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行進不到一月,時已是初冬,但是廣西依然氣候宜人,全然不如中原的冰天雪地。一路上,一派好山好水,雖不如中原之地的繁華,卻也充滿瞭異域風情,令人流連。
根據探子回報,儂智高重據邕州之後,倚靠昆侖關天險,出兵向北擴張勢力,嚴關以南,已皆淪為南國所有。待穆桂英到達全州以後,本意令孫沔、餘靖所部前來會師,聽候調遣。但軍機緊迫,她等不到各路宋軍前來,便當機立斷,下令讓楊文廣先鋒所部立即南下,越過嚴關,直趨桂州。
先鋒楊文廣得令,率所部人馬進入廣南西路境內,不日攻破嚴關,兵鋒直抵桂州城下。
鎮守桂州的大南國將領,正是南蠻王儂智高的胞弟儂智光。儂智光在南國素以勇力著稱,有萬夫不當之勇,人稱「無敵大元帥」。桂州城內,有八千僮軍駐守。
楊文廣到瞭桂州城下,安營紮寨,令人向母親穆桂英回報,道:「先鋒大軍已至桂州,守城有八千弱軍,孩兒意欲一舉破城,特向母帥請令!」
不料沒過幾日,穆桂英的藍旗官就帶著帥令前來,道:「元帥有令,先鋒楊文廣就地安營,不得輕舉妄動,以探儂軍虛實!」
接到帥令之後,楊文廣悶悶不樂,暗忖道:「我既為先鋒,理當為大軍掃清道路。區區桂州小城,兵不滿萬,有何懼哉?母帥真是太過小心翼翼瞭。待我先取桂州,再下柳州,到時回報中軍,看她還敢輕視我麼?」下定決心,不理帥令,傳令讓士兵休整一夜,次日向城頭討戰。
翌日清晨,楊文廣披掛整齊,點滿三千精兵,來到城下搦戰。
隻見城門開處,殺出一隊人馬,清一色黑色僮服,身披黑色藤甲,手握捻槍藤牌,一字長蛇陣排開隊形。為首一人,也是一身黑甲,下跨烏騅馬,身罩烏金寶甲,頭頂黑龍吞日盔,手持玄鐵長槍。身高八尺,三十歲不到的年紀,面如鍋底,如地獄的鬼王出世,又如九天魔王下凡。整個人殺氣騰騰,令人不寒而栗。 楊文廣見敵軍出戰,便喝道:「來者何人?」
敵將上下打量著楊文廣,隻見他二十多歲的年紀,下跨追風千裡駒,身披白袍銀甲,頭頂亮銀盔,手持梨花爛銀槍。年紀雖小,卻氣度不凡,凜凜然立於三軍之前,竟似鶴立雞群,高人一籌,分外奪目。從厚重的鎧甲下,露出一張白嫩嫩的臉,方額懸鼻,唇似塗脂。這相貌,即使是男人見瞭,也喜愛有加。
敵將應道:「吾乃大南國陛下儂王之弟,無敵元帥儂智光是也!宋將快快報上名來,我的槍下,不死無名之輩!」
楊文廣聞言大怒,道:「好你個賊將,口氣好生狂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小爺這就讓你嘗嘗楊傢槍法的利害,看槍!」說罷,已經趨馬向前,把手中的長槍,朝著儂智光的胸口刺瞭過去。
儂智光也不含糊,用長槍在身前一格,把楊文廣的槍尖打瞭開去。他反手向楊文廣遞出一槍,一抖手腕,瞬間翻出十餘朵槍花,直打楊文廣身上的幾處要害。
楊文廣趁勢回槍,封住身前,將儂智光的槍花一一化解。一黑一白兩個人,戰到一處,如黑白兩道旋風,交錯盤旋,令人眼花繚亂。兩人約戰瞭五六十回合,依舊難分勝負。
儂智光暗忖:「看這小將,長得眉清目秀,卻有這般身手!人道是楊傢將無敵於天下,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想我號稱南國第一戰將,卻連區區一名宋軍先鋒都戰不下,又有何面目回去見皇兄!」
楊文廣的心裡也在不停嘀咕:「想不到這南蠻之地,卻有如此能人!我本意欲首戰得勝,報功請賞,振奮軍威。若我敗瞭回去,定被母帥問責!」
二人越戰越勇,又鬥瞭二十多合,依舊不分高下。兩旁陣上,戰鼓震天介響,為主將搖旗助威。沙場之上,煙塵翻滾,已分不清哪個是儂智光,哪個是楊文廣,就見黑白兩道虛影,不停地互相穿插旋轉。
