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大明宮,養心殿。
東暖閣內,隆安帝面沉如水的看著跪在正當中的恪榮郡王李時,沉聲道:“李時,是哪個讓你去問賈薔討要方子的?”
李時聞言一驚,再看看其他諸位軍機的臉色,隨即笑道:“父皇,兒臣並未去尋賈薔要方子。隻是探瞭探五弟的口風……即便如此,兒臣也被母後教誨瞭番。”
隆安帝淡淡道:“啊?你母後是怎麼教誨你的?”
李時道:“母後告訴兒臣,將賈薔摘出內務府錢莊後,他不許拖後腿使壞,內務府錢莊也不必再去尋他,是林相在禦前和諸位軍機大臣訂好的口約。才翻轉過天來,兒臣就打起賈薔方子的主意,實在不智。其實兒臣是以為,既然賈薔和五弟不能在西山采煤,就用不到那方子瞭,索性將方子拿來,用於內務府采煤,也可利於京城百姓……
不過母後教誨說,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並非賈薔的天下,沒道理慷他人之慨。賈薔為朝廷,做的已經夠多瞭。兒臣幡然醒悟,隻因素日裡父皇、母後未將賈薔視未異姓,疼愛有如骨肉,兒臣便亦將其視若手足,所以才昏瞭頭,想出如此主意來。今已知錯矣,請父皇和諸軍機見責。”
不等面色舒緩的隆安帝開口,張谷就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李晗亦點頭道:“皇後賢德,皇子亦以國事為重,乃朝廷之福。”
禦史大夫韓琮卻皺眉問道:“王爺可認得內務府郎中辛郅?”
李時聞言一怔,隨即點瞭點頭道:“正是小王新任之官,辛郅出身皇商之族,頗通錢莊之事。”
韓琮沉聲道:“辛郅昨晚與人於豐樂樓相會,言內務府錢莊必能成事,因為王爺會先從寧侯賈薔處取得煤炭方子,再取得制冰方子,還有雲錦秘方。有此三大良方,內務府便可日進鬥金,再無匱銀之憂。王爺可知此事?”
李時聞言果斷搖頭道:“此必辛郅酒後狂言,小王絕不會做此念想。因為父皇、母後不會答應,諸位軍機大臣也不會答應。奪民之財,與民爭利之事,天傢不會為之,小王也絕不會為之。”
韓琮面色舒緩稍許後,點點頭道:“王爺能有此認知,可見是心裡有數的。但終究是因為先打起瞭煤炭方子的主意,上有所好,下才有所效。王爺往後,要謹言慎行。”
李時躬身道:“小王必銘記在心。”
韓琮見之,點瞭點頭。
隆安帝目光落在一直未開口的林如海面上,溫聲問道:“愛卿以為如何?”
林如海緩緩道:“煤炭,與雲錦、制冰等事不同。雲錦、制冰與尋常百姓無關,那是豪富之傢方能受用的。而煤炭,卻是尋常百姓所需之物。臣記得十五年前離京時,一塊煤三斤上下,賣錢三文。今日一塊煤仍是三文,卻隻有一斤左右。天寒之時,百姓卻燒不起碳火取暖,每歲凍斃之人,不在少數。
賈薔好搗鼓此類巧技,尋出法子,以煤末、木屑、黃泥等物,制成蜂煤,兩個蜂煤也不過三文錢,卻能支撐一個半時辰的取暖,火力遠超尋出煤塊。
臣以為,此法倒不必用來斂財,故而勸其將此等良法,公佈天下,造福百姓。
事關民生,不可隻認錢財二字。畢竟,他是大燕世勛,而非商賈,賈薔亦如此以為。
其實他得來的金銀,用於自身的極少……”
韓彬聞言即刻問道:“如海,你是說煤末,而不是煤塊?”
殿內出身南方的人,或是未在北地做過親民官的人或許不清楚,但韓彬久經北地苦寒之地十數載,豈能不知煤塊、煤末二者之間的區別?
後世會專門將煤炭粉碎成煤末,用鼓風機吹開燃燒,以提升燃燒效率。
然而當下這世道裡,煤末幾乎是沒法用的。
百姓傢裡也不可能準備個風車在炕頭一直推拉著,若隻是將煤末堆在爐中,不好燃燒尚在其次,還容易起煤煙。
所以,煤塊的價格貴,煤末卻十分低賤,無人問津。
奉先縣附近就有一座巨大的煤末山,不禁百姓采用,隻是也沒誰大老遠的去背幾簍回來,還不如打些柴……
林如海點頭道:“賈薔近來所得之方,的確是以煤末為主,燃燒出來的火盛旺,且無煤煙之憂。回頭讓賈薔送些去元輔傢,元輔可親自一試,看看效果如何。”
韓彬大喜,隆安帝亦笑道:“也別往韓卿傢送瞭,就讓他明日送到宮裡來。果真有此良效,朕記他一功!”
韓琮亦笑道:“拔一毛而利天下,寧侯難能可貴。”
韓彬看著這位同姓大臣,奇道:“廷益竟喜歡賈薔?這麼多年,還未聽你誇過哪個年輕後生。”
韓琮搖頭道:“寧侯的確不同,很不同。”
李晗在一旁笑道:“禦史大夫喜歡賈薔?前日在此處卻逼著他交出內務府錢莊,可見此喜歡也是浮的。”
韓琮正色道:“當日勸誡為國事,今日誇贊亦為國事,並無不同。寧侯便是心有怨言,仆甘領之。”
“誒!”
林如海擺手道:“年輕人,合該多遭受些教訓、磨礪,方能成長。若因此而心生怨言,便是不可造就的膚淺之輩,豈有此理?”
