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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膽氣

  榮國府,榮慶堂。

  東暖閣碧莎櫥內。

  花梨木鳥紋落地屏後,一個半大少年,脖頸帶著項圈、寶玉,掛著寄名鎖、護身符,面如滿月,眉眼多情,趴在雲紋海棠香幾邊,見一不到金鎖之年的女孩寫字。

  幾上除卻文房四寶並諸筆筒外,還擺一鎏金狻猊香爐和柴窯美人瓶。

  一對釉彩青花燈臺上,兩根牛油大蠟照的碧莎櫥內通明。

  未幾,女孩子落筆,抬起臉來,露出一張千嬌百媚清麗無雙的容顏來。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籲喘微微。閑靜似姣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

  那雙星眸,似冬泉蒙霧,卻又靈動含秀。

  少年正是賈寶玉,隻看著姑娘的眼睛,就覺得靈秀之氣溢然,神清氣爽。

  他笑道:“林妹妹的字寫的可真好!怪道人都說,字如其人哩!”

  姑娘便是榮國府的外孫女,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與榮國公愛女賈敏的女兒黛玉。

  黛玉六歲進京,至今已過五載矣。

  幼時與寶玉一起在這榮慶堂的碧莎櫥內同吃同住,一起長大,表兄妹關系較其他姊妹還要更親近些。

  不過自去年薛氏一傢來京落腳賈傢,與寶玉有姨表姊妹之親的薛氏女寶釵來後,寶玉和寶釵也親近起來,隻是到底還是以幼時一起長大的黛玉為重便是……

  黛玉自幼體弱多病,心思又細膩敏感,常常落淚,初時賈府眾人還頗為緊張,但日子久瞭,也見怪不怪。

  而黛玉長大後些,也隻在夜裡獨自落淚,少在人前落淚……

  聽聞賈寶玉之言,她隻沒好氣的側眸輕嗔瞭眼,聲如珠落玉盤道:“你來寫?我倒想瞧瞧,你的字是否如你的人般。”

  賈寶玉嘿嘿一笑,倒不謙讓,從一旁侍女丫頭紫鵑處接來帕子凈瞭凈手後,笑道:“那你可瞧好瞭!”

  說罷,執筆寫下“秀骨豐神,俊朗雅逸”八個大字。

  黛玉見之,忍俊不禁以帕掩口啐笑道:“好不要臉!寶玉,聽說你連日來愛往學裡去瞭,莫非學的不是聖人文章,學的是人的面皮?”

  在一旁服侍的丫鬟紫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賈寶玉卻也不見惱,笑著解釋道:“我這寫的可不是我,而是近來新認識的一個雅人。”

  黛玉嘴角浮起譏笑,道:“你在外面又能認識什麼好人?”

  賈寶玉正經道:“這次可不同,真論起來,你還是他的姑姑哩。”

  黛玉聞言,若有所思道:“你這般說,我想起來這兩日也隱約聽人說起,東府那邊出去瞭一人,好像有什麼不同……對瞭,你和寶姐姐她兄長莫非便因為此人,才連日來勤往學裡去的?”

  賈寶玉一撫掌,大笑道:“連林妹妹都聽說瞭?我便說,如薔哥兒這樣的人物,女孩兒般的人品,斷不會埋沒無名的。不過,原先他並不這樣,也不過和蓉哥兒一般,整日裡瞎胡鬧。也不知怎地,如今竟像是換瞭個人……”話至此滯瞭滯,他覺得他隱約知道瞭賈薔受瞭什麼刺激,大難不死清白不失後,難免有所改變,也就愈發敬佩。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賈薔生的極好,否則他也不會理會許多。

  別人如何,與他何幹?不過是入瞭眼瞭……

  頓瞭頓,賈寶玉又道:“今兒神武將軍府的馮紫英,就是原先我同你說過的那個任俠公子,連他也贊薔哥兒今非昔比。原是假風流,如今卻有幾分真風流瞭。還有琪官……”

  黛玉對前面所言並不在乎,她自己不過一失恃孤女,怎有心情去理會外面男人之事,不過忽然聽到琪官二字,她的眷煙眉卻是輕蹙瞭起來,星眸也看向賈寶玉,威脅道:“舅舅知道瞭,仔細你的好皮!”

