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大員灣,安平城。
港口碼頭處,一片狼藉。
到處是血跡,甚至隱隱可見殘肢斷臂。
有幾艘福船已經被燒成骨架,桅桿上卻還掛著一面殘破的旗幟:
福建水陸提督,馬!
黃超站在其帥船上,用望遠鏡遠眺望著港口,他暗暗數瞭數,一共焚毀瞭十八艘大船,另有沙船、老鴨船不知多少。
好些殘骸骨架上,黝黑的木頭上還在冒著煙氣
陰雲密佈的天空下,無一不表明先前的戰爭有多慘烈。
應該,不是假的。
隻是,福建水陸提督馬?
馬祖昌吃瞭熊心豹子膽,敢來打小琉球?
難道,傳言是真的
閆平生下的那個小賤人,真嫁給瞭京中權貴為妾,搬來瞭救兵?
也不知,眼下安平城到底如何瞭
黃超身量不高,一臉敦厚老實的模樣,小眼睛,沒甚胡須,可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被閆平視作心腹,信如手足的厚道人,卻在背後狠狠插瞭他一刀。
“來人,帶李三兒過來。”
李三兒就是駕一艘飛梭船追上他開往登州府斬草除根的船隊報信之人。
未幾,李三兒帶到後,黃超過去與任何人都和善的目光深沉冰冷,問道:“三兒,你說八爺派你追我求援?還說三娘那小瀅婦回來報仇瞭?”
李三兒連連點頭道:“大海王,正是八爺親自下的令。那晚上港口來瞭好些船,八爺說他們是趁著大潮時,從鹿耳門過來的。非三娘子、蒯老鯊那樣的島上老人,斷沒有其他人知道這條道。而且三娘子還叫人喊話,讓大傢棄暗投明”
黃超目光森然道:“你們都是閆平的老部下,難道就沒有人心動?”
李三兒忙道:“大海王,小的先前不是說過瞭麼,若隻閆三娘自己回來,說不得有些人念舊,會幫幫他。可是她是把自己賣給瞭權貴,給人當母狗,投靠瞭朝廷。咱們是海匪,是盜,怎麼能和朝廷攪和在一起?要不是官傢太黑太惡,大傢誰願意在島上落草?連老錢都說,可惜瞭當初的海羅剎,天天罵狗官,如今卻成瞭這個樣子再者,誰也不敢保證,那些官兵上來後會不會屠城。十一爺派人到處說,三娘子瘋瞭,是回來報仇的,若打瞭進來,沒一個能跑掉。平常沒事那些官還要殺良冒功,更何況咱們真是海匪?”
黃超聞言,面色舒緩稍許,道:“老八、老十一平常最不成器,見天被老大閆平罵,如今居然能頂事瞭。”
黃超身後一形容似海老鼠的男子笑道:“他們也怕三娘子打進城,生撕瞭他們,哪敢不用心?大哥,這陣仗看起來,他們還打瞭勝仗?”
黃超搖頭道:“不敢大意,莫要忘瞭閆平是怎麼被咱們打倒的”
他和這位海老鼠,還有他口中的老八、老十一,另閆平帶出去的六人,以及戰死的三人,共十三位老弟兄,號稱海疆十三太保。
當初也是相互救過命的兄弟。
隻是便是親兄弟間,彼此尚有親疏,更何況結拜兄弟?
或許在旁人看來,閆平待他們已經極好瞭,可在他們自己眼裡,閆平對他們非打既罵,分戰利品如同喂看傢狗兩塊肉骨頭。
其他弟兄們過的越好,他們心裡就越恨,終行反叛之事。
海老鼠老五聞言,道:“那這樣,大哥你先在這裡等著,我上去看看情況,見見老八、老十一。若是沒甚麼情況,再打旗子,大哥你再下船。”
黃超聞言,滿意的看著海老鼠道:“老五,辛苦瞭。”
海老鼠笑道:“大哥,閆平不拿我當人,不就是去對面玩瞭幾個女人,殺瞭幾個百姓,就差點要剝瞭我的皮,要不是大哥相勸,安平城早沒我一席之地瞭。大哥就是我親大哥,跑跑腿兒不算甚麼!”
