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鐸真的太老瞭,他和揚州齊太忠年歲相仿,可是齊太忠看起來仍算高大,保養的如七十多歲的老人一般。
可薑鐸看起來都快佝僂成一團,臉上已經看不出甚麼原本的膚色,都被大塊大塊的老年斑覆蓋,看起來著實有些唬人。
也難怪,如今便是元平功臣內部,都罵他是老鬼……
賈薔一行人進來時,薑鐸身邊隻有長媳鄒氏在侍奉著。
看到賈薔一行到來,先與賈薔頷首示意後,目光就落在薑英面上。
看起形容,也是紅瞭眼圈,抿起嘴來,看向寶玉的目光審視中帶著嚴厲。
瞎瞭眼迷瞭心的混帳!
薑英一步步上前,看著眼睛睜開一條縫,蘿卜大小的腦袋耷拉在半邊的薑鐸,想起過往那麼多年的寵愛,心中的恨怨到底消散瞭大半,至榻邊跪在跟前哭道:“老祖宗,英兒回來看你瞭!”
薑鐸腦袋微微顫抖起來,看來是聽見瞭,他幹癟的嘴巴哆嗦瞭下,一旁鄒氏忙上前,將他幹枯的手放在薑英手中,薑英握住薑鐸的手,抬眼看去,就見薑鐸眼角邊,緩緩落下一滴老淚來……
多少年瞭,薑傢人何曾見過這位老國公落過眼淚?
這一掉淚,卻愈發如刀一般鉸的薑英心都碎瞭,她將臉貼在薑鐸手中,大哭道:“老祖宗,英兒不怪你啊,英兒過的很好!老祖宗!”
薑傢上下哭成一團,連薑林薑泰二人都紅著眼落下淚來。
賈薔看瞭眼身旁手足無措的寶玉,輕輕道:“跪到跟前去。”
寶玉聞言,遲疑瞭稍許,還是上前,在榻前跪下。
薑傢人此刻也無人理會他,全當他不存在。
賈薔抱臂而立,同薑林道:“老公爺到底年高體衰,經不起大喜大悲,去勸勸,好生說話。”
也不必薑林勸,鄒氏看瞭賈薔一眼後,忙張羅起來,讓傢裡女眷們統統回避離開。
又勸四太太道:“日子還長,總會好起來的。果真想的厲害,打發人去接。”
話雖如此,可嫁出去的女兒,哪有常往傢接的道理?
那不是在疼閨女,那是在害人。
到底顧及女兒以後的日子,四太太還是止住瞭哭聲,和鄒氏一道扶起薑英來。
賈薔不大願意見事情弄的如此悲情,便道:“傢裡老太太說瞭,過些時日可以讓三嬸嬸回傢來住對月。另外,賈傢人口不多,老太太體恤晚輩,平日裡極少讓站規矩。所以,薑傢不必擔憂三嬸嬸在賈傢受欺負……”
薑傢幾個女人聞言,深深看瞭賈薔一眼,心裡皆紛紛一嘆,隨即頷首離去。
要是嫁的是這位,那她們才真正放心瞭。
哪怕有那麼多風流混帳傳言,可至少會哄女人……
等婦人們都離去後,薑泰也出瞭門,隻留薑林一人守在內堂。
賈薔自顧落座後,看瞭眼又閉上眼睛的薑鐸,也未說話,隻這樣靜靜的坐著。
從這老鬼落淚的那一刻起,賈薔就知道,這老鬼屬千年忘八的,還死不瞭!
果不其然,賈薔坐瞭不到一盞茶功夫,這老鬼慢悠悠的“醒”瞭過來……
“小賊,你賈傢真不是東西,屬忘八的,欺負老夫的孫女兒……”
薑鐸顫巍巍說道,一副興師問罪的姿態。
薑林見薑鐸醒來,忙上前問道:“老祖宗,可要參湯不要?”
薑鐸有氣無力的發出一陣“荷荷”聲後,啐瞭口罵道:“呸!老子要你娘!那勞什子刷鍋水,再喝,要喝死老子不成?”
