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練。
薛姨媽坐於賈母身旁賞月,聞其悲涼一嘆,不由好奇問道:“如今賈傢富貴已極,老太太何故長嘆?”
其實薛姨媽焉能不知賈母為何而嘆?隻不過婦人傢的小心思……
往日裡,薛傢都是依附著賈傢過活,賈傢若不庇佑,薛傢孤兒寡母的,偏又懷百萬傢財,都不知該去哪裡容身。
所以一貫裡在賈母跟前是伴著小心,言談中從來奉承的。
尤其是王夫人壞瞭事,被圈起來後。
薛傢的處境,十成十的尷尬。
然而眼下形勢似乎發生瞭根本變化……
賈薔居然不是賈傢的種,成瞭天傢血脈!
嘖嘖嘖……
賈薔以前是賈傢人,所以許多事老太太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左右肉爛在鍋裡,一筆寫不出兩個賈來。
且高門大戶,誰傢又比誰傢幹凈?
可賈薔若不是賈傢的種,那賈傢這些事就都成天大的笑話瞭!
賈母身為榮國太夫人,賈傢的老祖宗,心裡豈能受用?
再看看薛傢,如今卻又不同瞭。
寶釵為正經側妃,這是在朝廷禮部登記造冊過的。
等賈薔當瞭天子後,黛玉自然就是皇後,這沒甚麼好說的。
尹傢那位郡主,當個“副後”皇貴妃。
剩下的,還有兩個貴妃,四個皇妃。
寶釵再怎麼說,也該有個貴妃位才是。
如此一來,薛傢也不比賈傢差哪去瞭!
當然,薛姨媽也並非小人得志,起瞭甚麼壞心思想壓過賈傢一頭,就是單純的嘚瑟一下……
賈母若是往日裡,自然能聽出薛姨媽話裡的揶揄,隻是此刻心神不安,便未能聽明白,隻是緩緩落下淚來,道:“姨太太豈知我心中的苦吶!”
薛姨媽見賈母如此,心中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寬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再者如今眼見王爺都坐江山瞭,賈傢將來隻會愈發富貴,老太太心裡何須苦楚?”
賈母嘆息道:“我也不盼他坐江山,稱帝為皇。都成瞭別傢的人,再怎樣又和賈傢甚麼相幹?”
鳳姐兒在一旁冷眼旁觀多時,這會兒笑道:“怪道我瞧著近幾日老祖宗看起來不受用,問鴛鴦那蹄子,如今她一心隻顧著奶孩子,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原來在這窩火呢!”
賈母見她就來氣,啐道:“你這潑皮,少與我搭腔!你和璉兒都和離瞭,如今是別人傢的人,和賈傢不相幹!”
若是落魄時,賈母這番話就紮心瞭。
可如今鳳姐兒不知道多得意,如今眼見著連皇妃都能當一當,她可是王府庶妃,亦是在禮部正經登記造冊的,又生瞭兒子,便是母以子貴,也少不得一場潑天富貴。
所以這些話聽著也就過去瞭,壓根不往心裡去,滿面春風的笑道:“老祖宗不認我,我卻要巴著老祖宗!樂兒也不改姓,還叫賈樂!”
賈母到底經歷瞭一輩子內宅事,這會兒心裡明鏡兒似的,瞪著鳳姐兒道:“你這是看上瞭東府的傢業瞭?”
