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北城,馮傢。
今日是梅傢老夫人七十壽辰,梅傢雖不在揚州八大鹽商之列,卻是揚州本地最大的鹽商,而不是徽商。
再加上梅傢送女入鹽院衙門為妾,林如海發妻早逝,房裡雖有二三房姬妾,卻以梅氏管傢。
所以揚州各族,都要給梅傢幾分薄面。
馮傢身為本地望族,就更不會缺席梅傢老夫人的壽辰。
一大早,傢主馮健就更換新衣,讓人備好瞭重禮,準備前往梅園。
梅傢之盛,絕不隻是因為替揚州本地人在鹽商裡爭奪出幾分顏面,更重要的是,出過名滿天下的書法大傢涪翁先生。
涪翁先生在世時,太上皇數次南巡,都召見瞭他,對他的梅氏書法極為推崇,贊曰:“涪翁先生之書法,天姿迥異。其高秀圓潤之致,流行於褚墨間,非諸傢所能及也。每於若不經意處,豐神獨絕,如清風飄拂,微雲卷舒,頗得天然之趣。”
涪翁先生也就成為瞭揚州二百年來,最具文華之名的大傢。
揚州八大鹽商富則富矣,卻皆以能有涪翁先生之筆墨為榮。
也就讓梅傢憑添瞭幾分清貴之氣。
馮健正要攜二年輕尚輕的兒子同往梅園賀壽,然而就見長子馮程面帶狂喜之色,與養子馮珂急急而來。
馮健雖不怎麼理會俗務,卻講究儒傢養氣之道,皺眉斥責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馮程忙躬身請罪,然後抬頭激動道:“老爺,江寧堂伯派人送急信來,說新任兩江總督已經到任……”
馮健聞言簡直莫名其妙,道:“新任督臣來就來瞭,與你何幹?”
馮程一滯後,又立即道:“不是這個,關鍵是,天子要廢黜鹽院衙門,巡鹽之責,將由兩江總督衙門統領。從今往後,揚州府再無鹽院衙門瞭!!”
馮程如今是揚州府衙兵房經承,掌著兵差、民壯、考武、治安等事。
若是揚州府沒瞭高高在上的鹽院衙門,揚州府衙就是最高權力機構。
如此一來,馮傢絕對是水漲船高,聲勢不同瞭!
馮珂比他還激動,興奮道:“一個鹽院禦史的親戚,就敢在揚州府吆五喝六的裝大!我倒瞧瞧,從今往後他們還怎麼裝大!昨夜多虧沒聽那狗屁林大人的話,不然……”
“住口!”
馮健厲聲呵斥道:“混帳東西,林大人乃當朝從三品禦史,也是你能談論的?”
馮珂登時老實下來,馮健又對馮程道:“縱如此,也莫要得意忘形。我馮傢能在揚州數十年不衰,眼看著多少鹽商巨富之族起起落落,憑的是什麼?是捧高踩低嗎?”
馮程冷靜下來,躬身道:“父親大人教訓的是,我馮傢憑借的是與人為善,能不與人交惡,就不與人交惡。父親大人還說過,鹽利雖重,可利重亦必多招兇禍。所以馮傢雖為揚州望族,卻不可去碰鹽利。”
話雖如此,馮程眼中還是難以遮掩失望之色。
讓馮傢這樣的本土巨室,眼睜睜看著一群徽商在揚州呼風喚雨,揮金如土,錦衣玉食到難以想象的地步,馮程若是不眼紅,如何可能?
馮健語重心長道:“取冰之利,已經夠豐厚的瞭,要那麼多銀錢有何用?若一心去求奢靡,為父保證,那必是取禍之道!!近十年內,死瞭多少鹽商!”
馮程頓瞭頓,輕聲道:“父親,這些年死的鹽商,都是死在鹽院衙門手裡。可是如今鹽院衙門就要取締瞭,最高監察之權轉回金陵,那麼揚州府就會擔負起監管鹽商的差事,到那時,兵房便是直接負責緝拿私鹽的鹽丁。兒子身為府衙兵房經承,管著這一方……父親大人,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馮傢。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馮健在傢務事上本就不耐煩,想瞭想,覺得似乎言之有理,不過他也不會輕易動搖,擺手道:“此事之後再議,現在先去梅園。”
馮健先一步上瞭馬車後,其幼子馮佐悄聲問馮程道:“大哥,聽這意思,往後我馮傢就要威風起來瞭?”
馮程對這個不成器的庶弟不咸不淡的點瞭點頭,教訓道:“在外面,不可掉瞭我馮傢的體面。”
馮佐嘿的一笑,眉眼間滿是跳脫之色,拍著胸口保證道:“大哥你就放心罷,我絕不丟瞭咱馮傢的臉!”
……
揚州城西,梅園。
今日,原本應當是梅傢大喜之日。
老夫人七十大壽,又逢鹽院衙門裡傳出林如海熬過死劫的喜訊。
要知道,雖然梅氏女隻是在鹽院衙門裡做妾室,可在林如海三個妾室中,梅姨娘最得寵,甚至幫林如海管著內宅諸事。
林如海發妻早亡,一直未曾續弦,這梅姨娘就相當於鹽院衙門的女主人。
梅傢豈能不跟著沾光?
然而,本是雙喜臨門之日,卻意外的蒙上瞭層別樣的氣氛……
“聽說瞭麼,新任兩江總督三四天前就到瞭金陵,一直微服私訪來著。”
“喲!你也聽說瞭?那你可聽說,咱們揚州府的鹽院衙門就要裁撤瞭,都歸兩江總督府去管?”
