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红楼春>第六百七十九章 始知昨夜紅樓夢, 身在桃花萬樹中

第六百七十九章 始知昨夜紅樓夢, 身在桃花萬樹中

  翌日清晨,寅時二刻。

  距離天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佈政坊,林府。

  一宿沒睡的賈薔,告辭瞭平兒、香菱、晴雯、可卿……李婧已經提前帶人上船佈置瞭。

  昨夜甚麼都沒幹,隻一傢人圍著圓桌,吃瞭些酒菜,說瞭許多許多話,倒也溫馨……

  到瞭寅時,賈薔就出發來到瞭佈政坊這邊。

  那邊不送瞭,這邊卻必是要來的。

  那邊都是去遊山玩水開眼界的,這邊卻是去掃墓的。

  ……

  忠林堂上。

  賈薔甫一進門,就看到黛玉側身坐在月窗下,側臉望來。

  她穿著藕絲琵琶衿上裳,照著撒花煙羅衫,下面是蝶戲水仙裙,一旁折放著一件大紅羽紗面鶴氅。

  燭光下,淚光點點,恍若畫中人……

  “喲!師妹這是舍不得離京,還是不敢自己南下呀?”賈薔看著黛玉笑問道。

  黛玉“哼”瞭聲,一扭身,偏過臉去,不理這壞人……

  賈薔笑著與林如海見禮,二人說的,竟然不是黛玉出門之事……

  “先生,一會兒送師妹去碼頭後,回來就動手。”

  林如海聞言眉頭微微一蹙,看著賈薔面色有些凝重,道:“現在動手?你覺得,時候合適麼?”

  這便是林如海最令賈薔尊敬之處。

  盡管他學識淵博,經驗豐富,智慧絕倫,更是尊長。

  但林如海卻從不會如這個時代的長輩那樣,對晚輩呼喝命令,隻準照辦,不準多問。

  他始終是以商議的姿態,與賈薔談事,並傳授賈薔他的經驗和智慧……

  賈薔輕聲道:“先生,就我看來,新政的大頭,根源在吏治? 但直接面對的,卻是戶部。最難的,除瞭吏部? 便是戶部? 甚至戶部之難? 可能還在吏部之上。有太多艱難險阻要去攻克,也要得罪太多人。許多事戶部當然也可以做,但做起來? 遠沒有繡衣衛來的方便。一些事戶部來做? 難度要翻十倍不止,繡衣衛來做,雖然粗暴霸道些? 但相對來說? 也容易的多。

  再者? 我也擔心背地裡那些人? 說不得還會打師妹那兩艘船的主意? 想要報復一二。所以? 除瞭在船上和沿途佈置好人手,張網以待外,我還準備在京裡來一出石破天驚,讓他們知道知道輕重。”

  林如海聞言,眼中閃過一抹復雜? 輕聲道:“你又何須替為師做這馬前卒啊?”

  賈薔好笑道:“我不替先生做這馬前卒? 還讓先生親身上陣不成?且果真先生親身上陣? 和我這個做弟子的出手? 也沒甚分別,還不如我先來下狠手,更便利些。”

  一旁黛玉已經不氣瞭? 星眸怔怔的望著賈薔,心裡訴不盡的感動……

  林如海沉吟稍許,不再糾結這些,他緩緩道:“隻對內務府的官,還是連背後的……”

  賈薔道:“原是準備連背後的王府一並清理瞭,下狠手,不過恪和郡王阻攔瞭我,說這是在作死。後來皇上也說,手段不可太劇烈瞭。所以弟子打算,先不拿人,隻拿地,拿財……”

  說著,將其打算說瞭遍。

  然後就見林如海連連搖頭道:“斷無此理,牽扯太廣,反噬太重,你承擔不起。此法,皇上怎麼說?”

  賈薔搖頭道:“還未有旨意,今兒先對內務府動手,王府那邊,最快也要明天……”

  林如海緩緩頷首,道:“此事我會和皇上商議,薔兒莫要沖動,太過急躁,必要出錯。對於宗室,絕無可能一舉蕩平,那是龍子龍孫,皆高祖血脈,怎可能清理幹凈?讓天下人如何看待天傢?所以,隻能殺雞儆猴,狠狠拿下一兩傢,震懾其他即可。我料皇上今日後還有旨意,你莫要操之過急便是。”

  賈薔躬身應下後,林如海眼眸瞇瞭瞇,忽地提起筆,在書桌紙箋上寫下一行字,抬頭看向賈薔。

  賈薔上前看瞭眼後,面色驟然大變,瞠目結舌的看向林如海。

  蓋因紙箋上寫道:莫以貪腐論罪,以太上皇大行案,問罪內務府。

  賈薔自忖二世為人,心中沒有敬畏心,所以才會屢屢有捅破天之勢。

  他以為,當下世人為陳規繁俗所束縛,斷沒有這樣的膽魄才是。

  如今看來,他還是小瞧人瞭。

  山東彈指破滅六大世傢,甚至包括衍聖公府為一例,今日賈薔再度見識瞭甚麼是無雙國士的手段!

