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字包廂內,老人已經離開瞭窗邊,回到瞭內間。
此刻,酒樓掌櫃的正跪在地上,滿頭大汗,結巴道:“貴……貴人,小的哪敢說……說謊,‘蘭’字號包廂的客人,小的當真……小的當真頭一回見。不過一個十五六的少年,雖……雖說長的俊俏些,可是……可是瞧衣著並非顯貴。隻是……”
“隻是什麼?”老人淡淡問道。
掌櫃的額頭上緊張的冷汗都下來瞭,雖不知老人具體身份,可隨行侍從拿出的宮禁腰牌卻是貨真價實的。
掌櫃的能認出,也是因為東傢親自招待過宮裡皇子,他有幸見過一回。
聽聞這位深不可測的老人之言,掌櫃的答道:“隻是那小郎君氣度著實是好,他的隨從進來後,都為小店的佈局所驚,拘謹約束,那小郎卻視若無睹,處之尋常。好似小店的佈局尋常的很……不,應該是,奢華與否,都不在其眼中。好氣魄!”
老人身側的年輕人好笑道:“要不是祖父頭一回來這坐坐,你必是不認得的,就憑你如此誇贊一人,必是心懷算計。”
年輕人身旁的高大無須男子也笑瞭笑,卻沒出聲。
年輕人躬身問老人,道:“祖父,可要請這位明白人過來坐坐?”
老人聞言啞然一笑,想瞭想後,微微頷首道:“那就請他過來坐坐,說會兒話吧。”
……
“?”
賈薔莫名的看著掌櫃的和傲然立於前的高大無須中年男子。
鐵頭和柱子卻有些激動,毫不猶豫的站在賈薔前面,滿臉防備。
終於有用武之地瞭!
掌櫃的吞咽瞭口唾沫,連忙賠笑解釋道:“當真是貴人請公子去隔壁坐坐,就說說話。”
賈薔自不可能就這樣過去,萬一又是賈珍之流怎辦?
他自知今世這相貌實在出眾,就像屋外吹過的涼風一般,清新脫俗……
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念及此,賈薔拱手歉意道:“抱歉,在下尚有其他事,就不久留瞭。勞煩掌櫃的算一下飯錢,我要會賬。”
那高大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卻是“柔聲”笑道:“這位小郎君莫急,我傢主子見你頗有見識,才想和你聊聊,莫要害怕才是。”
賈薔其實從一開始就冷眼旁觀此人,到此刻他開口,終於確定瞭此人的身份:
閹人!
居然是宮中太監!!
再加上他所說之言,贊方才自己頗有見識……賈薔心裡開始隱隱有些後怕,背後出瞭些冷汗。
顯然,適才在窗邊之言,不知怎地傳到瞭隔壁貴人耳中。
幸虧他前世就改掉瞭用鍵盤治國的毛病,否則怕是要引來大禍。
念及此,賈薔站起身,道:“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
“小子賈薔,見過長者。”
“梅”字包廂內,賈薔揖禮拜下。
曲著右臂斜倚在黑漆描金靠背椅上的老者自賈薔進門便細細觀察他的舉動,一世閱人無數的老者,自信還是能看透一個少年郎的。
而賈薔之一舉一動,之神情眼神,落在老者眼中,都算是出眾的。
不過,禦宇一生,他見過的良才美玉絕世之姿本就多如過江之鯽,就眼前來說,賈薔的表現,隻能算是不錯。
“平身吧。”
老人聲音淡然說道,目光卻看向瞭窗外方向,道:“適才,朕……正好我也在窗邊坐著看景色,聽到瞭你那番高論。賈薔,如今世人都說,這天下大半貪官,都是太上皇留下的。也是太上皇時期,才有瞭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說法。怎麼到瞭你這裡,太上皇反倒成瞭功勞蓋高祖、世祖皇帝的聖君瞭?莫不是,故作諂媚之言?”
賈薔聞言,頓瞭頓後清聲道:“長者,小子先前狂妄之言,已經說清瞭太上皇聖明之處。至於諂媚之言……且不說此番話會不會傳至太上皇耳中,縱然有幸傳至其耳中,那又能如何?太上皇已經榮養於九重深宮中,小子又非官場中人,縱然小子隻說瞭幾句公道話,他老人傢也不會讓我做宰相。”
老人聞言呵呵笑出聲來,轉過臉來看向賈薔,俯視道:“你還想做宰相?”
賈薔搖頭道:“小子有自知之明,從未想過禮絕百官。”
老人聞言哼瞭聲,沉默稍許,又淡淡問道:“你還未說,如今遍天下的貪官該怎麼算,該不該算在太上皇的頭上?”