“真的假的?”
“這還有假?金陵到咱們揚州坐船也不過一天的路,要是騎快馬,半天就到瞭。昨兒下午,新任兩江總督半山公韓彬就請瞭聖旨大印,在巡撫、佈政使、按察使的陪同下,正兩江總督位,傳瞭天子旨意。消息靈通的,今兒天沒亮就接到信兒瞭!”
“哎喲!那咱揚州府的鹽院衙門怎麼辦?”
“你耳朵塞驢毛瞭?沒聽剛才說麼,這鹽院衙門就要裁撤瞭!”
“哎呀,若是如此,揚州府的天可要變瞭。這梅傢……怕就沒從前那麼生發瞭吧?”
“這誰知道呢?不管怎麼說,今兒總還能過得去不是?鹽院衙門還在呢,姓林的也沒死,隻看日後吧。還有一樁有趣的事呢,聽說昨兒個馮傢假子和鹽院衙門出來的林傢人對上瞭,昨兒馮傢傢主親自在天海閣包場賠罪,嘿,若鹽院衙門果真要裁撤瞭,馮傢反而要發達瞭,就不知他傢會不會找回場子來。”
“鹽院衙門就算要裁撤,那位林大人多半也要回京城高升去,馮傢找個屁的場子。”
“說你蠢你還不認,林傢是要走,可梅傢走得瞭嗎?之前梅傢仗著鹽院衙門,穩坐揚州府本地大戶第一把交椅,馮傢第二,徐傢第三。這往後呢?瞧著吧,好戲多著呢!”
揚州各傢先一步過來送禮造冊的門人匯聚在梅園外,七嘴八舌的賣弄著已經開始亂傳開來的消息。
而梅傢內宅裡,也因這些雜亂的謠言消息,產生起一陣動蕩來。
梅慶堂上,梅傢傢主梅珣面色凝重,外面那些門子長隨們能想到的事,他如何想不到?
他所憂者,還不止一個馮傢。
馮傢再瞭不得,也不過是揚州府衙下六房裡的一個經承,梅傢自有功名人在,況且,梅傢遠在京城的二房,甚至還出瞭一位翰林,又豈是一個馮傢能搬倒的?
隻一個馮傢不要緊,可是揚州城裡等林如海倒臺再狠踩一腳的人卻不知有多少!
這十多年來,林如海對走私私鹽的鹽商下手是一年比一年狠,多少鹽商倒在他手裡,滿門皆受連累。
這些鹽商並非是孤立的存在,背後又要牽扯到多少姻親故舊?
林如海當年早夭的幼子,果真是無意間落水才沒瞭的?
若非承受喪子之苦,他的發妻又怎會憂思病死?
林如海若果真死瞭,那也罷瞭。
先亡子,再喪妻,最後連自身也死瞭,隻留一孤女,也算是絕宗絕嗣瞭,勉強可給人一交代。
那些仇敵出過氣解瞭恨後,也不至於再緊追著梅傢不放,畢竟梅傢也不是好相與的。
或者他活過來後,還能繼續做這鹽院禦史,那其他人也不敢作死。
最棘手的反而是現在這等情況,雖活過來瞭,卻要離任,升官發財去瞭。
這讓那仇傢們心裡的恨,如何能解?
一個不直接掌管鹽政的林如海,哪怕日後能升成閣臣,鹽商們也未必畏懼。
大燕不止一個閣臣,受他們孝敬的閣臣難道還少瞭?
自有人能制衡他……
可眼下這等情形,他們鹽商拿林如海沒辦法,一口惡氣不出,少不得就要遷怒。
他們還能遷怒於誰?
可恨啊!
這梅傢又不是林如海的正經姻親,梅傢涪翁先生過世後,林如海幾乎就沒再進過梅傢大門。
好事沒沾上多少,眼下居然要為他分擔別傢的怒火。
梅珣和弟梅珠、梅玖、子梅顧這幾個當前梅傢的掌權人,聚在一起,緊急商議對策。
“大哥,不能再猶豫瞭,當斷則斷吧,不然等林如海拍拍屁股走瞭,梅傢就等著倒大黴吧!”
“是啊大哥,二哥說的對,這些年來,都說梅傢沾瞭鹽院衙門的光才成瞭揚州府第一鄉望,可自傢的事咱們自傢清楚,爹過世後,他就再沒登過咱們梅傢的門兒,算得上哪門子的親戚?人傢根本不認咱們,憑什麼咱們要替他背鍋?”
“父親,兒子也以為,二叔、三叔說的在理。消息天沒亮從金陵傳瞭過來後,原本說今日全要到場的八大鹽商,就有四傢不來瞭,隻送來瞭禮,連禮也別往年短瞭三成!勢頭不妙,咱們傢還是盡早表態的好!”
聽瞭兄弟兒子的話後,梅珣眉頭緊皺,緩緩道:“可是,林大人,畢竟還沒走……”
此言一出,兩位兄弟和一子竟異口同聲道:“等他走就遲瞭!”
梅珣聞言,凝重的目光掃過三人,問道:“依你們之見,又當如何撇清幹系?”
二弟梅珠沉聲道:“事不能做絕,但可以對外表明姿態。今日不是老太太的壽誕麼?清珞昨兒打發人來送信,說林如海會派他的記名弟子,也是京城賈傢的人來代他賀壽,咱們冷淡待之即可。隻要給外人看到,梅傢和林傢不是一回事,他們自然沒理由來遷怒梅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