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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男兒當世

  此日,賈薔一直在齊傢草堂待到寅時初刻。

  先是與齊太忠談到瞭子時,後齊太忠又將齊傢總管外事的老管傢招至草堂。

  談過一個時辰後,又將齊傢當傢人齊萬年招來,商議至寅時方才作罷,賈薔出瞭齊園,回到鹽院衙門。

  是時,已近卯時。

  然而此時,林如海竟還未入睡,賈薔的馬車剛入鹽院衙門,就被守候半夜的王管傢請至忠林堂。

  賈薔見林如海披著一件外裳,若非有暖氣在,這會兒怕更熬的艱難,他連忙道:“姑祖丈,怎等到這個時候?”

  林如海聞言笑瞭笑,讓梅姨娘將他的拐杖拿來,站起身看著賈薔道:“我沒想到,你和齊傢那老狐貍能談到這個時候。如此看來,是有結果瞭?”

  賈薔上前一步,攙扶著林如海從床榻上起來,走到桌幾邊落座,他自己也坐下後,方微笑道:“齊太忠是個極有遠見的人,他心裡明白,到瞭這個地步,即使半山公他們在都中遭遇瞭大挫折,可過瞭這一關,新政勢必難以阻擋。更何況,京城風波對都中那些人來說是勝利,可半山公到瞭江南,對江南諸勢力來說,反倒是直接受到打擊。齊傢若仍頑固不化,堅持走老路,三五年後,隻怕一年比一年艱難。所以,齊傢願意交一個投名狀。不過,齊萬年還是魄力不夠,隻肯暗地裡相助,不肯走到臺面上來。齊傢老爺子也不好強逼……”

  林如海聞言,淡淡一笑,道:“齊傢和白傢共通之處不少,白傢手裡未必沒有齊傢的把柄。況且,齊傢若敢出頭,他背後的那些官們又該怎樣想?怕是各般打擊刁難瞬間而至。能暗中相助,已屬不易。隻是可惜瞭……齊傢若果真有這個氣魄,未必不能真的上岸。”

  賈薔笑道:“上岸也要元氣大傷,不過是重新再來過一回罷。而且,日子多半不會有從前好過。”

  林如海詫異,道:“薔哥兒此言何解?”

  聽賈薔言下之意,投靠新黨,日子比以前還要艱難?

  這是對新政的否定麼?

  賈薔猶豫瞭下,還是選擇直言道:“姑祖丈,以我之見,就算齊傢願意為新政效力,可半山公日後執掌軍機,下面的官員勢必悉數輪換,尤其是揚州這樣重要的州府。可換上的官員,難道都會如半山公和姑祖丈那樣清廉?不會的。古往今來,青史之上名臣最大的一個標註,第一就是清廉。為何如此?便是因為官員清廉實在太難得,古今少有。所以,即便以後半山公和姑祖丈你們這樣的清官主掌朝政,也依舊難以禁絕下面的官員收受賄賂。甚至,這些新提拔上位的官員因為先前不得志,窮怕瞭,所以一旦上位,怕會比先前的貪官更貪婪,也更酷烈。到那時,齊傢從上到下還得重新用銀子喂一遍,喂的更多。而且倒黴的景初舊臣,也不會放過他們。所以這個魄力,莫說齊萬年,就是齊太忠都下不得。”

  林如海聞言皺緊眉頭,盯著賈薔道:“既然如此不看好新政,齊傢為何會答應?你給他們許下瞭什麼承諾?”

  賈薔笑瞭笑,道:“姑祖丈,我一黃口孺子,什麼承諾能如此值錢,讓齊傢肯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我隻是給齊傢老爺子指瞭一條,或許可以保全齊傢萬萬年的路子。”

  林如海聞言,眉頭更皺,沉聲道:“連歷朝歷代的江山社稷都難保全萬萬年,你有法子保全齊傢萬萬年?”

  賈薔幹笑瞭聲,道:“萬萬年自然是句頑笑話……不過姑祖丈,齊傢現在最擔憂的,無非是變天之後,齊傢會落個梅、馮兩傢的境地。所以我就告訴他,可以換個想法,嘗試一下,跳出這個圈子。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海外實則另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南洋那麼多小國,以齊傢的實力,哪處不能立足?分一支出去,在外打熬三年,便可立下一片可立足的基業。隻要我說的沒錯,齊老爺子就願意相助鹽政革新,若果真如我所言,海外之地可以養人,非蠻荒獸行之土,那麼齊傢將會在數年內,將所有的鹽田、鹽鋪悉數轉交,不再沾染鹽務喝鹽血。”

  林如海聞言怔瞭好一陣,方按下驚撼之心,看著賈薔緩緩道:“海外之地,我亦曾有耳聞。可是那裡多瘴氣橫生,蛇蟲孽生,瘧邪肆虐。前朝大軍前往,大軍未至,十亭已折三亭,焉能立足?此事,齊太忠不會不知啊。”

  賈薔看著林如海輕聲道:“姑祖丈,你患的瘧邪,不就被治愈瞭麼?”

  林如海聞言微微倒吸瞭口涼氣,看著賈薔沉聲道:“你手裡,還有金雞納霜?那王太醫讓那西洋番僧進貢宮裡時,他為何說沒有瞭?”

  賈薔忙道:“現在還沒有,但已經想到法子去買,甚至爭取去得到秘藥種子瞭。或許要幾年時間,但至少,這是一條出路啊!”

  林如海緊皺的眉頭始終沒松開,追問道:“縱然如此,南洋諸國的朝廷,難道就比大燕好?他們就會善待齊傢?不要想的太美!”