鳳姐兒未想到老太太這麼敏銳,一下就說破瞭,一時間反倒尷尬起來。
這時不遠處的寶釵悄悄與正在靜靜賞月的黛玉耳語瞭幾句,黛玉回過神來看向這邊,笑瞭笑後走瞭過來,笑道:“老太太這是怎麼瞭?聽說這幾天總是睡不踏實,飯也用的不香。”
鳳姐兒趕緊順勢下坡,笑道:“老太太還在為王爺成瞭天傢人吃味呢。”
黛玉哂然一笑,道:“我猜也是如此。”
一旁琥珀趕緊為黛玉置好椅子,黛玉微笑頷首後落座。
其一顰一笑之姿態,落在眾人眼裡,當真恍若鳳棲梧桐,貴不可言。
也是奇怪,當初黛玉孤身進京至榮府時,怎麼看都隻是一個病懨懨的瘦弱丫頭,就算生的好看些,也看不出甚麼來。
背地裡,多有人說那是一副短命相。
可再看現在,總覺著身上籠著金光……
黛玉著一身桃花雲霧煙羅衫,下面是翡翠煙羅綺雲裙,眉眼間施著淡淡的粉黛,其實穿著用度比當初在國公府時還簡略許多。
她落座後,同賈母笑道:“老太太想偏瞭,鉆進牛角尖裡出不來。如今京城裡不知多少人要羨慕賈傢的氣運,有瞭這樣一層淵源在,賈傢幾世富貴都有瞭。其他的,你老還要看開些。”
賈母也不知是不是老糊塗瞭,忽地“福至心靈”道:“玉兒,要不將來你的孩子姓賈?”
聽聞此言,黛玉俏臉飛霞,笑而不語。
一旁薛姨媽都唬瞭一跳,忙道:“老太太,這等頑笑話還是要慎言,瞭不得呢!”
賈母也反應過來,不自覺的摸瞭摸自己的臉,有些茫然的目光看向瞭不遠處的寶玉,心裡喃喃道:果真一般大……
好在黛玉不計較這些,她看著有些消瘦的賈母溫聲道:“老太太若是在南邊兒待的不痛快,想回京也是可以的。”
賈母擺手笑道:“一年到頭哪經得起這樣來回折騰?大半光景都在路上度過瞭。且不說我這個老太婆,我都這樣的年歲瞭,甚麼樣的榮華富貴也都享盡瞭,若非臨瞭臨瞭出瞭這樣一檔子事,這輩子也算圓滿瞭。可你們不同,還這樣年輕,豈有長久分局兩地之理?以薔哥兒如今的富貴,上趕著的閨女不知多少。瞧瞧那些人,鹽商、晉商、十三行倒也罷瞭,商賈出身,不講究那麼些。甚麼小姐姑娘都送過來,兒媳、侄媳、孫媳也都送來。連九大姓,世代簪纓之族,也將傢裡女孩子都送過來。他們尚且如此,更何況京裡?”
聽聞此言,薛姨媽臉上閃過一抹不自在。
賈母方才心神不寧沒反應過來,可這會兒卻回過神來,還瞭薛姨媽一個厲害……
黛玉隻作不知,笑道:“他也要有功夫渾來才是,如今整個天下的大事都落在他肩頭,怕是連正經睡覺的時間都少。另外,前兒收到他來信,說不日將奉太皇太後、皇太後南下巡幸江山,遍遊大燕十八省,問我們要不要一並去……”
話音剛落,一旁的湘雲就跳瞭出來,歡喜道:“哎呀!十八省都遊遍?那咱們也去呀!如今南邊兒、東邊兒的大海咱們瞧見瞭,可北邊兒和西邊兒的沙漠瀚海還沒見過!”
探春也喜歡,笑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心神向往之久矣!”
寶琴悠哉悠哉笑道:“我瞧過!”
探春一把抱住她,“蹂躪”起她愈發出落的美的不像話的嬌臉,咬牙道:“你瞧過瞭,所以就不用去瞧瞭是麼?”
寶釵提醒道:“傢裡那麼多事,一人看一處都忙不過來,哪有功夫去閑逛?”
黛玉笑瞇瞇的看著她,道:“如今你有身子,自然不能四處走。這一回和別處不同,乘船的時候不到一半,大半都要坐車,有時說不得還要走幾步。有身子的都留傢裡,有孩子的放心不下的也留下。這樣一來,傢裡的事也有人看著瞭,也不必擔心路上有甚麼風險。”
“……”
寶釵又氣又好笑,道:“這是嫌我們礙事不成?”
寶琴上前抱住黛玉,樂嘻嘻笑道:“好姐姐,我沒身子也沒孩子,可以和姐姐一道去罷?”
“噗!”
