎八……」話沒說完,忽然一怔。

  隻見常在風棍頭橫出,「啪!」恰恰拍在鎖龍針的脊鍔之交,巨大無比的劍身就像腰眼受創的惡獸,頓時歪撞一旁;常在風擎棍直進,篤的一聲,打得劫軍扭肩倒退幾步,肩上的鑲銅披膊爆裂開來。

  滿廳都看傻瞭眼,劫軍又驚又怒,虎吼一聲,揮劍又來。

  常在風不慌不忙,同樣是不等劍勢臨頭,逕自橫棍打散,這一次是打在劫軍的左髖上,鑲著銅鈕的裙甲又被打裂開來。劫軍痛得大吼,抵死也不退,回身舉劍一撩,右肋再度中招……兩人瞬息間換過十餘招,劫軍每一劍都揮不到底,常在風出手卻絕不落空,巨人巨劍被困在四尺來長的棍影間,周身瘀青裂甲,越打越是委頓,漸漸縮成一團,毫無還手的餘地。

  旁觀的劫震、劫真父子對望一眼,盡皆愕然。誰都看得出劫軍已然輸瞭,隻是舉座驚駭太過,還沒有人回神喊破而已。寰宇鏢局的總鏢頭「牧野流星」方東起喃喃說道:「這……這是什麼棍法?難道是盛夫子新創的不世奇招麼?」盛華顏絕少與人動手,行走江湖的弟子們又各有創制,解劍天都的武功路數對江湖人來說,就跟他們鉆研的智謀之術一樣難解。

  得月禪師卻是精擅佛門瘋魔杖的高手,於中宸州的各門長械涉獵廣博,搖頭嘆息道:「不,常施主使的這路乃是解劍天都的『六本訣』,孝為義之本、哀為禮之本、勇為戰之本、農為政之本、嗣為國之本、力為財之本,是謂『六本』。老衲當年曾與盛夫子講論天都武學,以此訣為入門基礎,修習有成者,方能晉升『五帝訣』、『四象訣』、『三至訣』等境界。今日是見瞭常施主的手段,才知盛夫子造詣之高,非是老衲所能知也。」眾人無語,襯著場中常在風貼肉棍擊、劫軍咬牙低咆的聲音,倍覺驚心。

  劫震面色鐵青。盛華顏早料到最終不免一戰,故意派瞭個籍籍無名的常在風來,照日山莊不但輸瞭珠子,平白為他人作嫁,「劫傢第二代輸給天都第七子」的風聲傳入江湖,解劍天都的聲勢將蓋過照日山莊,面子、裡子均是大獲全勝。

  劫真望瞭父親一眼,頓時明白事態嚴重。

  (事已至此,這一場絕不能輸!)

  他見劫軍已是格擋多、出手少,常在風微露不忍之色,似要開口罷戰;場面一旦被常在風說下,雙方勝負如此明顯,劫軍便隻有認輸一途。劫真再不猶豫,拔劍躍入場中,大喝道:「常兄,得罪瞭!」長劍挺出,逕往他背心刺落!

  這下形同偷襲,卻有圍魏救趙的奇效。常在風微微一驚,並不慌亂,短棍回掃接敵,招數如刀劍鋼鞭一般,眨眼便與劫真對瞭十餘合,漸漸將他壓得後退開來,卻不得不舍下劫軍。劫真的劍術未必當真勝過瞭二哥劫軍,但他方才旁觀兩人比鬥,發現常在風雙腳不動,出招的動作極小,劫軍的劍招大開大闔,反倒像是自己把破綻送到棍尖似的,心中陡然領悟:「他……使的是『鏡射之招』!」武學中有一門「聽勁」的功夫:「聽」者,是指感受察覺,非專指耳力而已。能感覺對方的殺氣、用勁,較容易找到攻擊的破綻,就像在敵人面前擺瞭鏡子一樣,故稱「鏡射之招」。要使聽勁在實戰之中發揮效果,必須具備非常紮實的基本功,以天都入門棍法「六本訣」打得劫軍隻餘招架之力的常在風,顯然就是這種人。