黃超笑著拍瞭拍他的肩膀,心裡卻連根雞毛都不信。
他深以為,假以時日,這鼠頭鼠腦的東西,一定也會給他來這麼一手。
好聽話海老鼠跟閆平說的更多。
海老鼠帶人換瞭船,一直駛往港口,黃超拿著望遠鏡看著,過瞭兩刻鐘,海老鼠帶的兩船人終於靠岸,一路小心翼翼的往安平城上去。
行至一半,忽地停瞭下來,隱隱作勢往回跑
黃超面色凜然,死死的盯著對面。
而後就看到安平城下城的城門居然打開瞭,另外,周圍棱堡上也有人在招手揮旗。
黃超覺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對,他看瞭下去,卻見下城門裡湧出一大幫纏著各種傷口包紮的兵。
隻是沒人帶兵器,一個個跑向海老鼠。
後面還有人抬著一個擔架,周圍好些人護著,抬著跑。
海老鼠往後退瞭十來步後,也發現不對瞭,他頓住腳看過去,就見一群熟悉的老面孔漸漸跑過來,大聲喊道:“五當傢,你們終於回來瞭,你們終於回來瞭!”
“大海王、五當傢回來瞭!”
港口碼頭上一片歡呼聲。
“五當傢,大海王呢?我們打贏瞭!”
“對,我們打贏瞭!打贏瞭!”
海老鼠狐疑的看著他們,問道:“趙狗子,八爺在哪裡?”
靠的最前的一男子指著後面道:“八爺在那!”
海老鼠看去,就見擔架上一個被紗佈裹的嚴嚴實實的人躺在那
他走過去,叫瞭聲:“老八?”
那紗佈包裹的人連連擺手,往後指。
海老鼠見之心中覺得古怪,審視的看著他,猜疑他到底是誰
而先前的趙狗子卻大聲道:“五爺,八爺是讓你看看後面,我們俘虜瞭誰?”
海老鼠聞言,這才又往後面看去,隨即一雙小小老鼠眼睜的溜圓!
一群人舉著一截桅桿出來,而桅桿上面,綁著的居然是閆三娘?!
從小看著長大的丫頭片子,海老鼠絕不會看錯!
趙狗子見他看呆瞭,大笑道:“還有還有,五爺你再看!”
果然還有,有七八個人將用鐵鏈子捆瞭一圈又一圈,路都快走不動的巨漢拖行向前。
“蒯老鯊!!!”
海老鼠愈發驚駭。
趙狗子指著蒯老鯊後面的幾個人,道:“五爺,那些都是福建水陸提督的人,當頭一個叫馬祖昌,就是他害死瞭咱們不少兄弟,還說打破安平城後要屠城!現在都帶來瞭,五爺,咱們把他們立在前頭,讓大海王開炮,轟死他們,給死去的弟兄報仇!也給八爺和十一爺報仇!”
海老鼠聞言頭仍有些懵,又看瞭眼被掛在桅桿上奄奄一息的閆三娘,問道:“八爺、十一爺怎麼瞭?十一爺在哪?”
趙狗子搖頭道:“十一爺站在城頭時被彈片崩中,人沒瞭。八爺運道好些,有炮炸膛瞭,子藥糊瞭他一身。不過許郎中說,看著唬人,倒不是要命的傷,養上半年就好瞭,不過以後會難看的很”
海老鼠聞言,道:“那還不快送八爺進去靜養?”
趙狗子道:“五爺,八爺說瞭,一定要看到大海王用炮轟死這些球攮的,給他報仇,他才能安下心來養傷。”
海老鼠登時作色道:“胡鬧!進城看不也一樣?快送回去,仔細染瞭壞蛆,我和大哥豈不是又要少一個弟弟?快送回去!”
那擔架上的人聞言拼命搖手,可下面人卻不聽他的瞭,抬著他回瞭安平城。
趙狗子見海老鼠走向閆三娘,忙大聲道:“五爺,咱們把這些官狗豎起來,放在前頭鳥崖上,請大海王快放炮罷!這回死瞭那麼多弟兄,大傢徹底對姓閆的死瞭心瞭!”
眼見海老鼠瞇著眼走到閆三娘桅桿下,從袖兜裡拿出瞭把火器,這時蒯老鯊忽然掙紮起來,拉倒瞭四五人,其他人唬瞭一跳,忙撲過去十來人,拿棍子將他打倒,一陣爆打!
海老鼠方放下剛才舉起的火器,又看瞭看後面低著頭的馬祖昌,心裡飛快的盤算著,到底要如何搭上這條線
四海王死瞭後,和對面的一些老交情都斷瞭,小琉球的日子過的有些艱難起來,如果重新搭上福建水陸提督的線,日子說不得就會好過起來。
“去,打旗語,讓大海王回來!”
