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多雲。
天氣清寒。
賈薔一早,巡視完皇城四門,又於西安門見瞭李婧……
兩人在九月初七深夜匆匆見過一面,相約動手後,至今日才終於重逢。
看著挺著好大肚子的李婧滿眼都是他,還要緩緩拜下時,賈薔忙上前一步攔下,心中難得生出愧意來,責備道:“幾番叮囑這回你莫要出手莫要出手,就是不聽!如今反倒讓爺愧疚……”
李婧滿臉皆是笑容,溫聲笑道:“爺能縱著我的性子,任我胡來,合該我愧疚才是。”
賈薔連連搖頭道:“你都這樣身子瞭,還提刀出去殺人……怎麼著,還真是老大是寶,老二是豬不成?”
李婧聞言“噗嗤”一笑,燦若一朵綻放的山茶花,她上前拉住賈薔的衣袖,道:“這不是清剿中車府怕有遺漏嘛,再加上孫婆婆存瞭死志,我不得不出面挽回……”
“等等!”
賈薔皺眉道:“好端端的,孫婆婆怎就生出瞭死志?!”
李婧嘆息一聲道:“她自覺年歲太高,心計謀算不比從前瞭。再加上,知道的絕密之機太多。為瞭她的孫兒,所以……”
賈薔臉色難看的罵瞭聲:“糊塗!”
頓瞭頓又忙問道:“沒出事罷?”
李婧忙道:“沒有沒有,她設一死局,準備以身為餌,誘那些準備劫獄救戴權的中車府高手們同歸於盡。我從藍兒處得知後,立刻調集全部人手前去,在孫婆婆準備點燃子藥桶和那些太監們一並去死前,殺盡那些狗番子,救下瞭婆婆。不過也因禍得福,一舉剪滅瞭大半中車府番衛,剩餘者也成瞭過街之鼠,難成氣候,昨夜又設一局,圍殺瞭數十人。且夜梟內其餘人看到咱們如此對待孫婆婆,也多有感動,愈發忠心效用。”
賈薔點頭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不過孫婆婆這事做差瞭……你告訴她,先生年後要去小琉球,身邊缺一捧筆研墨的書童,也算半個記名弟子,問問孫婆婆可願她孫兒前往?若是願意,年後她也一並過去,頤養天年罷。”
李婧聞言,激動道:“這樣的大好事,婆婆怎會不願?她必是要來給爺磕頭的!”
賈薔擺手笑道:“她這樣大年歲瞭,我受她的頭做甚?同她說,若想感恩我,就好好活著,長命百歲。也好叫其他人看看,做這一行或許會很危險。但這一危險,一定是來源於外,不會來源於內。隻要忠敬勤用,他們一定會有好下場。這次清理中車府,戰死殘廢的弟兄,一定厚待,全部遷往小琉球,耕有其田,住有其屋,子孫皆可讀書。
說說如今京裡形勢罷,這亂糟糟的,背後還不知藏有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
李婧笑道:“醃臢之輩或許還有,心懷叵測者也不會少,但多已成不瞭氣候瞭。金沙幫如今化身數十個幫派,暗伏京城一百零八坊,隻要夜梟一日強勢,隻要上面規矩不破,整個京畿重地的江湖,就由爺說瞭算。”
賈薔滿意的點頭,笑道:“你果然擅長此道……不過雖如此,也不可大意。想要行刺咱們傢的,怕永遠不會死心。”
李婧鄭重頷首,應道:“是,此事為夜梟頭等大事,爺放心。另外還有一件要緊事,此次入內城,是夜梟買通瞭東直門守將曲聰。如今董輔開始問罪,他雖也拿禦賜金牌的名頭說事,可董輔不聽,執意要殺……”
賈薔頷首,道:“此事我知道瞭,回頭讓人將曲聰要出來。京城估計待不下去瞭,送小琉球罷。”
李婧笑著埋怨道:“往那邊抽調的人手太多瞭……尤其是漕運上,老天爺,成百上千,成千過萬的往小琉球搗騰。也虧得嶽之象不心疼……如今連京裡的人手也要往那邊派去瞭。將孫婆婆送去,是為瞭讓嶽之象回來?”
賈薔哈哈笑道:“知我者小婧也!漕運這邊,咱們不可能再如先前那樣長久把持下去。借漕糧之名,調兵進京,朝廷絕不會容忍第二回。所以接下來還會不斷抽調人手南下,小琉球實在缺人。至於京城這邊,卻不會抽調許多。除非有一日,咱們徹底遠離,否則為瞭自身安危,也絕不會動搖根本。你馬上就要生瞭,坐月子期間,嶽之象來看著。”
李婧聞言海松瞭口氣,笑顏如花道:“那我就放心瞭!”