賈薔點頭道:“當然要算在太上皇頭上,畢竟當今天子登基尚不滿五年。”
此言一出,老人身邊的年輕人面色驟然一沉,中年面白男子也瞪起眼來。
老人卻露出一抹笑意,問道:“既然貪官遍地,太上皇又談何聖君?”
賈薔搖頭道:“這隻能說明,太上皇是仁君。當今軍機宰輔之臣,大都是輔佐太上皇多年的老臣。他們爛瞭,太上皇怕是連心都碎瞭。可是,他們畢竟都是一路追隨太上皇篳路藍縷、斬荊披棘走到今日的老臣,於國朝,他們有功。於太上皇而言,他們更是有情義在。太上皇實不忍殺功臣,才造成瞭今日之局面。小子妄自揣測,這怕也是太上皇早早傳位於當今天子的原因吧……”
“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白身草民,也敢妄自揣摩聖心?”
老人身旁的年輕人著實無法忍受賈薔的無法無天,開口呵斥道。
中年無須男子也目露駭然之色,悚然而驚,額頭見汗的死死盯著賈薔。
不明白這個少年,到底是聰明似鬼,還是糊塗透頂!
哪有這般愚蠢的!!
老人的面色卻依舊平靜,他雙眸端詳著賈薔,好一會兒方道:“你的聰慧,你的膽氣,還有你的心計和城府,在少年人間,皆屬上上之選。天下神童美玉雖多,及得上你的,卻未必有多少。隻是吾很好奇,你心中既然對吾之身份有所猜測,甚至有所定論,又為何說出如此犯忌之言?”
揣摩聖意,揣摩上心,從來都是帝王最厭惡的事。
若是將帝王心術都揣摩透瞭,那豈不是可以左右帝王,操持上意如木偶?
這是明擺著絕瞭進朝堂之路!
“長者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小子不敢有隱匿之心,賣弄心術小道。小子今日能得遇貴人,是先前絕未想到之事,亦當是小子今生最大的造化。之所以敢言本不該言之大言,確實有想以此取悅於長者之心,以訴私事。”
老人呵瞭聲,追問道:“不惜搭上一生之前程,也要謀以私事,卻不知是何等私事,如此重要?”
賈薔輕輕呼瞭口氣後,抬起眼簾,明眸望向老者,道:“小子本為寧國正派玄孫……”
說著,將其身世並賈珍所為,毫無遮掩的悉數相告。
最後道:“小子不戀富貴榮華,也不懼逐出賈族,但是,卻不願背負‘忤逆不孝’這等十惡不赦之大罪,令雙親在天之靈蒙羞。今日小子鬥膽妄言,不惜自毀一世前程為代價,懇請長者相助。”
說罷,賈薔伏地叩首。
老者未言,稍許,身側年輕人提醒道:“你既有此罪在身,本也無甚前程可言,又談何付出什麼代價?”
賈薔抬起頭來,看著年輕人道:“此言差矣,我為大燕子民,若果真有罪在身,那自不必多言。如今卻是因人污蔑而得罪果,賊子可言此為罪,貴人卻言不得。否則,豈不寒瞭天下人心?”
這年輕人卻也是個有捷才者,笑道:“是非對錯皆出自你口,總不能你說清白就清白,說無罪就無罪吧?”
賈薔點頭正色道:“此言有理,但求一公正查證的機會。賈珍在賈傢一手遮天,卻又如何真能遮得住浩浩上天?”
老人又開口問道:“若今日未得遇我,汝又當如何?”
賈薔頓瞭頓,緩緩道:“寧國族長賈珍,還有榮國府賈赦,皆驕奢滛逸恣意妄為且志大才疏之輩,小子冷眼旁觀,以為其雖看似勢大,實則必難長久。若今日未得遇貴人,小子當眼觀他起高樓,眼觀他宴賓客,眼觀他樓塌瞭。待其落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凈時,再討回公道。”
老人聞言,觀看賈薔片刻後,哼瞭聲,道:“朕當你有九九八十一般能為,原來終究不過是個庸輩。若你能果斷起殺心,朕還高看你一眼。”
賈薔聞言,再度叩首,卻是苦笑道:“草民豈敢有此狂悖之心?效仿不得上皇當年沖齡踐祚,便誅逆王,斬權妖。”
老人自然便是大燕第三代帝王,景初皇帝,亦是禪位已過五年的大燕太上皇李贄是也。
太上皇眼眸微瞇,看著這個意外出現卻知其不易的小小草民,道:“賈薔,便是朕在位時,亦常有敢諫之臣,說朕花費靡多,性喜奢華。你說說看,朕到底是不是一個性喜奢華的昏庸之君?要說出個所以然來,說的好,朕賜你一個公正又如何?”
這位太上皇,怕不是將此次相會當成瞭洗白大會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