突然,宋軍後方一陣混亂。楊文廣回頭一看,不知從哪裡殺出一隊人馬,從後隊直插上來,把宋軍的戰陣一下子沖得七零八落。楊文廣大驚,虛晃一槍,脫離瞭糾纏。
儂智光哈哈大笑,道:「楊文廣,今日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處!我南國精騎,早已在城外候你多日!」原來,儂智光早已得到探報,聞知宋軍先鋒已逼近桂州,便派出一對人馬,埋伏在城外。待兩軍交戰正酣時,突然殺出,打宋軍一個措手不及。
「不好!中計瞭!」楊文廣心中暗暗叫苦,悔不該不聽母帥之言,擅自用兵。但楊文廣不愧為名將之後,當機立斷,令人馬分成前後兩隊,前隊抵抗儂智光所部,後隊抵抗伏兵。
「狗賊,竟敢用奸計暗算小爺!今日暫且饒你一命,待日後再取你首級不遲!」楊文廣說罷,圈馬回奔,跑回本陣,指揮將士作戰。
令楊文廣大感意外的是,南軍的伏兵首領,竟是一員女將。隻見她約二十來歲的年紀,頂鳳翅盔,身披八寶鎖子甲,內襯櫻紅色戰袍,腰圍虎皮征裙,腳踩鳳頭靴。長得面若桃花,腮如緋雲,兩道柳葉眉彎彎如月,鼻若瓊瑤,目似流星,朱唇如點絳,膚色賽凝脂。楊文廣不由一愣,想不到南蠻之地,竟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兩人剛打瞭一照面,那女將道:「楊文廣,留下命來,放你離去!」
楊文廣聞言大怒:「你個女娃子,如此猖狂!還不快快退下!小爺手上的兵器可不長眼,傷瞭你的性命,就休要怪我!」
那女將大笑,道:「楊文廣,如今你已是強弩之末,還敢口出狂言,真不知好歹!」
兩人話不投機,便戰瞭起來。大出楊文廣所料,那南蠻女將,竟也是身手不凡,隻見她手裡的一對雙股劍,舞得出神入化,渾身上下竟如被一道金光籠罩,密不透風。楊文廣當時心下慌亂,一時半會,卻也戰不下她。
兩旁的士卒,一下子也陷入瞭一場混戰。大宋的禁軍,雖然久經戰陣,卻從未與南蠻的士兵交過手。刀砍在藤甲之上,竟像是砍入海綿一般,縱使再大的勁道,也被化為瞭無形。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有效的破敵之策。而儂軍自起兵以來,亦未見過如此勇猛善戰的宋軍,一下子也懵瞭過去。
另一邊,儂智光也下令大軍沖殺過來,宋軍陷入瞭兩面作戰的險境。不多時,宋軍的幾處陣地已開始崩潰。
楊文廣心知不敵,隻好將防守陣型改變成突圍縱隊,一路廝殺,才終於沖出瞭儂軍的重圍。當他殺到包圍圈之外,回頭一看,三千精兵,僅剩下不滿千人。他還來不及悲傷,就聽到身後喊殺聲震天動地,知道儂軍緊追不舍。他回營的後路已被截斷,往前望去,見前頭有一座不知名的山頭,便帶著殘部,從上山去固守,一面令手下得力幹將,趁著敵軍尚未圍山,奔赴全州求援。
儂智光和女將所部人馬合兵一處,一直追趕到山下。時天色將晚,怕宋軍山上有詐,不敢上山,便把整座山頭團團圍瞭起來。
儂智光下令在山道路口設鹿角,挖陷坑,防止宋軍突圍下山。女將謂儂智光道:「三哥,將楊文廣困在山上,並非長久之計。此處宋軍先鋒雖然戰敗,但穆桂英所率之中軍,必將接踵而至。桂州城內人馬不滿一萬,不足以抵抗,不如遣人向邕州求取救兵,方為長久之計。」
儂智光點頭道:「吾妹深謀遠慮,不愧為大將之才。如何行事,全憑你吩咐!」 原來,這名女將名叫儂智英,是儂智高和儂智光的妹妹。她自小跟隨母親阿儂,武藝純熟,深諳兵法,深得儂智高的信任。自從儂智高的父親儂存福和長兄被越南擒殺之後,儂智高便成瞭一傢之主。阿儂便讓儂智英輔佐兄長起事。時儂軍下桂州,儂智高令三弟儂智光守城,又怕他身邊無謀士,便讓妹妹儂智英助其禦敵。伏擊楊文廣之謀,正是出自儂智英之手。