薑林碰瞭一鼻子灰,趕緊讓到一邊去。
賈薔上下打量著薑鐸,不理他的廢話,直言問道:“老公爺,交個底,你這塊老薑到底還能活多久?李子升如今恨不能在傢裡給你立個活祠,天天給你上三炷香,保佑你長命一百零三歲……”
薑鐸聞言幹癟的嘴咧開,“嚯嚯”笑瞭起來。
一旁薑林臉色卻發黑,不過到底沒敢問罪,隻道:“為何是一百零三歲?”
賈薔瞥他一眼,原不想搭理,不過此子如今明顯是薑傢承嗣人,所以當著薑鐸,還是給他這份體面,道:“李子升如今大刀闊斧的整理兵部,他是軍機大學士,九邊軍鎮動不瞭,可天下各省的兵備他都能插手,正在不斷的裁撤舊將,更換新人,有的省份提督、總兵一鍋端。老公爺活一日,大燕軍中即便會有些小騷亂,有不少怨望怨言,也沒人敢真造反。老公爺若是薨瞭,他再這樣放開手腳大開大合的操持,那就要出亂子。而這個時間,大概需要三年,多瞭也就沒甚用處瞭……”
薑林臉色愈發黑沉,也不知是對哪一個。
薑鐸卻咂摸瞭下幹癟的嘴,搖頭道:“三年?活不瞭嘍。能活三個月,就不錯瞭……”
薑鐸腦袋仍是半耷拉在椅背錦靠上,脖頸已經無力支撐並不大的小腦袋瞭,叱吒風雲幾十年,陰人無數,也熬死瞭一代又一代人的老陰貨,的確快走到盡頭瞭……
賈薔呵呵笑道:“老公爺說三個月,那就至少還有一年半,我也放心瞭。你老今兒叫我來甚麼事?莫非手上還有不少梯己人,臨瞭要交給我?”
薑鐸憑甚麼能以一老邁殘軀鎮得大燕百萬大軍不敢妄動,不會出現大亂子?
就是因為誰都不知道,他在軍中到底埋下瞭多少釘子。
哪個也不想這邊剛想折騰點事,手下卻都是老鬼的人,然後在不知不覺中被割瞭腦袋……
薑鐸癟瞭癟嘴,不搭理這個龜孫。
賈薔認真講道理:“就算老公爺你想死前將這些人手交給薑林,可你老想想,以他的德行,用得起那些人?人傢多半草草應瞭一事後,將香火人情還盡,也就再不相幹瞭。想指望他們還如你老在時那樣對薑傢言聽計從,那是做夢。
但交給我就不同瞭,雖也未必能做到如你老活著的時候,讓那些人規矩辦事,可總還是能調派的動,你老說是不是?再說,現在都成親戚,算是一傢人瞭,憑你嫡親孫女兒和我的關系……親戚關系,你老也不該見外才是。”
薑鐸跟一隻老鴞一般,“嘎嘎”的笑瞭兩聲,過瞭好一會兒,才有氣無力的叮囑道:“賈小子,扶好小林子,扶好薑傢,兩傢相互扶持,才能在軍中,站穩一席之地。記住,兩傢扶好,才能站穩。”
賈薔聞言扯瞭扯嘴角,見薑鐸已然昏睡過去瞭,輕嘆一聲,轉頭同薑林道:“聽清瞭沒有?你爺爺讓你事事聽命於本公,不然你傢早晚被清算。”
薑林:“……”
球攮的,也不知是哪個把路都走絕瞭!
薑林也不知道,他祖父為何至今還看好賈薔,著實沒道理。
不過薑鐸如今,已經沒有精力再教誨他瞭……
沒去理會薑林陰沉著臉在想甚麼,賈薔起身出瞭敬義堂內堂。
今日之行還是有收獲的,至少能確定,這老鬼並非危在旦夕,還能再活一陣。
哪怕能茍延殘喘一年,許多事都會大不一樣,至少,賈薔這邊會更從容許多。
這位老公爺去瞭,別說養心殿和武英殿內要小心翼翼,就是他,都難免心神不寧。
畢竟,軍中一旦亂瞭起來,那才是真正要天崩地裂的……
若非如此,隆安帝也不會將半個太醫院都擺在趙國公府,每日病案都要按時送往宮中。
這樣想來,同為國公爺,差距還是有些大啊……
……
內宅。
薑傢幾個婦人圍著薑英噓寒問暖,盡管已經知道她在賈傢過的不如意,卻還是刨根問底的詳細問來。
薑英自是報喜不報憂,便是和寶玉的關系,也隻道因為恰逢母喪……
問瞭半晌後,鄒氏大罵道:“你那個婆婆,真真是糊塗到傢瞭,又毒又壞!坑人也沒這樣坑的!”