還想說甚麼,見殿外有內侍的影子晃動,李婧忙道:“爺且忙正經的,我先回去瞭。”
賈薔瞥瞭眼殿外,認出是九華宮的內侍,便微微頷首道:“好。”
李婧遲疑稍許,又道:“爺何時能回傢?舅太爺一傢,還有尤大奶奶、三姐兒都問瞭好幾回瞭。連園子裡的邢姑娘和妙玉都出來問瞭回……”
賈薔聞言,摩挲瞭下下巴,道:“你不提園子裡,我都快忘瞭裡面還有人……行罷,這兩天得閑瞭,就回傢住一宿。”
李婧聞言高興道:“好,那我回瞭!”
說罷,離瞭西安門,在幾個女扮男裝的親衛護從下,出瞭皇城。
外面又有百餘人馬候著,等李婧出宮後,上瞭馬車,折返回寧府。
這邊賈薔看著前來的內侍問道:“娘娘請我過去議事?都有誰在?”
內侍恭敬答道:“除娘娘外,隻太子和寶郡王並尹相爺在。”
賈薔聞言微微一揚眉尖,未再多言,往九華宮去瞭。
昨夜,賈薔離瞭養心殿沒多久,尹後變也乘鳳輦,回瞭九華宮……
“臣賈薔,請皇後娘娘安,請太子安。”
賈薔入瞭九華宮西鳳殿後,先入目的,便是端坐鳳榻上,儀態淡然面帶鳳威的尹後。
她神情肅然,身上著一如意緞繡五彩祥雲朝服,下面則是牡丹薄水煙逶迤拖地長裙,想是因為早先陪太後一並召見文武的緣由。
看這神情,如何能想到昨夜……
不過賈薔自不會弱智的在此刻美目傳情,他神情板正,規矩問安。
尹後微微頷首,鳳眸在一身鬥牛服修襯的愈發英武不凡的身量上頓瞭頓,叫起道:“起來罷。瞧瞧你昨晚幹的好事!”
賈薔起身後無辜道:“臣昨晚甚麼都沒幹啊……”
尹後鳳眸薄怒的瞪他一眼,道:“你和李暄昨晚在皇城上大呼小叫,瘋跑打鬧,又跑去明德殿內生火烤鹿肉!渾鬧瞭半宿,今日李暄在經筵上哈欠連連,不成體統!你還沒幹甚麼?你還想幹甚麼?”
賈薔扯瞭扯嘴角,看瞭尹後一眼後,垂下頭道:“臣錯瞭。”
一旁尹褚見之,微微瞇瞭瞇眼。
賈薔敢讓他明白自己的位置,敢對著元輔半山公譏笑怒罵,敢一巴掌將皇子抽個半死,驕橫跋扈無出其右者。
不過眼下看來,到底還是有能治住他的……
“今晚不必留在宮中宿衛瞭,你們兩個,一個馬上要登基為帝,一個也要封王瞭。可你們自己瞧瞧自己,可有一點為君為王的模樣?一攪和在一起,就必是要貪頑鬧出事來!”
尹後絲毫不留情面的教訓道。
李暄同樣垂頭喪氣之餘,心裡還有些感慨。
等當瞭天子,或許真的就不能這樣頑鬧瞭罷……
賈薔心中卻暗贊尹後智謀高絕,滴水不漏。
不留一絲讓外面詬病的餘地……
如今外面罵他是董卓的不為少數,董卓那廝下場甚麼且不說,可夜宿皇宮睡妃子卻是公認的。
再加上賈薔“美名”在外……
所以有瞭這一場訓斥,想來很快會傳出去,化解還未興起的謠傳之餘,也能再肅皇後威嚴。
也算是,再拿賈薔作一回筏子……
賈薔當然不會拒絕,久在宮中自然有溫柔鄉可沉溺,可外面還不知有多少大事要辦。
尤其是南邊,他五年內離不得京,好些事憑添許多變數,都要一一處理。
但是面上,賈薔又不能如願以償,否則女人心不定怎麼想……
於是他看起來,倒比李暄還要垂頭喪氣些……
尹後見之,眼中閃過一抹淡淡笑意,又道:“尋你來,還要兩件事。其一就是尹大人,他如今掌著大理寺和刑部事……你來說罷。”最後一言,是說與尹褚聽的。
尹褚躬身一禮後,緩緩道:“這兩日都中各處都在上報,多有殺戮之事。動手者為繡衣衛,或是,打著繡衣衛的名頭。被殺者,為中車府。”
“繡衣衛行此事,與刑部、大理寺不相幹。莫說尹大人,太子未登基前,都不好多知此事,還望尹大人自重。”
賈薔淡淡說道。
尹褚聞言一怔,隨即面色陡然陰沉。
不過他自重身份,不會與一小輩當面計較,而是看向瞭尹後。
尹後卻好似未看出內中矛盾般,問尹褚道:“坊間廝殺,可驚擾傷害到無辜百姓?”