  是啊,以貪腐罪來問罪,宗室反彈一定會一萬分的劇烈!

  他們或許會去哭太廟,或許會去跪太後,總之,一定會讓賈薔付出一定的代價。

  即便賈薔已經準備將這個代價讓隆安帝來支付,如從景陵招回義平郡王李含,並加封親王,以安撫太後。

  看起來似乎能夠擺平,但如此作為,勢必會讓隆安帝心中極為鬱悶惱火,而且事後,和李含同在宮中,也會讓他越來越惱火,越來越厭恨。

  這樣下去,隆安帝對始作俑者賈薔的感觀,勢必日益降低……

  這就是十分沉重的代價!

  然而林如海,卻用這一招,一下將宗室反彈的後患消弭於無形。

  或許還會有,但至少明面上,絕不會有人起甚麼風浪!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宮裡的態度。

  但林如海和賈薔都能確定,太上皇大行雖然的確有蹊蹺,但這份蹊蹺不是來自於隆安帝。

  這就足夠瞭!

  “明白瞭麼?”

  林如海輕聲問道,一邊說,一邊將紙箋輕輕折起,又片片撕碎。

  賈薔重重點頭,敬服道:“先生比弟子高明百倍!”

  林如海呵呵一笑,擺手道:“其實這樣做,後患並未減少太多,隻是掩藏在水下,早晚還是要爆發出來。不過,總比你蠻幹,要強的多。”

  賈薔幹笑兩聲,撓瞭撓頭,道:“先生,我每每生出丁點驕矜之心時,總能得先生教誨,面對先生,高山仰止,實乃我之莫大幸事。”

  他那套法子,和林如海這點睛之筆相比,著實低瞭不止一層。

  林如海卻擺手道:“是你將勢起到瞭這個地步,為師才能在上面圈一筆,薔兒不必妄自菲薄。好瞭,此事便如此罷,你自己拿捏尺寸即可。為師這邊,也要讓人提前準備一二。”

  又從旁邊拿出一個很尋常的楊木簡盒,卻是與黛玉的,道:“為父旁的沒甚交代的,隻將此盒,拿去你娘墳前燒瞭罷。你也不必多留太久,更不必悲傷,你娘若在,看到你之今日,必會高興的。”

  黛玉聞言,紅瞭眼落下淚來,上前接過簡盒。

  “去罷,告訴你娘,過二三年,我和薔兒,必和你一道再回去看她。等新政大行天下後,為父會回蘇州老宅住,到那時,便可日日相陪嘍!”

  林如海是笑著說的,黛玉則淚目難言。

  賈薔悄悄看瞭眼梅姨娘,見她也抹瞭抹眼角,心裡輕輕一嘆……

  叮囑事罷,林如海也不再多言,擺瞭擺手。

  梅姨娘將放在一旁折起的大紅羽紗面鶴氅拿起,給黛玉披上系好後,同賈薔道:“可的確安排周全瞭,斷不可出丁點差池的……”

  賈薔呵呵笑道:“除非有人扯旗造反,舉大軍相攻。不然,自是萬無一失。”

  梅姨娘沒好氣白瞭賈薔一眼,嗔道:“又胡說。”

  說罷,又拉著黛玉叮囑瞭好些話,無非是好好照顧自己,不可委屈著瞭雲雲。

  一盞茶功夫後,還是林如海微微揚眉提醒道:“不過是往南省走一遭,年關前就回來,不必說那麼多。玉兒五六歲就孤身入京都,她不是經不起事的。”

  梅姨娘這才沒再多說,賈薔和黛玉一道與林如海見禮告辭,又和梅姨娘道瞭別後,出瞭忠林堂。

  早有馬車候著,紫鵑、雪雁攙扶著黛玉上瞭車後,在裡面敲瞭敲雲板,賈薔道瞭聲:“出發!”