  賈寶玉連忙作揖,賠笑求情道:“好妹妹,你可別出賣瞭我!那琪官是個正經人,說來有趣,林妹妹這模樣,倒和薔哥兒先前有些像。”

  這般說,黛玉倒起瞭好奇之心,奇道:“他和我有些像?你莫不是撞客瞭,快請你幹娘馬道婆來給你瞧瞧吧?”

  賈寶玉沒好氣白她一眼,將今日酒樓之事說瞭遍,最後笑道:“我沒說謊吧?琪官這樣的人兒,十分喜愛薔哥兒的氣度。隻是薔哥兒看起來並不識此間風雅,拒人於千裡之外。琪官卻是妙人,主動化解瞭尷尬。回頭,我還要再勸勸薔哥兒,莫要如此掃人雅意才是。”

  正說話間,忽見一細挑身材,容長臉面,著銀紅紗裙的大丫頭走來,對賈寶玉笑道:“太太讓你過去一趟。”又同黛玉道:“姑娘今兒好些瞭沒?”

  這大丫頭正是賈母和王夫人都信重的丫頭,名喚襲人,跟在賈寶玉身邊貼身服侍。

  黛玉聞言隨意一笑,道:“我又能有什麼事?一年裡倒有大半年如此,倒勞你掛念瞭。”

  賈寶玉遺憾的起身,不過仍不舍得走,同黛玉道:“好妹妹,那人參養榮丸你可記得吃,晚上也別哭瞭,哭毀瞭身子可不值當。”

  黛玉看瞭他稍許,點頭道:“知道瞭,你去罷。”

  賈寶玉這才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

  寧國府,天香樓。

  這裡之陳設,竟比西府更富麗堂皇些。

  盡管西邊榮國府除卻開國之祖賈源外,第二代同樣爭氣,立下大功仍襲國公之位。

  但到底寧府居長,封賞之物西府有東府常常也能得一份。

  再加上自代化公起,寧府就有瞭奢侈之性,幾代人積攢下來,這座寧國府的華麗,便是在京中諸多王公貴邸中都是排的上號的。

  而西府,也隻是在十多年前代善公薨逝後,才漸起奢華之氣。

  天香樓二樓,西南角擺放瞭一張青漢墨玉床,便是在炎熱之日,躺在其上也能有沁涼之感。

  正北設一紫漆描金山水紋海棠式長香幾,長幾上擺著銅刻梅花三乳足香爐,龍泉青瓷酒壺杯盞,蓮瓣小碟和一青白瓷小酒壇子,還有一方紫石硯,一塊青玉獸頭鎮紙,一排湖潁羊毫並一隻蓮瓣紋雞心小碗。

  賈珍隻著瞭件紫紅錦衫,坐在玫瑰椅上,以羊毫蘸墨,用心勾勒。

  其對面香妃長榻上坐一美人,上著一雨絲錦立小蜀紗衣,下則是楊妃色素面綢裙,眉眼如畫,星星點點的春眸中,滿是羞澀不安之情……

  良久之後,賈珍方收筆,平日總是嚴厲的目光此刻卻滿滿都是欣賞贊美之色,感嘆道:“雖盡我所能,亦不能畫出媳婦萬一之美也。”

  說罷,又邀請其兒媳秦氏道:“來來來,媳婦來看看,為父畫的如何。”

  秦氏聞言心頭一墜,不過卻不敢違逆公公之命,緩緩上前,身形婀娜,美眸輕垂。

  待到海棠長香幾前,抬眼一看,整個人便癡瞭。

  那畫上的絕世美人,便是她麼?

  縱月宮仙子,也不過如此罷……

  ……

  天香樓外,西側甬道拐角處,賈蓉看著二樓窗紗上倒映的越來越近的兩道身影,緊緊咬緊瞭嘴唇,眼中滿是瘋狂的暴戾之色。

  自古而今,又有哪個男人能受此奇恥大辱?!

  便是唐明皇奪楊玉環,也要假惺惺的讓楊玉環先出傢幾年。

  可讓他上樓去捉奸,再給他十顆膽子也不敢。

  不過,原本他以為,這輩子也沒有勇氣去反抗他老子的行徑,但現在……

  他想起瞭賈薔踹翻他老子,奔出寧國府之舉!

  念及此,賈蓉膽氣陡壯,狠狠看瞭眼天香樓二樓,繼而轉身往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