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睡夢中的宮真好像聽到甚麼聲音,十分嘈雜和吵耳,宮真忍不住睜開雙眼,從床上坐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接近她,終於她聽得清楚瞭。
「夫人!夫人!」
宮真其中一個貼身侍女拍門叫喊,她聽見侍女這麼緊張,怕是生瞭大事,連忙下床去解開門鎖,侍女一見房門打開,立刻就道:「夫人,老爺讓夫人和小姐現在就收拾細軟離開鐵衛莊,車駕在院外備好瞭,南門的護衛會帶夫人去烏骨鎮。」
宮真一聽,頓時懵瞭,反問侍女道:「這是為何?」
「安蘇軍打來瞭!老爺說是距離鐵衛莊兩個時辰的路程,讓夫人快快收拾,去烏骨鎮避難。」
宮真立刻就意識到瞭嚴重性,正欲收拾東西,突然想起婆婆還在,宮真小跑到婆婆的房間,敲門的手還沒碰上房門,房門就已經被從內打開瞭。
「娘!安……」
「我都聽到瞭。」
墨盍的娘親搖瞭搖頭、擺手止住宮真的話語,她神色平靜,和緊張的宮真截然相反,她接著對宮真說道:「你走吧。」
「那娘你呢?」
宮真有些不解,問道婆婆的打算,墨盍的娘親回道:「鐵衛莊是老爺的心血,老爺是不會不戰而逃的,娘要留在鐵衛莊陪著老爺。」
宮真是絕不會過問別人的事情,雖然及笄兩年多的宮真搞不懂,明明墨高峻早就不愛她瞭,為甚麼這位婆婆還要與她赴死。
墨盍的娘親看出來宮真疑惑的眼神,她對著宮真苦笑道:「你不懂我為何不逃嗎?」
宮真點瞭點頭,又聞婆婆繼續道:「我啊,爹娘都是墨傢的傢仆,幾歲大就在墨傢族地裡生活,十歲的時候就被安排到剛出生的老爺身邊侍候他瞭,看著老爺一天天長大,從那個倔強的小孩一直長大,修成瞭武士之後一天比一天威武。
我從小到大都是在替墨傢、替老傢造飯、浣衣、洗浴,別的事情我都不懂,當時我就比你這年紀大上幾年,好像是二十多歲吧,就想著要是能一直侍候老爺我就心滿意足瞭,怎知道嘗過女人滋味後的老爺居然看上我的身子瞭。
最常待在老爺身邊的是我,所以老爺十幾歲的時候,心血來潮就把我拉到各種地方做那羞人的事,老爺待我很好,剛懷上女兒的時候就給瞭我名分,做他的如夫人,還給我安排瞭幾個婢女,女兒長大之後老爺還給她覓瞭個好親事,嫁給保傢的大少爺當側室。
過幾年又生下瞭阿盍,阿盍長得很像老爺是吧?那時候看著阿盍的樣子,就像老爺還是個小寶寶那時的樣子,阿盍小時候也是十分倔強,他修成武士的時候是十三歲,連這點都是跟老爺相同,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簡直就是再看一次老爺成長一樣。
每天就是去侍候老爺的起居,照顧那兩個孩子,來到鐵衛莊之後老爺就變瞭個大忙人,蒙老爺恩賜,就給我瞭一個大院子,幾十個侍婢、幾個抬轎的閹人,出入都讓我有人侍候,連動腿走路都可以懶下來,老爺偶爾抽空來陪我我聊兩句、在我這裡過夜,已經讓我很幸福瞭……」
墨盍的娘親說著說著就流下瞭兩行淚水,宮真猜得出來她為甚麼哭,還有她沒說完的話,在娶瞭封夫人之後,墨高峻就沒來找過她瞭,要見墨盍這個兒子都是讓他來見自己,墨高峻公務之外的時間都放在封夫人和年輕的侍妾身上。
墨盍的娘親一年裡頭也就過年過節的時候才有機會看上他一臉,不過能肯定的是,墨盍的娘親年歲漸長,在封夫人嫁過來時,是來到鐵衛莊幾年後的事情,墨高峻還不到四十歲,身邊美女如雲,又有側室封夫人在旁,墨盍的娘親肯定不會是陪伴在墨高峻兩側。
宮真不禁想道,如果沒有被墨高峻納成侍妾,而是一直當個和他有肉體關系的貼身侍女,她的幸福是不是就能一直下去呢?