  因此劫真接連變換天城山的《列缺劍法》、《兩儀風雷劍》、《善幻靈梭》等劍法,其中夾雜幾式傢傳的《烈陽劍法》與《平戎八陣劍》,戰鬥氣氛突然從先前的狂暴熱烈,搖身一變成為冷靜至極的拆解與試探。常在風反擊的力度明顯有所保留,不斷摸索、適應著劫真多變的招數,然後才又慢慢取回瞭優勢。

  突然「轟」的一響,鎖龍針從中劈落,硬生生將兩人分瞭開來,劫軍回頭怒吼:「老三,你退下!這場是我的!」劫真氣得冷笑不止,猛將佩劍抽瞭回來,低聲道:「老二!我不與你爭。我倆若不聯手,今日『照日山莊』四字勢將掃地,你我拿什麼臉面去見爹!」劫軍面色鐵青,默然無語。

  言談之間,常在風拎著棍尾揮灑開來,四尺餘的棍身加上單臂,攻擊范圍暴增為七尺,劫傢二少俱不能免;劫軍的九尺鎖龍針施展不開,劫真也受到連累,頓時節節敗退。劫真吃瞭兩記硬棍,忍痛小退半步,握劍於頰,低聲喝道:「老二!『雙陽並照』!」劫軍被打得潰不成軍,慘然閉目:「罷瞭!我還有什麼好堅持的?」驀地睜眼暴喝:「看招!『雙陽並照』!」舍瞭鎖龍針,鏘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同樣握劍於頰;兄弟倆同時踏步、劍尖直指,氣勁震得兩柄劍嗡嗡顫動,熱浪滾流,雪亮的劍棱隱隱迸出紅光!

  常在風被劍芒映紅瞭臉面,不覺露出凝重之色,烏木短棍盤旋閃繞,初次避開劍鋒,退得有些狼狽。姚無義本覺得這第二場比鬥無趣得緊,常在風其貌不揚,劫軍卻總是挨揍,此時終於眼睛一亮,興致盎然,拉著劫震直問:「老劫!你府上何時藏瞭這麼一部雙人劍陣,都不與人看?」劫震不置可否,隻是拱手道:「粗疏技藝,公公見笑瞭。」眾人見場中紅光縱橫,劫真、劫軍兄弟聯劍一同,破天荒的逼退常在風,不覺精神大振。方東起低聲向得月禪師問道:「大師,照日山莊這套聯劍之術,卻是叫得什麼名目?」得月禪師口誦佛號,搖頭:「這老衲也未曾聽聞。照日山莊百年基業、數代經營,另藏有絕學也未可知。」除瞭劫傢三父子,全場隻有一人看出其中另有蹊蹺。

  「這才不是什麼雙人劍陣……他們使的是『烈陽劍法』!」嶽盈盈蹙起柳眉,心想:「奇怪!為什麼劫真、劫軍須合兩人之力,才能使出一式完整的烈陽劍?」◇    ◇    ◇

  劫兆目瞪口呆。

  劫英雖然嬌縱,但從來都不是個軟弱或神經質的女孩;在同樣失去母親、孤獨地在空蕩蕩的大院裡長大的漫長日子,他甚至覺得劫英比他還堅強,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總是一定要得到,並且願意承擔得到那些東西的代價。與妹妹偷情的過程不但是至高無上的快樂,更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劫英很寬大的允許他尋花問柳,換過瞭一個又一個的女子,從中摸索出更多取悅女體的技巧;而她對交歡的好奇、狂熱與高昂興致,完全隻屬於他一個人。現在,劫兆忽然懂瞭——原來,她隻要他的心。