一旁湘雲剛吃一口茶都噴瞭出來,探春等無不放聲大笑。
寶釵氣的臉都漲紅瞭,上前拉扯過寶琴,瞪眼道:“吃瞭幾杯黃酒,吃迷瞪瞭不成!”
寶琴聞言,隻是嬌憨笑著。
賈母很喜歡漂亮女孩子,寶琴是傢裡女孩子中數一數二頂漂亮的。
原一直惋惜,若不是傢世差些,說給寶玉是極好的。
沒想到,如今人傢瞧上賈薔瞭……
賈母看到不遠處寶玉形容失落,簡直淒涼,心中一嘆。
便是她再偏寵寶玉,也不可能在這等事上犯渾。
君不見,寶玉就那麼一個老婆,如今也形同陌路。
偏連她眼下也不好對薑英動真格見傢法,逼迫他們同房瞭,人傢手裡握著二三千女營,平日裡披甲在身,瞭不得。
再者,寶玉看到薑英那副尊榮就跟吃瞭蒼蠅似的……
唉,都是冤傢!
收斂起這些糟心事,賈母同面色有些僵直的薛姨媽笑道:“左右那邊過些時日就化傢為國瞭,也不叫事。”
薛姨媽幹笑瞭兩聲,看著正抱著寶釵撒嬌的寶琴,不再言語。
果真能在一起進宮,也算是個幫手……
另一側亭軒旁,尹子瑜面色平靜的坐在那,靜靜的看著天上的明月。
她有些,想他瞭……
神京城。
石碑胡同,趙國公府。
敬義堂上,薑鐸伸著那顆烏龜似的腦袋,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閆三娘。
在賈薔面前,閆三娘是乖巧的,可並不是說她見不得大陣仗。
千軍萬馬百炮齊轟都能指揮,心理不強大又怎麼可能?
她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有多麼恐怖的權勢,連賈薔都與之結盟為友,是真正當世巨擘老怪,再加上年近百歲,所以被這般冒失的打量也不為忤,見禮罷大大方方的站在那。
看瞭好一陣後,薑鐸方不舍的收回眼神,轉頭再看看身邊兩個孫子,破口罵道:“老天爺真是薄待老夫,想老子一世英名,怎麼到頭來就生下這麼兩個忘八鱉孫!薑泰,你是水師出身,也一心想著要重返水師,傻鱉種一個!今兒你自己說說看,能不能和這位……這位娘娘一樣,與西夷那群野牛攮的賊羔子們會戰四海,打的他們抬不起頭來?”
林如海是知道薑鐸甚麼性子的,賈薔更不用說瞭。
可閆平和閆三娘不知道,此刻看著薑鐸將兩個親孫子從祖宗十八輩起攮瞭個遍,兩人皆是目瞪口呆……
除瞭薑傢人外,今晚還有永城候薛先,臨江侯陳時,景川侯張溫,荊寧侯葉升,和永定侯張全。
五軍都督府五大都督,今晚俱在。
所以薑林、薑泰弟兄倆,愈發抬不起頭來。
眼見罵瞭好一陣老鬼越罵越惱火,林如海微笑勸道:“老公爺,如三娘子這樣的絕世名將,漢傢幾千年來也未必能出來幾個,你又何必苛責傢中子弟?”
薛先也笑道:“老公爺必是在笑我等無能!”
眾人大笑,薑鐸卻冷笑道:“你們不無能,難道是老子無能不成?”
此言一出,薛先、陳時等登時尷尬起來,心裡也都有些惱火。
如今薑傢的老底子大部分都撤離京城,轉往爪哇封國去瞭。
真正論實力,他們未必就畏懼這老鬼。
偏這個時候,賈薔將薑鐸抬到瞭前所未有的高度。
薑鐸仍是趙國公,手中也無甚兵馬大權,但賈薔深敬之,不是隆安帝他們那種敬,是真正以尊長敬之。
這就讓薑鐸的地位,愈發超然,壓的他們無可奈何。
薑鐸似看出瞭幾人的心聲,冷笑道:“王爺將多大的兵權都交給瞭你們?老子都不去提各傢的封地,世襲罔替的富貴,單看你們現在一個個,球攮的操持著比原先老子手裡還大的天下兵馬大權,五軍都督府執掌軍中一切,結果你們倒好,讓一群忘八肏的成日裡怨婦一般絮絮叨叨。他們果真不知道那一億畝地就是個租田,是引著那些文官士紳們出錢出力的?他們知道,私下裡還在牢騷,這起子忘八又蠢又壞,你們就放任他們成日裡罵娘?”