「你……後悔嗎?……」
宮真下意識地問瞭這句話,眼前的老婦很快就收歛情緒,提起袖子拭乾淚水,又對宮真搖瞭搖頭,接著道:
「我後悔啊!我不恨作瞭老爺的妾,我恨的是自己當年太蠢,和老爺一起的日子太幸福瞭,幸福到我忘瞭,人是會變老的。我不過是個甚麼都不會的侍婢,沒有那些女人的機心,也沒有別的甚麼能幫上老爺。於是我甚麼都不爭,可如果當年我不是待在這個院子等老爺來,而是堅持當他的好近侍,每天陪在他身邊,如果我堅持每天保養這張臉,好讓他能多看我幾眼,一切肯定都會不一樣瞭吧?」
宮真知道她說的當年,是墨盍還小、自己根本還沒出生的時候,那時候她也就四十來歲,還不至於讓墨高峻生厭,可是一個不保養的女人,年過五旬之後,不是妻子的她還哪有作為女人的價值呢?
「所以啊,娘很感謝你,要不是有你在,阿盍死瞭之後,老爺可能再也不會踏進這院子吧?老爺這四十多年的人生裡面,我都陪在他身邊,我的這輩子啊,心也全在老爺身上瞭,這一劫無論老爺熬不熬得過去,我都要留在鐵衛莊的,所以啊,你們走吧,你還小,人生可長著呢。」
墨盍的娘親說完這話之後,就沒再多看宮真一眼,在幾個侍候她多年的老侍女攙扶和幾個閹人陪伴之下,朝院外走去,宮真知道她是去找墨高峻瞭,宮真沒有勸她,更知道沒有人勸得瞭她離開鐵衛莊。
—————————————————————————————————————————
一刻鐘之後,收拾好傢當的宮真帶著她的女兒、侍女和傢奴們來到南門,這些侍女和傢奴都是墨盍和墨高峻安排給她的,還有一些墨盍的娘親讓她帶走、那些年紀比宮真還小的小侍婢,前後加起來足有數十人。
隨侍在車輿內的侍女幫宮真掀起前簾,宮真觀察周圍,有著大批穿著墨傢盔甲的衛兵,這些是一千名墨高峻安排來護送他妻妾和女兒的護衛隊伍,以及封溫帶來的一千多殘兵,除瞭衛兵之外,就是墨高峻傢和墨知柏傢的女眷。
至於墨高峻的另外兩個兒子,墨盍的哥哥和弟弟,最年長那位帶領商隊前去白林鄉遲遲未歸,另外那個連武士都不是的幼子早就帶著隨從騎馬逃走瞭,從靠近的護衛小隊長口中打聽到之後,宮真不禁暗罵這個小叔子毫無乃父乃兄之風、膽小如鼠的懦夫。
宮真的侍女前來通傳時就聽到別人在談論,正在趕來的安蘇軍足有八萬兵馬,據說當中還有高階武士,以鐵衛莊三萬多衛兵和數十名初階武士,宮真能想像到,無論誰都不認為鐵衛莊能守住。
鐵衛莊南門已經打開瞭,一條長長的隊列魚貫而出,都是正在逃離鐵衛莊的莊內平民或是墨傢子弟的女眷,不過這些人終究是少數,大多數的平民和莊內要員的親人全都在鐵衛莊紮根,並不是每人都願意離開。
尤其是有田地和店鋪的平民、以及傢裡支柱是在鐵衛莊中當差的,要是他們離開瞭鐵衛莊,就真的是一無所有瞭。
又或許像宮真的爹娘那樣,抱著僥幸的心態,準備閉門不出,無論墨傢打贏也好,安蘇軍成功侵占也罷,安慰自己道不過是換瞭位領主而已。
「人到齊瞭沒有?」