  他怔怔地坐在桌邊,全身發涼。他應該要伸手拉住她,阻止她把兩人推入毀滅的深淵;或許可以給她承諾,或者直接剝去她的衫裙,按在桌上狠狠地插上一插,教她想起那銷魂蝕骨、難以割舍的肉體歡愉,又變回一頭乖乖聽話的可人小羊……劫英靜靜的看著他。看著他額間汗湧、面色灰敗,看瞭很久,突然一笑。

  「我騙你的。」

  劫兆一怔,卻見她甜甜的笑瞭。

  「我說要去跟爹告狀、在爹面前自殺……」劫英眨瞭眨眼,迷蒙的瞳眸裡似有霧光:「那是騙你的。」劫兆忽然有種身體崩潰的感覺,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從某處噴瞭出去,就跟射精一樣。他正想站起身來,手已經老實不客氣地往妹妹柔軟碩大的胸脯攫去,劫英卻咯咯一笑,輕輕巧巧閃瞭開來,背著雙手緩緩後退,俏麗的面孔仍然陷在背光的陰影裡,似將融為一體。

  「哥,你真沒用。」劫英咯咯笑著。劫兆幾乎可以想像在暗影之下,她那帶著釁意與挑逗的嬌媚笑容,然而那雙貓眼兒似的琥珀色瞳眸裡卻沒什麼笑意,隻是熠熠放光。

  「你真是沒有用。」

  劫兆剛嚇出一身冷汗,忽有些惱羞成怒起來,沖口說:「我……怎麼沒用瞭?」伸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劫英輕輕揮瞭開來,嬌笑著逃出廳去。「不管是不是昧著良心,你都應該說:『我怎麼會喜歡上那種女人?在我心裡,也隻有我的親親小妹子一個。』要不然你就該把我騙到哪個僻靜的院裡……」她作勢掐著幼細雪嫩的粉頸,陰陰一笑:

  「……殺瞭我滅口。」

  「你在胡說些什麼?」劫兆聽得皺眉,連連招手:

  「來!給哥摸摸看,妹子是不是發燒燒糊塗啦?」劫英咯咯笑著,環著纖腰前仰後俯,伸手一抹眼角,似是笑出瞭淚。

  劫兆站起身來,踱到門邊,突然覺得院裡那個美艷無雙的少女十分遙遠,像是個陌生人,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劫英慢慢止住笑,深吸瞭口氣,雙手交環在胸前,不覺將那對綿軟的盈乳托瞭出來,坎肩兒襟口鼓脹脹的,彷佛灌飽瞭稠濃的酪漿,又似擠著兩隻酥滑足水的薄皮鴨梨;襯與她纖窄的香肩與小腰,曲線益發誘人。

  「你要是再有用一些,我就去找爹瞭。你要是再有用些……」劫英深深望瞭他一眼,轉頭離開。跨出院門的一剎,他依稀聽見她這樣說:

  「我就願意為你而死。」

  ◇    ◇    ◇

  等劫兆回到大廳,劫真、劫軍與常在風的比鬥已經結束瞭。

  他不敢多看丹墀上的父親——或妹妹——一眼,匆匆回座,低聲問:「怎麼瞭?怎地連我三哥都下去打啦?」連喚幾聲,嶽盈盈才回過神來,皺眉輕道:「現在才回來,好戲都收場啦!還有什麼好瞧的?」劫兆本想問是誰勝誰敗,一見劫軍與劫真各自盤膝吐納,神情委頓,汗出如漿,常在風卻好端端坐在位子上,眾人看他的神情都與先前大不相同,除瞭文瓊妤言笑如常,其餘莫不另眼相待,比鬥的結果不言自明。