  ……

  至城外碼頭,馬車停也未停,就徑直上瞭一座停泊許久的二層樓船。

  李婧引著黛玉、紫鵑、雪雁上瞭二樓時,就見探春、湘雲、惜春、寶琴等歡呼雀躍起來,另有鳳姐兒、平兒、可卿亦是起身相迎。香菱、晴雯、小吉祥、小角兒、十二戲官並侍書、翠墨、入畫、繪金、金釧、寶珠、瑞珠等一大票大小丫鬟們,也是熱鬧非凡,七嘴八舌的與黛玉見禮問好。

  黛玉、紫鵑、雪雁主仆三人本來因為離傢遠行,心裡還生出些蕭瑟漂泊不安感,心情有些低落陰鬱,然而一上樓,見氣氛火熱鬧騰成這樣,主仆三人都被感染的露出笑容來。

  黛玉啐道:“離傢遠行,一個個就高興成這樣?”

  鳳姐兒往她身後看啊看,看瞭半晌沒人,奇道:“林妹妹,人呢?”

  黛玉沒好氣道:“甚麼人?人不都到齊瞭,還有誰?”

  鳳姐兒氣笑道:“薔兒呢?怎就你自己來的?”

  黛玉不說賈薔隻送她到碼頭,見她的馬車上瞭船就走瞭,隻道:“他和我爹爹商議朝廷裡的正經事,哪有功夫送我?”

  探春氣笑道:“林姐姐少來!這話豈能讓人信服?香菱那蹄子早交代瞭,她爺一大早寅時就出瞭門,天還沒亮呢!還有這麼早去和先生辦差事的?”

  黛玉哼瞭聲,道:“你懂甚麼?薔哥兒如今幹的是抄傢拿人的差事,這會兒怕已經開始動手瞭,哪有時間來送咱們?”說著,又沖窗邊使勁往外探腦袋想找賈薔的小角兒、小吉祥道:“把窗子關上瞭,你們倆皮猴再頑皮,就到樓下去和嬤嬤們一起待著,掉下去是鬧著頑的?”

  小角兒和小吉祥兩個還留著頭的丫鬟堆著討好的笑臉下來,將窗戶關嚴實瞭。

  平兒上前來,要服侍黛玉解大氅,黛玉忙避開,嗔笑道:“我倒成輕狂的瞭?”

  平兒笑道:“原該服侍好。”

  黛玉啐笑道:“好姐姐,你快去一邊頑你的罷,愈說愈不像!”

  說著,自己解開瞭大氅系帶,紫鵑接瞭過來,和雪雁一道去尋瞭黛玉的臥房安置。

  其她女孩子們也都不在大廳上晃悠瞭,三三兩兩各回各的臥房,果有要好的,則擠在一起。

  等小丫頭子們都走瞭,幾個黛玉、湘雲、探春、惜春、寶琴坐一桌,鳳姐兒、平兒、可卿則沿窗落座。

  原本香菱、晴雯也算夠身份坐廳上,偏她二人“自甘墮落”,願意和小丫頭子們一起頑,也就隨她們去瞭……

  黛玉目光掃瞭一圈,見姊妹們一個個都面帶笑意,鳳姐兒、平兒和可卿亦是。

  可卿……

  真論起顏色來,這個可是冠絕東西二府的。

  看著靜靜坐在那,垂著螓首嘴角帶著淺笑的女人,黛玉心裡也不知是甚麼滋味。

  而許是感覺到黛玉的目光,可卿忽地顫瞭顫眼簾,隨即抬起,看瞭過來。

  迎上黛玉的目光後,可卿面色微微一變,強笑著站起身來,問候瞭句:“林姑姑……”

  黛玉笑著點點頭,卻並未說甚麼。

  她不是故意拿捏身份,她又豈是那樣的性子?

  隻是單純不知道,該說甚麼……

  鳳姐兒在一旁和平兒對視瞭眼,二人眼中都閃過一抹擔憂,鳳姐兒笑著打圓場道:“林妹妹,秦氏在東府悶久瞭,這回也跟著出來逛逛,都是托你的福!你是最大方的,想來薔兒也是知道你不會怪罪,這才多帶瞭些人來……”

  “呸!”

  對上鳳姐兒黛玉就自如許多,啐笑道:“我倒是不怪罪旁人,單怪罪你。誰讓你上來的?”

  鳳姐兒高聲笑道:“哎喲喲!你當我願意上你傢船?不信你問問她們姊妹,昨兒在榮慶堂上,我都求瞭情,讓薔兒換大嫂子來逛這一遭罷,我留在傢裡服侍老太太,看管傢裡。偏薔兒不許,非要讓我來,我有甚麼法子?”

  一旁平兒見黛玉臉色都變瞭,忙解釋道:“姑娘別聽奶奶輕狂,爺那是教給瞭奶奶差事……”

  黛玉奇道:“她能做甚麼?”

  鳳姐兒也看出黛玉的不喜,笑道:“我還能做甚麼?除瞭替你們傢那位得罪人去,又能做甚麼好差事?我這哪裡是回娘傢去,分明是要回去做惡人!林妹妹昨兒是沒來,不然必是要你評評理的!