儂智英又道:「如今楊文廣被困山上,不能回營。我們可派兵連夜襲取他的營地,兩千首級,唾手可得。」
儂智光連連稱妙,又從桂州城內守軍中抽調兩千五百名人馬,偷襲宋軍先鋒營。
全州城內,戰報如雪片般紛紛而至。穆桂英接到戰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楊文廣豎子,不聽本帥號令,擅自用兵。導致首戰失利,損傷數千,有損軍威。本帥必將按軍法處置,以謝三軍!」
楊金花見母親發怒,不敢言語,畏立一旁。楊排風進言道:「元帥息怒!楊文廣雖然違抗軍令,致使喪失前師。然其終究是三軍先鋒,如若被儂軍擒獲,必將使軍心渙散。唯今之計,當先設法救出文廣要緊。」
穆桂英聞言,傳令道:「傳本帥將令,令三軍今夜校場集結,三更出城,全線向桂州推進!」
楊排風道:「元帥,不可!」
穆桂英疑惑道:「為何?」
楊排風道:「後軍糧草未濟,恐怕難以維系大軍推進。督糧官酗酒瀆職,征調的糧草,都耽擱在路上,排風一直催問,孫總兵卻不理不睬,依舊我行我素。」
穆桂英微一皺眉,道:「傳督糧官孫振來見本帥!」
不一會兒,孫振醉醺醺地來到帥堂,見瞭穆桂英趕緊下拜。
穆桂英責問道:「孫總兵,大軍到全州已有數日,為何遲遲不見糧草到來,是何原因?」
孫振出身官宦,並不明白行軍打仗,隻道督糧隻是一名閑差。因此自從大軍開拔,整日在後營中飲酒作樂,以致於從京城和各地征調過來的糧草,全部延誤在瞭半路。現在被穆桂英如此一問,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話來。
穆桂英見他一副醉態,便已明白瞭幾分,怒道:「孫振,你飲酒誤事,督糧不力,延誤軍機,可有話說?」
被穆桂英這樣一問,孫振嚇得連忙跪倒在地,磕頭不止,道:「求元帥饒命。下官知錯,請元帥網開一面!」
穆桂英道:「耽誤行軍,按律當斬!不過本帥念你初犯,暫不追究。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將孫振押下去,重責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孫振一聽穆桂英要打自己,嚇得酒都醒瞭一半,叫道:「元帥,手下留情!」
然而,幾名刀斧手不由分說,就把孫振提瞭下去,押到校場,扒下褲子,狠狠地打瞭三十記板子。
責罰完孫振,穆桂英對楊排風道:「現軍中糧草短缺,三軍難以推進。由本帥自帶五千精騎突入廣南西路,設法去解救文廣。你暫代元帥之職,行元帥之令!」
楊排風道:「元帥,萬萬不可!你乃是三軍之主,如此行事,太過冒失。不如由排風帶兵前去吧!」
穆桂英道:「南軍詭詐兇狠,你去恐難應付,何況文廣乃本帥之子,自當由本帥親自前去營救。」
楊排風還欲再勸,穆桂英卻一擺手,道:「本帥心意已決,不要再勸!」穆桂英決定親自前去,其實自有她的道理。她一直以來,都在和遼國、西夏等北方國傢作戰,卻從未和南方軍隊交過手。她身為三軍統帥,便想要去試探一番敵軍的虛實,以便日後作戰指揮。
一旁楊金花道:「母帥,哥哥被困,女兒心裡焦急萬分,不如讓女兒隨你一同前往!」
穆桂英道:「不可!你初經戰陣,焉識打仗的道理?你還是先隨排風駐紮在全州,待軍糧一到,隨大軍推進廣南。在此期間,一切號令,都要聽從排風的,知道瞭嗎?」
楊金花不敢忤逆母親,默默地垂下頭不言語。
