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殘陽如血

  雲海的夏季來得早一些,黃昏的火燒雲一片連著一片。

  沈瑾瑜坐在辦公桌前,提筆疾書。

  門被敷衍地敲瞭兩下就不客氣擰開。

  她一身嚴絲合縫的黑色套裙,逆光而來,宛如修女。

  “你來瞭?進來坐。”他停下瞭筆,給她倒瞭杯熱茶。

  她帶上門又落座,全程冷若冰霜。

  這裡是政府,雖然已經到點瞭,但公務繁冗沒下班的也不在少數。他若敢做點什麼,她更是豁出去沒什麼好怕。

  會過來,是因為他說紀蘭亭的下落找到瞭。

  “你舉報的。”他走到她面前,凝視著她。

  “是,你把我一切都毀瞭,讓我活得人不人貴不貴,”她帶著恨意控訴:“事到如今,命我可以不要,臉面可以丟,尊嚴也棄之敝履,你還能把我怎麼樣呢?”

  “我已經受夠瞭,你不該把小隱也牽扯進來。”

  “大不瞭我拖著你一起玩完。”

  他比她想得要平靜輕松:“可我還好好的在這裡,舉報似乎並沒有擴散。”

  她冷笑:“我知道你有保護傘,舉報沒用我就報案,市裡不行我就去省裡,省裡不行我就找媒體。”逼不得已時,她寧可親自撕開這層遮羞佈,把他繩之以法。

  若她不做點什麼,將來他能到達什麼高度就不好說瞭。

  她一天比一天焦灼,隨著舉報被壓下去,她在漫長等待中沉默失落,與此同時,壓抑瞭十六年爆發的剛烈如井噴般不可控。

  可能是因為她同歸於盡式的意志太明顯瞭,大傢都害怕她再次做傻事。在寧睿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果後,賀璧表態:如果實在到瞭山窮水盡那一步,他可以作為污點證人,用自毀的方式把沈瑾瑜搭進去。

  雖然不清楚賀璧這話有幾分真心,幾分心機,但她確實有瞭底氣,浮躁大大緩解。

  她並不打算追溯到十六年前,畢竟小隱年齡太敏感,可能會因為深挖被推到風口浪尖,她跟父母形同陌路,也不想再給對方“添麻煩”。她隻想通過情婦身份來指控,哪怕最終不足以定罪,至少他仕途盡毀,再不能以掌權者身份籠罩她周圍。

  連她自己都沒想好,塵埃落定後自己是否還有勇氣活下去。

  或許隱姓埋名,或許徹底離開,給小隱留下個沒有隱患的未來。

  他沉默片刻,“要鬧到人盡皆知嗎,”嘆瞭口氣:“又是何必?”

  回應他的,仍是她的冷笑。對他這番“假惺惺”的說辭,她話都懶得說。

  “如果我和別人結婚,你還能接納我嗎?”他似認真似隨意,拋出荒謬的問題。

  她感到滑稽,看怪物一樣警惕。

  “其實拋開男女那些事,我們也可以和睦相處,就像現在。”他攏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就我們倆在一起,我不會碰別人,也不會勉強你。”

  “我們就這樣過下去,不好嗎?”薑步青的口風,始終還給他留著那麼一線生機。於是輪回般他倔強繞回起點——十五歲開啟罪惡之源的那個問題,仿佛一切歸零還未發生。

  “姐,給我個機會。”若不是他突然以求婚的姿態半跪下去,這一切怎麼看怎麼像場惡作劇。

  在他心裡,他厭倦瞭漸行漸遠,想要愛與和平;可在她眼裡,他卻是詭計多端,想阻斷她的覺醒反擊。

  她不僅不為所動,反而把滾燙的茶水潑瞭他一臉。

  茶葉粘瞭他滿頭滿臉,他燙紅著臉低垂腦袋,像一條沒有尊嚴的狗。

  突然欺身而上掐住她的脖子,盡管他看起來並不像惱羞成怒。

  而她一點也不覺意外,一臉的果然如此。

  他一邊收攏虎口,一邊癡迷地看著她:“我真是……舍不得你啊……”

  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他扼得她喘不過氣發不出聲,同時咬住瞭她的唇,極度貪戀地吮吻。

  祥和、溫柔、寵溺。

  在這樣詭異的攻擊中,她口鼻間隙都在拼命汲取空氣,根本無力撕咬,隻能被動任他索取。

  手掌越收越緊,她的臉色由蒼白轉青。

  關鍵時刻,她骨子裡迸發出顛覆的恨意。

  憑什麼?憑什麼總是任他宰割?哪怕想死也該她自己來,他沒這個資格!

  或許她遲來的熱血如同山洪,又或許他身體真的強弩之末,她竟然一個翻身成功反制,也死死掐住他的喉嚨,鬥獸般狠戾,十倍百倍還擊!