“五爺,讓大海王別急著入港,先轟殺瞭這些官狗,給咱們戰死的弟兄報仇!也好立立威風!要是四海王在時,肯定會這樣幹!”
“就是就是!”
周圍一陣附和起哄聲,喊道:“轟死官狗!轟死官狗!”
海老鼠厲聲喝道:“都閉嘴!閆平那老匹夫就因為事事逞強,不動腦子,才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你們想學他?”
“呸!”
忽地,桅桿上閆三娘醒瞭過來,往下啐瞭口唾沫。
海老鼠狼狽躲過後,竟笑瞭起來,道:“大侄女兒,五叔不和你一般見識,等你二叔回來,你再好好說說,到底給京裡哪個貴人當小妾瞭。”
另一邊,黃超看到旗語後,不再拖延,讓船駛向港口。
快到跟前時,他已經從望遠鏡裡看到瞭桅桿上掛著的閆三娘,整個人也是震驚瞭,心中再無疑慮。
等船靠岸,他立刻帶人下船,海老鼠已經先一步迎上前去,將本部大獲全勝的消息快快講瞭一遍,最後道:“咱們安平城的火炮如此強大,馬祖昌真是腦子進瞭水,才敢跑來送死!不過如今看來,那小瀅婦果然把她自己賣給瞭京城權貴瞭,不然又怎能迫著福建水陸提督來送死?大哥,咱們的機會來瞭!”
“甚麼機會?”
黃超越走越快,他已經看到掛在桅桿上,正一臉怨毒看著他的閆三娘,心情登時大好。
連老八、老十一的死活,也不放在心上。
海老鼠個矮,此刻一路小跑才能跟上,還勸道:“京裡那個權貴國公不提,咱們再送幾個漂亮些的海女過去就是,想來他也不會再為一個粗蠢丫頭犯傻。可馬祖昌如今也落到咱們手裡,他若是叫人知道瞭被俘,回去後肯定要被問罪。咱們不如成全他一個反敗為勝,勝利凱旋,往後,咱們安平城不就能和大燕重新聯系上瞭?這是好事啊!!不過老八和城裡弟兄們都要把他們一炮轟死,給戰死的弟兄報仇。還說四海王在時就這樣”
黃超聞言冷笑一聲,搖頭道:“匹夫之勇不可為。”
此刻,他已經行至桅桿下,看瞭閆三娘一眼後,又看瞭看被打的半死的蒯老鯊,心裡海松瞭口氣,也徹底放下心來,笑道:“老鯊,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瞭。你先前不是起毒誓,再見面時要將我碎屍萬段麼?”
蒯老鯊聞言,睜開一隻青紫的眼睛,狠狠啐瞭口:“呸!”
黃超見之笑瞭笑,面上一如過去的二當傢一樣,敦厚的不由讓人心安,說出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綁好瞭,身上多割幾道口子放血,帶上船往前面走走,然後釣起來,看看誰能釣出真鯊魚來,本王重重有獎!”
正這時,趙狗子忽然指向海面方向,驚恐大聲道:“你們看,那是甚麼?”
諸人聞聲唬瞭一跳,齊齊往海上看去。
可海面上又有甚麼?
被焚毀的戰船的殘骸麼?
好些人不解,黃超看瞭兩眼,確定沒敵船來襲後,正要呵斥趙狗子,忽然心頭一陣驚悸,就想往旁邊躲開,可哪裡還來得及?
原本奄奄一息的閆三娘,此刻竟悄無聲息的從天而降!
雙手緊握一把鋼刺,徑直從黃超頭骨正上方插入,“嗤”的一聲,自下頜貫出。
直到插穿的那一刻,閆三娘口中才發出一聲淒厲尖銳的驚天喊聲來:
“殺!!”
喊罷松手,掏出第二刺來,又從黃超的後心處,狠狠刺入!!
“殺!!!”
這一刻,她才是悍勇無雙的海羅剎!
福清縣,東城。
潘傢新宅,後花園。
於涼亭下,賈薔穿著真絲短袖,真絲褲衩,佈拖鞋,躺在一張藤椅上,任姊妹們笑彎瞭腰。
花園中,是一整園的茉莉花。
雨後初晴,夕陽晚照。
聽著黛玉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訴說著他的不是,子瑜手裡準備的野鴨子毛撣子
賈薔嘴角彎起,目光卻始終在望著南面。
不知,是否已經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