左驤笑道:“好,既然林相這個當先生的都這樣說瞭,往後我等就好好磨礪磨礪賈薔!”
林如海呵呵笑道:“能有秉用這樣的大才來與他過招,自是大有利處。”
左驤聞言卻連連擺手道:“過招就使不得瞭,仆怕他麾下那數萬市井婆婦罵街。”
此言一出,諸臣登時笑開。
連隆安帝都笑瞭起來,目光卻在李時愈發不自在的臉上凝瞭凝。
養心殿內,又豈有憑白的頑笑?
李時若是聽不出這些軍機大學士苦心積慮的在點化他,那就真的隻剩一身小聰明,難堪大任瞭……
且再看看罷……
……
佈政坊,林府。
白日裡在兵馬司衙門忙瞭一天的賈薔,傍晚時分來至林傢。
一來林如海差人送瞭信,二來,今日是尹子瑜與梅姨娘復診之日,事罷他也好送尹子瑜歸傢。
忠林堂上,賈薔來時,黛玉亦在。
尹子瑜用針要一個時辰,不可叨擾,黛玉閑來無事,知道賈薔要來,便留在此處。
賈薔進來與林如海見禮罷,又沖黛玉展顏一笑,黛玉“嘔”的幹嘔瞭聲……
論起促狹來,十二金釵裡黛玉是獨一份的有趣。
頑笑罷,林如海看著賈薔的神色,問道:“兵馬司那邊都還好?”
賈薔笑道:“都還成。不過聽說,有人想將東市各項收益收歸戶部,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也想分一杯羹。”
林如海擺手道:“此議被我否瞭,你不必在意。官場上有時便是如此,你退一步,便會有人希望你退兩步,逼著你退無可退。所以,許多官場中人才會戀棧權力,一步都不想退。”
賈薔笑瞭笑,道:“樹大招風,賺錢賺的太多,惹人眼紅嫉妒。”
黛玉嘟瞭嘟嘴,沒有開口。
林如海又道:“今日皇上過問瞭恪榮郡王問五皇子討要煤炭方子一事,皇後昨日已經訓斥過瞭,今日恪榮郡王也在養心殿保證,絕無奪民之財的心思。”
賈薔眉尖一挑,笑道:“還有這樣的事?若是果真將煤炭方子得手,將來錢莊不順時,是不是還要惦記雲錦方子和制冰方子?”
林如海點頭道:“禦史大夫韓琮上奏,恪榮郡王新任的內務府郎中辛郅,便在豐樂樓提及此事,內務府錢莊要先取煤炭方子,再得雲錦和制冰的方子。有此三大良方在,內務府必日進鬥金,再無匱銀之憂。不過,恪榮郡王未承認有此事。”
賈薔“嘖”瞭聲,笑道:“李時當下自然不會承認,也未必能辦到。不過果真有一日他上位瞭,不需他說話,自有無數鷹爪犬牙會替他辦成此事。”
或許沒甚天理可言,但這就是封建社會的真諦。
林如海頷首道:“所以,我代你將蜂煤的方子,公佈天下,使得天下人得益。”
賈薔還未說甚麼,黛玉就已經氣的俏臉通紅,道:“爹爹啊,你怎麼就任他被人欺負?豈有這樣的道理?連女兒都知道不與民爭利這句話,朝廷百官莫非不懂?且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今日惦記上瞭薔哥兒的傢業,明日不定還要惦記上誰傢的傢業,世上焉有這等道理?”
林如海笑瞭笑,看向賈薔問道:“你以為如何?”
賈薔伸瞭個懶腰,笑道:“拔一毛而利天下,可為也。這些東西於我而言,不過小利。若能以此換來發展的時間和空間,其實是賺的。再者,正如先生之意,煤炭事關民生。公佈於眾,又不是被李時拿去謀利,我心甘情願。”
林如海笑道:“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你能常保本心,為師也就放心瞭。懂得退一步,比一力向前,更難得!”
賈薔聞言大為高興,看瞭黛玉一眼,笑道:“先生放心,我從未忘卻過本心。”
這是昨晚黛玉叮囑賈薔之言,今日得到林如海官方認證,他自是高興。
黛玉卻依舊十分氣憤,不過見林如海和賈薔都認瞭,也不多說甚麼,隻氣惱瞭聲:“不理你們瞭!”
起身離瞭忠林堂,回瞭內宅。
等黛玉走後,賈薔臉上笑容斂起,看著林如海道:“先生,李時之輩,絕不可上位。”
林如海亦是滿面肅穆,輕聲道:“放心,彼輩豎子,德不配位,難登大寶。薔兒,且先不急,此時豎子尚且能作偽,宮裡也一直照看之。待內務府錢莊事不可為時,自有其亂陣腳之時。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智慧。此事,不可莽撞為之。二皇子、三皇子兩案,已引得有心人猜疑。此時誰若魯莽為之,勢必會讓宮中震怒。且勿往刀口上撞去,切記,切記!”
賈薔點點頭,道:“先生放心,我明白的。”
林如海聞言頷首,又笑瞭笑道:“此事說來吃虧,實則將你先前那些風頭都抹瞭去。原本已到瞭功高難賞的地步,如今卻又可穩下來瞭。心裡一定要想得開,君君臣臣,原是如此。其實你還算好,宮裡有皇後娘娘替你說瞭話,不然,看看趙國公府,就知道到瞭這個位置後,高處不勝寒是何等難熬的滋味。青史之上的功臣,原都不大好過。”
賈薔笑道:“所以弟子一直在尋一條可退之路。”
林如海點瞭點頭,卻不願多提此事,道:“去後面看看罷,替我謝過尹傢郡主。你往尹傢去一趟,他傢說不得也有許多話叮囑你。尹傢太夫人,是個瞭不得的人物。”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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