護衛隊長、一名淬體二層的武士用他洪亮的聲音問道,他身邊幾名副官立刻走來核對,他們迅速點算瞭兩遍,卻發現人數不對,護衛隊長立刻高聲問道:「水夫人呢?」
「她不會來瞭!」
護衛隊長再多問瞭一遍,宮真才反應過來高聲回應,墨盍的娘親就是姓水,和宮真是同一個本傢的,這也是水夫人初見水宮真時就瞧她順眼的其中一個原因。
護衛隊長認得水宮真,當年墨盍接她回鐵衛莊時,可是風光得很,將她以如夫人的身份介紹給鐵衛莊一眾武士,而且墨盍戰死後,水宮真和墨高峻的事情也在暗裡流傳開去,鐵衛莊的武士都是知道水宮真的。
而水夫人更是當年墨高峻的寵妾,十數妻妾中隻有水夫人是能出行不動腿、有閹奴專門抬轎的,這位深得墨高峻信任、跟隨多年的護衛隊長自然知道水夫人和水宮真的事情,見水宮真這般說道,就猜出水夫人是準備留下來瞭,當下不再多言,上馬領隊離開鐵衛莊。
水宮真為瞭回應護衛隊長而從車輿中走瞭出來,臨回去前,水宮真打量四周,不知怎麼的心裡竟然有種難言的感覺,回到車輿內的小床上,她才想到為甚麼。
這些墨高峻的妻妾在這十幾年裡深得他的喜愛,墨高峻待她們自然不薄,然而包括瞭封倩在內,這些三不五時與墨高峻同床共枕的女子,卻沒一個願意陪墨高峻共渡生死時刻,一個個怕死的爭先趕後從莊主院落中逃出來,唯獨那個出身卑賤、垂垂老矣、被他冷落瞭十幾年的如夫人卻甘願留下來伴他赴死。
水宮真又想起那個和藹老婦的面貌,不禁為她心生悲憫,亦為她感到不忿,水宮真又想到外面的傢翁侍妾們,那些比她的婆婆出身優良、乃至高貴的侍妾,不禁露出輕蔑的笑容,相較於深愛著墨盍的自己、或是鐘愛著墨高峻的水夫人,她們或許從來沒有愛過墨高峻吧,在水宮真看來,這些人和娼婦沒兩樣。
「娘,我們去哪啊?」
本來在小床側邊睡著的愛華不知何時醒來瞭,水宮真連忙把她抱在身前,柔聲道:「娘帶你去別的地方玩。」
還困著的愛華睡眼惺忪,花瞭好半響才整理過來,她意識到玩這個字之後,立刻眼前一亮,突然又想到瞭甚麼,愛華四下打量,又抬頭向水宮真問道:
「那奶奶呢?她會跟愛華一起去玩嗎?」
足夠容納十人跪坐的馬車裡頭,愛華見隻有自己和娘親、還有幾個侍女,卻沒看見平日總跟她待在一起的水夫人。
「奶奶忙,她跟爺爺要留在莊子裡。」
水宮真的神情肉眼可見地變得落莫,愛華疑惑地看著娘親,不過四歲的愛華最終還是敵不過倦意,放棄去思考水宮真的變化,在娘親的懷裡再次睡去……
—————————————————————————————————————————
從鐵衛莊走到烏骨鎮,以她們的速度至少需要七天,一行兩千多名護衛和數百奴仆大部份都是徒步行走,自後半夜出發,走瞭不過兩個時辰就已經能看見清晨漸現的日光,又趕瞭三個時辰的路,這時候已經快到中午,眾人都餓得不行,護衛隊長決定停下來就地休息做飯。
說是吃飯,其實也就是用柴火燒熱雪水,在上面架煱煮粥,還有軍卒們啃著綁在身上的乾烤餅和菜乾。
水宮真亦吩咐下人們做飯,在離開莊主院落時,讓侍女和幾個傢奴順手帶走瞭幾袋肉乾、咸菜、米糧和烤餅,如果米糧用來煮粥的話,放在馬車上的量應該足夠宮真和她那數十奴婢吃上一個月。