薛先登時坐不住瞭,起身與賈薔抱拳道:“王爺,下官實不知有這等事!”
陳時也眉頭緊皺道:“倒是聽說瞭幾句,當時訓斥過後,就沒上心……”
賈薔笑道:“大燕百萬大軍,軍務繁冗且沉珂甚深,諸將軍操持大政,一月裡回傢不超過三回,沒留意這些事情有可原。不過,也不能放松警惕。”
薑鐸“欸”瞭聲,看著賈薔孺子可教的神情,道:“軍中無小事,尤其是這等事。老子就不信,繡衣衛那邊沒查出些甚麼來。”
賈薔沉吟稍許道:“倒是查出瞭一些,回頭讓人將東西送去五軍都督府,事情還不小。但還是那句話,軍中事,便由軍中決。本王不日就將離京,這些事就由五軍都督府來辦,就當是軍中憲衛司豎大旗的第一案來辦。軍中風氣,武勛中的風氣到底能不能肅清正本,就看這一案瞭。
不過要在本王走後來辦此案,不然旁人隻道是本王在辦,不知五軍都督府的威嚴,這不成。五軍都督府不是本王的傳聲筒,你們一定要立起來!不要手軟。”
聽聞賈薔之言,雖然明知道,賈薔是拿他們當刀,讓他們對日益驕橫的武勛,以及部分武將,他們自己的舊將來開刀,可是賈薔這般一說,他們心中還真就生出英豪正氣來。
操持天下兵權的滋味,讓他們欲罷不能,他們心甘情願的就范。
再說,與天子為刀,又有甚麼好丟人的?
解決完此事後,賈薔心情愉悅,同薑鐸道:“老爺子,最後一個釘子,也等我走後,由先生和老公爺你一起出手發力,將這顆釘子砸死按滅!他不是善於藏匿偽裝金蟬脫殼麼?那就讓他永遠別露頭!假的那個我帶走,真的那個,直接摁死!!”
薑鐸聞言,“嚯嚯嚯”的笑瞭起來,道:“好,你有這份狠心就好!都到這一步瞭,天王老子下凡都翻不起浪來,憑那個鼠輩又能幹甚麼?”
說罷,轉頭同林如海道:“如海,老夫羨慕你啊,雖病懨懨的像是快死瞭,可離死還早。老夫就不成瞭,堅持不瞭太久瞭。可惜啊,這輩子屬這些時日過的暢快,不用擔心被秋後算賬,滿門抄斬。真想看到,以後十年是何等的昌盛吶!”
林如海聞言,呵呵一笑,道:“是啊,真不知,該會何等的昌盛。”
賈薔在一旁樂呵呵道:“青史之上,後世子孫,一定會永遠銘記諸位的。老爺子放心,等你死後,本王就在承天門外,立一豐碑,上刻你老神像,睜著眼,看看十年二十年後的盛世,必如你所願!”
薑鐸聞言,豆大的一雙老眼登時紅瞭,看著賈薔癟瞭癟嘴,道:“薔小子,謝謝你。”
賈薔笑瞭笑,道:“應該的。”又與薛先、陳時五人道:“好好辦好軍中差事,你們也一樣。”
這份承諾,可比任何丹書鐵券都珍貴十倍百倍,五人當即跪地叩首,淚流滿面道:“敢不為萬歲效死!!”
賈薔親手將五人攙扶起,笑道:“不隻是為瞭本王,也為社稷,為黎庶,為漢傢之氣運!諸卿,努力罷!”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