  沈瑾瑜似乎有些意外,手上力道都松瞭幾分。

  等他反應過來,忍不住感慨:“你果然是這種時候最美。”

  就像當初她從醫院無情轉身的那個情景。

  原來他並不是恨她,而是愛極瞭她那一刻的傲骨錚錚無懈可擊。

  這樣的她充滿力量和光輝,令他不自覺松開瞭手。

  他喉嚨幾乎發不出聲來,嘴唇也發紫嚇人,可仍是不顧一切迎向她的虎口,上癮般循上來捕捉她的唇。

  她本來殺紅瞭眼,被他不要命般的襲吻給膈應到瞭,躲瘟疫般丟開,他的腦袋磕出重重的咚聲。

  她忍無可忍,愈發冷眼,深覺被他屢屢撒謊誘騙上門的自己像個傻子:“這是最後一次,法庭上再見。”

  她說完轉身,卻被他拉住瞭手,嘶啞請求:“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其實他本可以對紀蘭亭的蹤跡推測透露一二,可他今日實在沒有心情提及她的情人。

  “不用報警,保持沉默,監委調查組已經介入瞭。”

  “你想我不要對調查組說實話?”她冷漠而嘲諷:“呵,我不僅……”

  他打斷:“保全好自己,不要多說,你會得償所願——我保證。”

  她半信半疑,眼底還殘留著扭曲的殺意。

  他視而不見地把一枚鑰匙扣進她手心裡:“不騙你,調查組稍後要來,我恐怕不方便回去瞭,你幫我走一趟,把黑曜石放瞭吧。”

  幾乎失聲的嗓音砂紙樣刺心,說出的話卻令人動心:“做完這件事,你就自由瞭。”

  她愣瞭愣,轉身就走,生怕他反悔。

  如果也能,愛我一次就好瞭——他在摔門聲中無聲唇語。

  良久,他走到窗邊,靜靜看著她縮小的背影。

  沈瓊瑛不知道沈瑾瑜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甚至沒敢關別墅的門。

  老實說,這裡都快讓她有陰影瞭,但這次似乎真的沒什麼陷阱。

  黑曜石的籠子就貼心放在玄關鞋櫃上,似乎對交接早有準備。

  她拎起就走,直到奔出別墅群,走到河堤邊,在鳳凰花下打開籠子,把黑曜石引到瞭手腕。

  盯著它出神的同時,它也歪著頭打量她。

  想起曾數次罵它出氣,她也釋懷瞭:“對不起,你走吧。”

  它以德報怨:“對不起,我愛你。”

  她有些震驚。

  曾經教得它滿嘴罵罵咧咧,不是“垃圾”就是“敗類”,可它卻回之以愛語,可想而知,主人在背後鍥而不舍糾正瞭多少遍。

  然而想到他十惡不赦的行為,她對這把戲感到索然無味,把手高高一捧,將黑曜石送飛瞭出去。

  似乎表達最後的感謝,黑曜石振翅高飛的同時,腳爪松開,將一隻亮晶晶的寶貝丟在她手心。

  她盯著那隻迷你鑰匙看瞭半天,似乎想起瞭什麼,顫抖著手對準瞭項圈。

  咔噠一聲,鎖開瞭。

  難道,沈瑾瑜真的放她自由?!

  她想不通他這樣做的理由,但不妨礙她每個毛孔都盛放著驚喜,幾乎喜極而泣!

  沒有絲毫猶豫,把項圈、鎖和鳥籠一股腦扔進瞭垃圾桶,然後像黑曜石一樣,張開瞭自由的雙臂。

  與此同時,沈瑾瑜在悔罪書上落款,給薑步青發瞭條短信:

  ——別忘記答應我的事。

  接著,他又給沈隱發瞭一條:

  ——好好照顧她。

  關機抽出SIM卡掰斷扔出窗外,隨後從口袋裡取出R粉吞服,這才半是麻痹半是迷醉地看向霞色天邊,目露憧憬。

  沈瓊瑛恨不得立刻跟沈隱分享這個好消息!

  一路疾奔到瞭他學校,才想起他高考在即,還有晚自習。

  忍住瞭想抱他的激動,去瞭他曾經提過的那傢海鮮粉,一邊吃一邊慢等。

  最近總是頻繁地餓,一刻也等不瞭那種。

  米粉店懸掛的液晶電視正播放著雲臺市新聞。

  她吃得很仔細,一點點剔著蝦殼。

  米粉很香,花甲、沙蟲、幹貝、螺片、紅蘑匯成瞭豆沙色湯汁,鮮甜可口。

  她吃得香汗淋漓,抬起頭稍作歇息。

  電視中播音員接過一頁稿子,臉上少許驚訝,肅穆念道:“插播一條沉痛的消息,本市市長沈瑾瑜,抑鬱癥發作,於半小時前,不幸於辦公樓五層墜亡。”

  這是領導班子緊急商討的結果。有那封認罪書在,追查不易,最好暫且點到為止,等調查組來瞭再出具深度結論。

  而在局面平衡不宜討論時,抑鬱癥總是最好的交代。若以涉案金額論,數億夠得上無期死刑,抑鬱自決也不奇怪。

  至於事後是否定性成畏罪自殺,先得看死者賬戶幹不幹凈,還要看上面兩方人馬、是否想以此為契機握手言和息事寧人。

  畫面搭配外景,擔架抬著屍體蓋著白佈忙亂經過,殘留大灘血跡的地面在嘈雜中一閃即逝。

  沈瓊瑛瞪大眼睛捂住瞭嘴。

  良久,有水花重重砸進瞭消耗過半的米粉湯汁裡,濺起瞭一圈漣漪。

  她沖出米粉店,在綠化樹下幹嘔。

  天邊殘陽如血,交織著滿目熾烈的鳳凰花,就像那灘刺目的紅,揮之不去,又無處不在。

  脖子上似還殘留著溫熱的掐扼痛,她再也控制不住地翻江倒海。

  沈隱接到短信就沖出校門,生怕媽媽出瞭什麼事。也是母子連心心有靈犀,他一眼看到對面的她,闖紅燈過馬路把她抱在懷裡。

  “怎麼瞭?”他焦急萬分。

  她感覺視線哪兒都是血,連氣管裡都是腥味,直到遍體虛汗嘔空瞭胃,滿臉淚痕栽倒在他臂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