不過其他女眷們大多都沒這意識,聽見安蘇軍來犯,墨高峻又安排她們離開,都心慌得隻顧著逃命,甚至有幾人把屬於自己的下人都拋棄瞭,隻帶著三兩個親近的侍婢離開,連粥都沒人替她煮。
結果墨高峻的十數侍妾和幾個女兒當中,大部份人都要陪護衛們吃軍糧,那些軍糧一樣是米和烤餅,隻是那些跟水宮真她們吃的可差遠瞭,米都是質素較差、粗糙而混有米糠等雜質,烤餅更是又乾又硬,難咬之餘裡面還有些細碎的硬塊,這些硬塊是用差劣的石磨和孔洞較大的籮篩制作小麥粉之後,混進的麥麩和粗糙的小麥粉,做餅的時候小麥粉沒法很好地溶解而出現的。
不過這些劣食卻十分便宜,在軍卒和貧民之中大賣特賣,然而這次趕著出發,除瞭軍卒身上便於攜帶的乾糧,就隻有他們這支護衛部隊所發的糧食和炊事班運送的米糧,護衛隊長怕負擔太重,僅預備瞭足夠的用量,現在卻要多發給除宮真等人之外的數百人,忽然就變成寅吃卯糧瞭。
墨高峻的侍妾當中,出身最差的也是武士的孫女,雖然沒有父蔭卻依然傢財萬貫,平素錦衣玉食的她們又怎麼吃得慣這些給貧民吃的夥食,還要沒能吃飽,有幾人甚至忍不住咒罵。
水宮真聽見她們的罵聲,隻是笑瞭笑,繼續咬著咸菜和肉乾,不時??勺粥吃,不過吃著吃著,突然有瞭一陣惡吐感,頓時朝旁邊做出惡吐之狀,可是卻隻吐出來幾滴水。
她當然知道這乾惡是怎麼一回事,水宮真摸瞭摸自己的肚子,早半個月她就有瞭這情況,請瞭大夫來看,才知道這是孕吐。
水宮真知道這孩子是墨高峻的,不過她並沒有告訴墨高峻,因為她根本接受不瞭給墨高峻生孩子,她可以為瞭富足的生活和女兒的未來雌伏於墨高峻身上,卻無論如何都忍受不瞭給墨盍以外的男子生孩子。
這事情水夫人也沒有聲張,因為水夫人無視她們二人翁媳通奸,就是為瞭多見墨高峻幾面,如果水宮真懷上瞭,墨高峻雖然會高興、亦會更加疼愛宮真,可是卻會到別的女人房間裡過夜,這並不是水夫人想要見到的,所以水夫人並沒有反對水宮真的想法。
原本想要把肚裡的孩子落瞭,可是從鐵衛莊離開時,心裡卻變得糾結起來,她突然覺得很可怕,如果墨高峻和水夫人真的一同葬身於鐵衛莊,水宮真這次真的是隻剩下一個女兒相依為命,連能回的傢都沒有瞭。
無論墨高峻能不能活下來,她都想有多一個人來陪著自己,哪怕是和傢翁通奸生下的禁忌之子也可以,可是心裡卻萬般不願意再背叛墨盍,不願意為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男子生下孩子,水宮真覺得這很惡心,矛盾的想法比起戰爭更讓她感到不安。
水宮真看向在咬著肉乾的愛華,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小腹,突然間想念起自己的娘親和妹妹,不知道她們身處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