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內,男人坐在鏡前,任由化妝師在自己臉上擺弄。
巨大的粉刷蕩起一陣香風,民國戲還好,不像拍古裝,天不亮就要起來做妝發。人紅起來,曾經渴望不可及的機會如今觸手可得,許多科班出身的年輕人馬不停蹄地遞組試鏡,疲於奔命,他坐在保姆車裡被助理照顧著,簡單試瞭幾場戲後就被拍板定下。
他要扮演的是一位中學教師,清貧,古板,靦腆,但對身為地下黨的女主角一往情深。男叁號,戲份不算多,感情戲少到幾乎沒有人會註意到在燈紅酒綠的十裡洋場,有這樣一個渺小的教書匠在默默註視著舞臺上的他們,最後思念著愛人為理想而死。
導演對他似乎十分滿意,覺得他刻苦又有天賦,甚至比某些科班出身的藝人都要好。
其實他還是那個他,隻是紅瞭之後,所有的付出都被放大,連查資料背臺詞都成瞭需要大書特書的優點。更何況……這是她投的戲,隻要他更賣命一些,她偶爾過來的時候就會多笑一笑,多和他說幾句話。
做好妝造等自己的場,陳非順著窗往外看,一群穿著戲服的男男女女或圍在工作人員身邊,或叁叁兩兩地坐在棚下喝綠豆冰沙,有人回頭望向他所在的方向,不知道在嘀咕什麼。
盛夏的車墩似乎連空氣都扭曲起來,助理拿著單買的冷飲拉開車門,迎面便是一陣勁風,腦門上豆大的汗珠簌簌地往下落,“呼,還是裡面涼快。”
“辛苦瞭,快過來歇會兒。”陳非從劇本中抬起腦袋,助理笑著抄起一瓶桂花綠豆水遞過來,“哥就是好心,隔叁差五就發冰。”
他沒接茬,抬抬手的事情罷瞭,算得上什麼好心?
今天男女主角拍的時間長,為瞭趕進度,副導過來賠笑臉說可能要再加幾場大夜。陳非沒其他藝人“嬌貴”,他心想自己要是還在大廠當社畜,比現在還累,賺的還要少上百倍,能有現在的日子,真的挺知足的瞭。
知足……
陳非咂摸著這兩個字,盯著車裡的那把舊吉他,隻覺得嘴裡的冰糖甜過瞭頭,咂摸出絲絲縷縷的苦。
這部戲是賀氏影業投資拍的,所有收益都會捐給旗下的女童救助基金會。她一直都是這樣,如神隻般出現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管自己怎麼追逐,都始終被遠遠地甩在後頭。
是啊,誰能將天上的月亮私有呢?
等陳非出場時已經是月上柳梢。今天這場戲對他來說可要緊,敵方佈下天羅地網,隻為攔截那箱藥劑出城,他主動提出穿上男主的衣裳,扮成他的樣子,踏上必死的征途。
上車後,他透過玻璃看著那抹碧色的身影漸行漸遠,爆炸聲在下個街角處響起,導演的臉當場就白瞭。
——早瞭叁秒。
火舌舔舐著一切,攝影不明所以,雖然沒有得到指示,但多年搭檔配合默契,仍舊遵循著本能把鏡頭對準陳非。
男人的臉上有迷茫,有驚訝,有恐懼,最後身手靈活,在最後一刻從窗口一躍而出,筆直地墜下長橋,跌入起伏的河水中。
把炙熱留在背後,往下跳的那一刻,他看見水中倒映出漫天星河,還有再也無法擁抱的……她。
一場事故,不少人都嚇傻瞭,好在制片反應快,趕忙叫人往河邊跑,又打電話給消防隊救人。幸虧前一陣他為瞭減脂學過遊泳,在巨大的求生欲下往上浮,終於被幾個善遊泳的保安給撈瞭起來,頭發濕答答的黏在臉上,身上掛著墨綠的藻,仿佛《聊齋》裡走出來的水鬼。
然而大傢還來不及安慰受驚的角兒,就有人已經沖到最前面,目光晦暗,面色陰沉。
潘慧雯偷偷打量著老板的眼神,低聲報告,“道具組和爆破組的人都看起來瞭,等警方到就直接集體帶走。”
“老,老板,這……不,不至於吧?”一次意外而已,陳非有些艱難地開口。
“好人我不會冤枉,同樣,有鬼的,我一個也不會放過。”她說完掃瞭他一眼,以一種“你是哪來的蠢貨”的語氣說,“如果不是黑市缺斤短兩,你這會兒孟婆湯都喝瞭叁碗瞭。”
制片人張瞭張嘴,把誇獎陳非敬業不用替身的詞都咽到肚子裡,悻悻退下,心裡打瞭個突,被尤嘉剛才說的話所震驚。難道有人想在組裡對陳非下手?!她頓時顧不上腦補女金主和男藝人的一百零八件事,當即開始過組裡的人,力求撇清幹系。
車內,兩個人各占一隅。
經紀人怕陳非感冒,洗澡時盯著他把身上的皮都燙到發紅才肯罷休,挺大個人耷拉著腦袋罰站一樣戳在角落,恨不得她指個方向就直接跪下。
“老板……”
“還記得我是你老板?”
“我錯瞭。”他小聲說。
“錯哪瞭?”
“……”
尤嘉嘆瞭口氣,“怎麼就這麼傻呢?”
她沖他勾勾手指,他就巴巴地來瞭,身後那條幻想中的大尾巴恨不得搖上天,就差吐著舌頭圍著她轉圈瞭。
陳非這些日子在劇組的一舉一動她都知道,甚至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詳細,也正因如此,她對於這個生性粘人,卻又努力克制的學弟總是要更心軟一些。
“欠你的錢……我還沒還清呢。”對於尤嘉來講,那點錢或許連一隻好點的包都買不瞭,但是對於他來說,那是扭轉自己整個人生的機會。陳非有時候恨自己出現得太早,讓她見證瞭自己所有的狼狽不堪,卻又明白,如果不是自己出現的這麼早,根本近不到她身邊。
別看自己在圈內受人追捧,那主演還是拿過獎的呢,還不是逮著機會就往尤嘉身邊湊,卻幾乎沒得過什麼優待。他的這份另眼相看,不過是記掛著兩人往日的情分罷瞭。
沒人開口,周遭落針可聞,似乎連時間都凝滯瞭。半晌,尤嘉噗地笑出聲,小腳踩著他的肩,“那就欠著吧。”她想瞭想,接著說,“欠到你年老色衰,所以你要記得好好保養自己,別讓我移情別戀。”
他不問她的過往,不問她的未來,不在乎她身邊都有誰,不求名分,隻想能陪伴在她身旁。
如果這就是他想要的,那麼,或許他終於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