尹褚:“……”
李暄卻是有些高興瞭,他心裡其實還是有些擔憂,尹後會無條件的信任尹褚,給他最大的支持,若那樣,外戚必然會迅速膨脹坐大……
眼下卻好瞭,有賈薔在扛著,他母後也依舊賢德公允!
“舅舅,母後問你話呢。”
見尹褚失神,李暄在一旁“好心”輕聲提醒道。
尹褚對他,可都是硬邦邦的尊敬。
李暄心裡明白的很,他這個舅舅,並瞧不上他……
尹褚深深看瞭尹後一眼後,說道:“並未聽說。”
尹後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理會。”
又道:“還有一事,是關乎漕運一事。你繼續說罷。”
尹褚似乎明白瞭尹後的用意,先退一步,再進一步,他拾整心情後,同賈薔道:“是關乎漕運的事,朝廷上下多有擔憂。”
尹後微笑著看著賈薔道:“你借運漕糧之由,往京裡送瞭幾千兵馬。神不知鬼不覺,嚇壞他們瞭。如今人傢想堵漏洞,你怎麼說?”
賈薔扯瞭扯嘴角,道:“娘娘都開口瞭,臣還能怎麼說?京城至津門的運段,臣可以先交出來。朝廷接手,或者由漕幫接手都可。津門往南的運河段,暫時還不能交。德林號往其中投瞭幾百萬兩銀子,若朝廷非要現在就交出來,將臣投進去的銀子賠來就成。”
尹褚皺起眉頭來,道:“漕糧事,涉及京城命脈,掌控在你手中……”
卻未等他說完,尹後笑道:“能將都中至津門運段先交出來就不錯瞭,就先這樣罷。相比於外面那些人,本宮更信賈薔。
你們防范於未然是有的,不過也該放心,賈薔不會長久把持漕運的,因為他也瞧不上。”
賈薔點頭道:“知我者,娘娘也。在臣看來,海運遠勝於漕運。五年罷,最多五年,德林號全部讓出漕運。便是那數以千百計的漕船,也會折價出手。”
尹褚聞言,知道隻能如此瞭。
他心中生出不少問題來,隻是一時無解,便點瞭點頭,不再多言甚麼,與尹後告辭離去。
……
“哎喲喂!”
等尹褚走後,李暄憊賴性子發作,哀嚎著坐倒在地,怨氣滿滿道:“賈薔,這日子是沒法過瞭,馬上要當皇上瞭,倒比當王爺還累。每天居然還要開甚麼經筵日講?!”
見他如此,賈薔抬頭,與鳳榻上坐著的尹後對視一眼。
尹後淡淡橫他一瞥後,訓斥李暄道:“便是太上皇當初,也要單日開經筵。你父皇先前,更是日日進講,以免荒疏瞭學問。你才進講一回,發甚麼牢騷?你以為天子就是那樣好當的?”
李暄真的怕瞭,他巴巴的望向尹後,道:“母後,兒子當年在上書房讀書時,課業就數末端。連皇祖父都直言,兒子的長處不在此處……”
尹後聞言氣的修眉都豎瞭起來,咬牙道:“你還有臉提此事?先帝那是在誇你?憊賴無能,蠢若豬豺!隻是說你長處不在此處?!”
“嘿嘿嘿!”
賈薔聞言真真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李暄還有如此“美譽”……
不過看到李暄一張臉漲紅,暴怒仇視過來,他忙止住笑容,幹咳瞭聲道:“娘娘,以臣看來,天子當然需要好學,但也要考慮具體情形。天子難道要成就大儒?何必非要每日裡苦熬這些……”
李暄顧不得仇恨,忙點頭道:“母後,兒臣覺得賈薔平日裡雖多不著調,但今日之言甚是得體!”
“住口!”
尹後蹙起眉頭喝斷道:“你不學這些經言大義,又學甚麼?”