  「我兩個哥哥聯手……居然敗給瞭他?」劫兆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原本是要贏的。」嶽盈盈將常在風如何大敗劫軍、劫傢兄弟又如何聯手壓制的情形說瞭一遍。「……誰知你兩位兄長打到中途,卻突然一口氣接不上,似是內息耗盡的模樣,這才敗下陣來,到眼下都沒恢復過來。怎麼,你傢的『烈陽劍法』如此耗費內力麼?『大日神功』素以威力剛猛、連綿不絕著稱,號稱『如日曠照』,又怎能如此不濟?」劫兆聳肩一笑。「這我就不知道瞭。烈陽劍我隻練瞭皮毛,再深一點的我爹還不肯教,至於大日神功嘛……嘿嘿,那是連邊邊角都沒碰過,真個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啦。」嶽盈盈被他逗得掩口噗哧,杏眼一瞪:「嘴貧!」忍不住笑瞭起來。

  劫兆心神未定,陪著乾笑一陣,嶽盈盈忽然有些感慨,輕聲道:「你說你爹最看重你三哥,拿你二哥當作老傢那邊的外人,我看倒也未必。喏,你瞧!你爹照看你二哥的身子,也沒比你三哥來得少。」小巧的下巴輕輕一抬,劫兆順勢望去,隻見下人拿瞭丹藥給兩人服用,正是九嶷山的「存聚添轉丹」,藥盅裡放瞭三枚丹,劫真隻拿瞭其中一枚,和水喂入口中,剩下的全讓劫軍給吃瞭。

  「兩個兒子用藥,怎能放入三顆?」

  「沒準他生得高大些,本來就得多喂點。」劫兆搖瞭搖頭:「我三哥為人謙遜有禮,說不定是我爹特別為他準備瞭兩顆藥丹,卻教劫軍那頭貪嘴狗給吃瞭。」廳裡嗡嗡地低語一片,劫震清清嗓子,站起身來,現場突然安靜下來。

  「眼下,便是最後一場瞭。」他面色寧定,看不出喜怒,彷佛剛剛敗下陣來的不是他引以為傲的兩個兒子。「常世侄若已休息妥適,咱們這便開始罷!」常在風起身道:「晚輩隨時候教,一切願由莊主定奪。」神情謙沖自若,不亢不卑,絲毫沒有勝利者的驕傲與張狂。

  劫震點瞭點頭。

  「文姑娘,貴方是商堡主代表出戰,抑或由文姑娘親來?」文瓊妤裊裊娜娜地起身,四周拱衛的寒庭死士們一齊讓出道來,一股清新幽甜的芳草氣息隨著蓮步漫出,嗅得眾人胸臆一舒,浮想翩聯。烏鬢貼額、濃鬟垂地的貂裘麗人扶幾上前,輕輕巧巧福瞭半幅,嗓音清脆動聽:「敝方商堡主受瞭內傷,不宜再戰。而我……」秀目環視,一笑嫣然:

  「……半點武功也不懂,自然無法出戰。」

  全場為之譁然。劫震、劫真父子對望一眼,目中均有疑色。

  劫震心念微動,拈須乜目:「文姑娘……可是想找他人代戰?」文瓊妤淡淡一笑,卻自有一種渾不著意的無心之美,令人驚心動魄。

  「正是如此。」

  這就怪瞭。當初她提議「四傢此刻在場之人,除瞭劫莊主之外,均可與戰」時,劫震並未料到有誰會傻得去請對方的人助拳,此刻看來,文瓊妤卻是早有預謀。問題是:她到底要找誰來替九幽寒庭出戰?道初陽夫婦、劫氏兄弟,都不會是常在風的對手;就算能夠,又有誰願意為九幽寒庭一戰?

  「代戰的人選,我已經物色好瞭。」文瓊妤美目流沔,緩緩掃過眾人,溫柔慧黠的目光所經之處,當者莫不怦然悸動,難以自持。這幾可殺人的美麗視線,終於停在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方,文瓊妤抿嘴嫣然,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狡獪戲謔,彷佛惡作劇得逞的小女孩:

  「你可願意為我一戰,劫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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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