  我多少年沒回娘傢,本想帶些值錢的回去,讓薔兒看到瞭,楞是讓林如海又收瞭回去,隻讓帶些京城土產回娘傢。這還不算,還要帶四個繡衣衛番子。讓我回傢給金陵賈傢和王傢的人說,讓他們不要作死,誰做過甚麼惡,該補救的補救,補救不得的就自首。還有朝廷就要丈量田畝清查土地瞭,讓金陵老親一個個尾巴夾緊瞭,不許違逆。不然,回過頭來死到臨頭莫怪他……

  林妹妹,你說說,我這是回娘傢省親的,還是回娘傢絕交關系,恩斷義絕和人結仇去的?”

  黛玉心下好笑,面上則正色道:“他既然讓你去這樣辦,自是為瞭王傢、賈傢在金陵的親族好。許是他們一時不能明白,可等上些時日,他們必會明白過來,你是真心為他們好的。”

  一旁探春、湘雲聞言,差點沒笑的仰倒過去。

  湘雲眼淚都快笑出來瞭,同鳳姐兒笑道:“二嫂子你還是歇歇罷,也不看看你在同哪個告狀!林姐姐能向著你?”

  鳳姐兒也是又氣又好笑,不過她本意原也真在告狀,隻能連連苦笑道:“罷罷罷,真是那邊挨瞭欺負,這邊又受折磨,我真是好苦的命吶!”

  黛玉不理她,對於鳳姐兒的討好和可卿的畏懼心知肚明。

  但她不喜歡這樣,雖對有些事不滿意,但她卻不會把賬算在這些苦命女子身上。

  按下此節不表,黛玉看向探春,笑道:“我記得你喜歡那兩句詩: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這回可要圓你的夢瞭?”

  探春灑然一笑,輕輕將船窗打開一條縫隙,清寒的河面晨風吹進,讓人精神一震。

  東方旭日初升,金色陽光灑瞭進來,探春喜愛之極,她輕聲笑道:“二嫂子雖有些拍馬屁,但話也不算差。咱們能有這樣的機會,確實托瞭林姐姐的福呢。”

  單憑她一個庶出丫頭,湘雲和惜春這樣無父無母的孤女,又怎麼可能享受到這樣的福氣?

  她心裡是明白的……

  黛玉氣笑道:“我就說,一個個成仙成佛瞭不成?出這樣遠得門兒,走那麼些天,一個個一點看不出離別之苦來,原來都藏在這,對著我來瞭不是?便是沒有我,你們想去南邊兒逛逛,薔哥兒打發鳳姐姐去南省辦事,你們想一道去,難道果真就去不成?三丫頭,還有雲丫頭,薔哥兒待你們難道差瞭?往後要長相處的,都少輕狂!連你們也是。”星眸一轉,將平兒、可卿也帶瞭進來。

  平兒自是滿面笑容,便是可卿臉上,也浮起瞭感激之情。

  寶琴在一旁嘻嘻笑,黛玉嗔她一眼後,就聽湘雲笑道:“薔哥哥哪都好,就是沒甚詩才……”

  黛玉聞言,眼睛一亮,笑道:“說起這個來,我倒想起先前春時,他在桃園莊子上作的一首詩瞭……”

  話音未落,姊妹們便炸開瞭鍋。

  “啊?薔哥兒還會作詩?他不是一直說不會麼?”

  “快快快,拿出來給我們瞧瞧!”

  黛玉笑道:“原詩詞怎可能帶在身上?你們取紙筆來,我寫出來便是。”

  平兒忙去尋紙墨筆硯,她有這個覺悟,那就是在船上,一定要將黛玉伺候好,不能讓她受一點委屈。

  雖然如今仍喊鳳姐兒為奶奶,但她心裡還是明白的,眼下真正的奶奶隻有一個,那就是黛玉。

  盡管,黛玉不許她們對她另眼相待……

  等筆墨備好,黛玉卻不急著先動手,瞥瞭眼站一旁瞧熱鬧的鳳姐兒,冷笑道:“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噗嗤!”

  探春、湘雲、寶琴、可卿等熟讀書籍的,這會兒差點沒笑倒,鳳姐兒一張臉那叫一個精彩。

  平兒在旁邊笑道:“好叫姑娘知道,奶奶如今也開始識字讀書瞭。”

  鳳姐兒哼瞭聲,咬牙道:“林妹妹這張嘴,真是叫人愛不得也恨不得!”

  黛玉哼瞭聲,沒搭理,落筆寫道:

  “獨起憑欄對曉風,滿溪春水小橋東。”

  “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