李暄一時語滯,扭頭看向賈薔。
他其實也知道,天子經筵隻能學這些,不僅是明理,也為天下讀書人做個表率。
可天天聽這些,還要做課業,真真要瞭他的命!
賈薔想瞭想,道:“新黨自己號稱是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要切合大燕當下的實情,而不拘泥於祖宗傢法。既然如此,何必非要依照舊例,日日開經筵?不若變成一月三講為好。主要是,要考慮到太子殿下在學業一道的天資,實在慘不忍睹。既然這般,與其讓他將短處暴露於外,不若藏著掖著,以免天天出醜……哎喲,你踹我作甚?”
李暄狐疑的看瞭眼剛剛施展忘八拳的手,踹他?
隨即咬牙罵道:“好球攮的,著實歹毒!爺叫你幫爺說話,沒叫你羞辱嘲諷爺!看拳!”
賈薔哈哈笑著躲避開來,尹後喝止住李暄後,見他一臉痛苦難熬中帶著期盼,嘆息一聲頭疼道:“無論如何,也要熬過這三月。你如今新君剛要登基,若連經筵都罷瞭,你的名望必然會墜入谷底。且等等,過瞭年,再想想法子罷。”
她著實瞭解這個幼子,的確不是讀書的好材料。
幼時都挨過不知多少打,也沒見長進,如今難道還能考狀元不成?
她也沒甚好法子,隻得拿眼去瞪賈薔,道:“既然你替他出頭,那就由你來想法子。不過,總得學些甚麼,還得是正道。否則,還真由著他去當昏君不成?”
賈薔連連笑道:“應該的應該的,都是臣的責任和義務,應該做的……臣回去再想想罷,想出來瞭,再來告知娘娘。”
尹後鳳眸含威,狠狠嗔瞭他一眼!
賈薔同李暄道:“太子無事暫且退避,我要同娘娘商議一番中車府之秘事!”
李暄:“……”
……
東海,小琉球。
連續下瞭三日的雨,今日終於放晴瞭。
臨海莊園正堂上,十來個婆子丫頭侍立在周遭,垂首而立。
黛玉坐在主位上,面色嚴肅。
堂下,嶽之象站立一旁,伍傢傢主伍元叩首在地,另一邊,則是劉氏哭泣不止。
伍元在得知小琉球急報,得聞其子作為後,如五雷轟頂,急至小琉球。
先不急著請罪,而是帶人先將其子伍崇的屍骨給挖瞭出來,鞭屍!
隨後,更要將其挫骨揚灰!
劉氏以死相攔,伍柯哭成淚人前來求黛玉,黛玉驚駭之下,讓嶽之象攔下瞭伍元。
黛玉先前是見過伍元的,雖其貌不揚,也算是一個老人,可在粵州時,伍元也隻有些許灰白頭發。
可是再看看眼下,卻已滿頭白發。
她嘆息一聲,道:“我隻是內宅中人,從不過問前面的事,卻也知道國公爺極為倚重信任員外。如今伍傢出瞭這樣的事,著實出乎意料。
不過,嶽叔已經查明,此事皆為伍崇一人所為,與員外和伍傢幹系不大,也已經派急信進京,告知國公爺。
具體如何發落我不好說,還需等國公爺親自定奪。
不過想來,應該不會因一無知蠢物,就牽連整個伍傢。
此事且先到此為止罷,伍員外安心做事,不必憂慮太甚。也斷不可為瞭避嫌,就撂開手中差事。
若如此,方辜負瞭國公爺的厚望。”
伍元聽瞭心裡踏實一半,千恩萬謝離去後,黛玉呼出口氣來,看向嶽之象問道:“嶽叔,薔哥兒那邊,還沒消息麼?不會,出甚麼事罷?”
見其神情擔憂,嶽之象笑道:“太太且放一萬個心才是。國公爺為瞭今日,準備多年,縱然有些不順當的,也絕不會耽擱全身而退。那邊一旦事成,會第一時間急遞南下,算算時日,也快來信兒瞭。”
黛玉聞言,不再多說甚麼,神情依舊擔憂,回瞭內宅去。
至子瑜房裡,將心中擔憂說瞭遍後,卻見子瑜笑著搖瞭搖頭,落筆問道:“你莫非不信,他能自保而退?”
黛玉仔細想瞭想,緩緩道:“我相信,他一定能保全自己!”
尹子瑜落筆道:“既然如此,那就甚麼也不必煩憂瞭。以你男人的性子,這會兒指不定在風流瞭,你還巴巴念望著?”
黛玉見之,瞠目結舌之餘,又大感有理,隨即小惱火起來……
呸!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