  賈薔抽瞭抽嘴角,小聲道:“南洋諸國,小國寡民,齊傢先低調發展上幾年,以商賈手段,賄賂官員,以換取時間。等發展壯大後,再有敢欺上門的,就不需要隱忍瞭……”

  “……”

  林如海簡直是第一次認識賈薔一般,畢竟,他的世界觀是以“忠”“孝”“節”“義”四個字構成的。

  不需要隱忍……造反?

  這是林如海想都未曾想過的事!

  可是,賈薔給齊傢出的主意,卻是屠龍之術。

  見林如海目光漸漸凌厲,賈薔有些無奈,仔細解釋道:“姑祖丈,若能過太平日子,誰願意背井離鄉?誰願意遠走他國?誰願意,分離祖宗故土?可是沒辦法哪!!商賈也是百姓,難道他們就不是人麼?在大燕,他們想安穩的活下去,有尊嚴的活下去,實在是太難!齊傢算得上古今少見的商賈巨富瞭,齊太忠更稱得上當世人傑,可這樣的傢族,這樣的人傑,都活的戰戰兢兢,每逢變故,就有朝不保夕大難臨頭之憂。當然我知道,任憑他們坐大後果更加不堪設想。所以,在大燕針對商賈的制度沒有完善前,幹脆放他們出去算瞭。”

  林如此沉聲道:“你這是站在商賈的身份去看?”

  賈薔搖頭道:“站在百姓的立場上,一樣艱難,且隻會更難。一個老百姓,一輩子能遇到幾個像樣的父母官?說來諷刺,朝廷上面寬松些,下面苛勒百姓或許還會輕一些。朝廷上面嚴一些,下面就會想法設法的刮地皮,不然,他們吃誰的喝誰的。官都喂不飽,還想讓他們善待百姓,可能麼?姑祖丈,或許是我讀的史書讀錯瞭?為何打開青史,我讀的每一個字,都是百姓的斑斑血淚?”

  這個問題,林如海回答不瞭,也回答不上。

  他幹咳瞭兩聲,面色蒼白。

  一旁梅姨娘忍不住開口勸道:“哥兒少說兩句吧……要我說,哥兒雖然才賦驚艷,可在我看來,卻不如老爺多矣。老爺難道不知世道艱難?若他也如哥兒這般想,憑老爺四世列侯,探花郎的出身,什麼樣的神仙逍遙日子過不得?可老爺知道這樣難,卻從未放棄濟世安民的抱負,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這世道貪官是多,百姓是苦,可要是世上沒有老爺和半山公這樣的清官,百姓豈不連一點活路都沒瞭?”

  “……”

  賈薔一張臉臊的和猴屁股一樣,面紅耳赤又哭笑不得道:“姨娘,又不是我要遠走海外,給齊傢支這個招,不正是為瞭幫姑祖丈和韓半山做事?我馬上就要賺銀子瞭,還會把冰的價格降下來,以後還會把佈的價格降下來,還會多送些書給窮苦孩子。另外,還會組建戲班子,豐富百姓空虛的生活……”

  “呸!”

  梅姨娘氣笑道:“這些也好意思拿來說嘴自誇?”

  賈薔嘿瞭聲,小心看瞭眼林如海後,笑道:“姨娘,這世間若多有我這般小人物,肯定比多有姑祖丈、半山公他們這樣的大人物對百姓更好。他們是官,是管民牧民的。而我卻盡我所能,讓百姓過的好一些。”

  梅姨娘懶得搭理,道:“你這套說法,還是留著去誆你林姑姑去罷。在我這裡,唯老爺這樣的,才算是為天地立心的偉丈夫!你好歹多幫老爺一些,才不枉老爺和姑娘這般疼你。”

  賈薔苦笑道:“姨娘不知,給齊傢指出的這條路,原是我為自己留的。本想著,都中賈傢容不得我,過幾年我就去海外逍遙自在,當個蠻王也不錯。如今……隻想想姑祖丈回京後所面對的局勢,我都無法拍屁股一走瞭之。姑祖丈若是我這樣惜命的性子倒也罷瞭,偏生他老人傢是為國不惜身的。果真有什麼變故,林姑姑……還有姨娘你,該怎麼辦?我一走瞭之心裡都難踏實。所以罷瞭,我一狠心一跺腳,就把路指給瞭齊傢。回京之後,生一道生,死一道死,全看天命罷。”

  “你這孩子……”

  梅姨娘顯然被賈薔的話給感動的不知所措,紅瞭眼圈不知該如何是好。

  別說她,林如海聽瞭都心中震動之極,大為動容。

  原本,方才聽到賈薔那番灰暗之言,他心中之失望,幾乎難以言表。

  君子定志,可以選擇不同的道路,即使不願為官,也不當緊。

  可是,若心中如此晦暗,隻看到前方一片黑暗而看不到半點光明,還選擇自暴自棄的自我放逐,沒有一絲一毫傢國大義的擔當……

  十來歲的少年郎,連一絲銳氣和志氣都無。

  這樣的人,哪怕賺盡天下金銀又能如何?

  就算天資再聰穎,再驚艷,他也一樣瞧不起。

  非男兒!

  不是難成大器,是連起碼的傲骨和志向都沒有,立不住身的。

  如果人人都這樣想,那天下才將真正永墜沉淪!

  好在……

  好在後面還有那番和梅姨娘的話,讓他既欣慰,又感動。

  終究還是個好孩子,至少,純孝之心,令他極為感動!

  尤其是在他子嗣斷絕,連正經族親都凋零之際,在這樣的冬日夜裡聽到這樣的話,林如海真的感動到瞭心底……

  “你放心吧,我和半山公還是有所不同的。我做不到他那般直臣,性子也沒那樣剛直。不過,能有你這弟子相助,倒也能輕便些。說不得,做的更好些。”

  賈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