當天黃昏時分,穆桂英披掛整齊,隻見她雖然年過四旬,卻依舊英姿勃發,氣宇軒昂。兩道劍眉殺氣騰騰,明珠眼黝黑深邃,鼻若懸壺,口似點絳,凝脂賽雪。頭上頂紫金盔,腦後垂兩束雉雞翎,身披七星鎖子甲,內襯繡雲邊錦緞戰袍,淺綠色中衣。下披牡丹征裙,花開富貴。足蹬縷金絲牛皮戰靴,筒高及膝。身後罩一頂紅色大氅,迎風飛舞。她點齊五千人馬,出瞭全州,向桂州馳援。
雖然嘴上說著要把楊文廣軍法處置,但是聽到文廣被困,心裡比誰都焦急。畢竟楊文廣是她的親生骨肉,還是楊傢的唯一香火。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文廣被敵軍困死,這也是她要親自帶兵解救的原因。
穆桂英一路上快馬加鞭,風餐露宿,僅兩三日,就已臨近桂州。根據探子來報,前方不到百裡,便可窺探桂州城墻瞭。穆桂英怕敵軍有詐,令士兵們放慢瞭腳步。
一日,到瞭一個村莊上。村莊就在大路的一側,屋瓦齊全,座落井然。穆桂英令士兵就地歇息片刻,自己帶瞭幾名親兵,進村去探聽消息。
不料到瞭村裡,卻發現四下寂然,全無人聲,甚至連犬吠聲都沒有。穆桂英好生奇怪,令親兵四處打探,仍未見人影,仿佛全村的人都在一夜之間蒸發瞭。 「此地甚是怪異,既找不到村民,我等還是先撤出村莊再作打算。」穆桂英道。正要轉身離開,忽地聽到不遠處隱約傳來一陣哭聲。
「元帥,哭聲是從村後的林子裡傳來的。」一名親兵道。
「去看看!」穆桂英把手搭在身旁的佩劍上,快步向村後走去。
村後是一片竹林,竹葉依然是嫩綠色的。大出穆桂英意料,竹林裡沒有潮濕的泥土味和新鮮的青草味,迎面撲來的竟是一陣濃烈的血腥味。
「啊!」打頭的親兵驚叫起來。穆桂英急忙趨步向前,隻見一個天然的大坑裡,橫七豎八地躺滿瞭數十具屍體。這些屍體,竟然清一色都是男性。他們的身上汩汩流出鮮血,像是剛被殺死不久。
見此慘像,穆桂英也不禁動容。她留下幾名士兵,就地掩埋這些屍體。自己帶著剩下的人,繼續尋找哭聲的來源。
當她們進到竹林深處,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瞭。甚至連穆桂英這樣久經戰陣的名將,也不由打瞭個寒顫。隻見滿地的赤裸女屍,身上沾滿瞭泥污和鮮血,有些身首異處,有些姿態怪異。
哭聲是一名衣衫凌亂的少女發出來的。她蓬頭垢面,下身幾乎全裸,伏在一具看上去年紀稍長的女屍上不停痛苦。
穆桂英的親兵都是豆蔻少女,見到這樣淫邪的場面,臉色都白瞭,不禁都別過頭去,不忍直視。穆桂英親手解下自己的大氅,給那名少女披上。
不料那少女竟十分害怕,見到穆桂英直往後退。
穆桂英安慰道:「不要怕!我是宋軍元帥穆桂英,這裡發生瞭什麼?」
那少女更加痛哭不止,啜泣道:「你們,你們是宋軍?」
穆桂英點點頭。
少女這才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道:「今日一大早,僮兵來瞭村裡,把全村的男丁都殺光瞭……又把村裡的女眷趕到後山,大肆發泄獸欲。誰要是稍加反抗,就立馬亂刀砍死……我和姊姊都遭瞭他們玷污,姊姊被數名僮兵蹂躪致死……他們,他們說,這是儂三王對他們戰勝楊文廣的犒賞。我,我當時昏瞭過去,他們以為我死瞭,才沒有殺我……嗚嗚……他們都是一群畜生,魔鬼……」
穆桂英問道:「儂三王是誰?」
「就是南王儂智高的弟弟儂智光。」少女哭泣道,「他在儂傢排第三,因此我們這帶的人,都稱他為三王。人稱他患有精神疾,行事陰狠暴虐,常常無故殺人,屠戮附近村民,奸淫婦女。桂州一代的鄉民,無不深受其苦……」
穆桂英默然道:「此等王族,不受天命,亡之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