王夫人的死因,能瞞得過尋常百姓,又如何能瞞得過趙國公府這樣的門第?
都知道她是為瞭疼兒子,人回不去魂兒也要回傢看兒子,才自尋短見。
若不是薑英的存在,同是做母親當娘的,說不得還會感同身受嘆她一聲當娘的不易。
可如今涉及到薑傢女兒的幸福,就對這等行徑憎惡不已。
要死就早死,正好死在大婚那天,豈不讓媳婦背上“喪門星”的罵名?
著實不是東西!
可薑英還能說甚麼……
三太太問道:“他傢老太太對你還好?”
薑英點頭道:“並無刁難之處。”
這就很難得瞭,這些薑傢女人也都是當婆婆的,便是她們,也讓新婦立瞭不少規矩。
一代又一代的媳婦吃盡苦頭熬成婆,再讓自己媳婦繼續吃苦。
這是為瞭磨掉女子當姑娘時養尊處優養出的嬌氣,讓她們聽話懂事知規矩。
賈母能不讓薑英立規矩,這就算是幸事瞭。
這個話不能多聊,影響傢瑞安寧,四太太岔開話題問道:“賈傢那邊一大堆大姑子小姑姐,都還好相處?”
薑英又點瞭點頭,道:“都挺好的,也友善於我。”
鄒氏忽然嘆息一聲道:“賈傢那邊的事,我也耳聞瞭些。聽說還是那位小公爺是個明白人,處處維護著你,替你說話。”
傢裡若沒個強勢之人護著,這世間哪有好做的媳婦?
更何況,還是不得丈夫疼愛的媳婦。
見薑英頷首承認,三太太遲疑瞭下,小聲問道:“總聽人說他傢傢風不大好,英兒去瞭後,可看出甚麼來?”
“嘖!”
一群婦人不無埋怨的瞪瞭三太太一眼後,卻又紛紛轉過頭來,巴巴的看著薑英。
關於賈傢……或者說關於某人的傳聞裡,香和艷兩個字都快概述不瞭瞭。
一群女人們,真的好想知道……
尤其是,方才都見瞭某人的風采,俊秀的著實不像話。
當然,她們也是為瞭關心薑英,不能走瞭岔路……
在諸人的註視下,薑英紅瞭紅臉,搖頭道:“自我去瞭賈傢,發現賈傢那位國公爺雖因身份不同,又是族長,不受尋常輩分所限,但於老太太面前仍是規矩見禮,於傢中姊妹面前,也坦坦蕩蕩,如親姊妹手足一般,不似說的那樣……他其實應該,隻是不願受繁文縟節所束縛,但對老太太孝敬,對姊妹友善,便是對……夫君,雖怒其不爭,也沒有撒手不管,在外面給他置辦瞭書舍,讓他有個正經事做。”
這個答案……可不怎麼過癮啊……
因而又問道:“那,對他那兩個嬸嬸呢?”
薑英心裡有些復雜,其實有心之下,如何會看不出蛛絲馬跡來……
她卻仍是搖瞭搖頭道:“那樣的人傢,當傢奶奶身邊不知跟瞭多少媳婦、丫頭,且處處都有人。我留心瞧瞭瞧,兩位嫂子每日都是從早忙到晚,少有空閑時候。且二嫂子都早有身孕瞭,可見,那些都是謠傳,實不可信。”
眾人聞言,都松瞭口氣,不過有些人居然看起來有些失望……
四太太卻高興的笑著念道:“阿彌陀佛!我就說,豈有那等混帳事?必是有人瞧賈傢又興旺起來,故意造謠中傷。果真論起來,外面排揎咱們國公府的混帳放屁話還少瞭?好孩子,如今隻盼能早點熬過你婆婆的孝期去,時間長瞭,日子總會好過起來。”
薑英默默點瞭點頭,看著這熟悉似又已經開始陌生起來的傢裡,心中愈發孤寂落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