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局長的秘書把我請進辦公室。
這是個外表幹練的小夥子,聽說是北京大學畢業的。
“熊局讓你等一下,他馬上就來。”秘書有禮貌地說。
我在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前坐下。桌面非常整潔,隻有一個電腦屏幕,一個文件架和一個臺歷。擺設簡單,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
一張黑色的真皮高靠背辦公椅。
後面的墻上,掛著兩個條幅,上面用隸書寫著:
清其心而寡其欲,
敏於事而訥於言。
看著條幅,我冷笑瞭一聲。
我把手伸進衣袋,摸瞭摸那塊小小的記憶卡。
第一次去小敏住處的時候,我悄悄在電視機下面不顯眼的地方,放瞭一個盜攝頭。我的一個朋友是做這一行的,他推薦我用這種型號,待機超長,畫質也過得去。
“現在很多人用這種,聽說連國安都是。”
朋友吹噓道。他有一個令人放心的優點:嘴巴像貝殼一樣嚴實,不該問的從來不問。
昨天晚上,我趁小敏泡咖啡的時候,迅速取瞭回來。可惜時間太緊,還來不及看。但我透過小敏的口風得知,在這段時間裡,熊局長到她那裡去過。
等一下的會談,如果一切順利,我不會掏出這個證據;但如果進展不順利,它可以是一個最致命的武器。
…………
“喔,來啦?”我正胡思亂想,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回頭一看,正是熊局長。
我趕緊站瞭起來,“局長早!”熊局長微笑著伸出手,和我握瞭握,然後示意我坐下。他的手暖暖的,握起來很軟。
和往常一樣,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金邊眼鏡,面容清瘦,儒雅,始終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從外表看,他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
“唔……你就是鄭副科長吧?”
他隔著寬大的辦公桌,笑吟吟地看著我。許久,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被他看得心裡有些發毛!——我設想過好幾種開場,但從沒有想到實際會是這樣。
無奈之下,我隻好硬著頭皮先開口:“熊局長,我和汪小敏是一個辦公室的…… ”
“喔,小敏啊,我很早以前就認識瞭,”熊局長不慌不忙地說,“她老傢是貴州山區的,傢境不太好。從高中開始,我就通過一個機構,資助她上學——算不瞭什麼,盡點綿薄之力吧!這女孩子很爭氣,大學畢業後,竟然考到瞭我們單位。連我都沒想到,呵呵!”
“啊?這件事,小敏從來沒有和我們提起過……”
“是我叫她不要說的,傳出去不太好。這麼多年瞭,小敏變得像我的傢人一樣,呵呵!”熊局長指著我,微笑著“警告”,“現在你知道瞭這件事,不許對別人講啊!”
我隻好點瞭點頭。接著,我故意問道:“熊局長,您一直很關心小敏吧?”
“是的,”熊局長坦然地點點頭,“我偶爾會私下和她談一談,關心一下她的生活和成長。”
“原來如此……”
熊局長話鋒一轉,問“小鄭啊,你到這個單位多久瞭?”
聽瞭這話,我打起瞭精神:“我大學畢業就進瞭局裡,到現在差不多十年瞭。我自問工作很努力,為單位也作出瞭一些貢獻,但……但至今,才隻是個副科。”
“才隻是個副科?”熊局長重復瞭一下我的話,沉思瞭一會兒,才說:“副科級也算不錯瞭,當年我在你這個年齡,好像也是副科。”
“但我覺得,我應該還有進步的空間。”我鼓起勇氣說。
熊局長點頭表示贊同:“年輕人追求進步,是應該的。不過——”他轉身指著後面的條幅,念道:“敏於事而訥於言。聽說,最近單位上出現瞭一些不好的傳言?”
“也沒什麼,隻有極個別人知道。”我巧妙地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早就想好瞭:“所謂”謠言止於智者“。有智慧的人,應該知道該怎麼處理。”
“說的有道理!”熊局長贊道,“不過,做事情不僅要講智慧,還要講政治。小鄭啊,你知道講政治,意味著什麼嗎?”
我想瞭想,說:“緊跟中央精神,端正思想態度,把握正確工作方向?”
“呵呵,當然,這是原則和方針。但具體做起事來,”熊局長透過眼鏡片,盯著我說,“還是毛主席說得最好:所謂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敵人,搞得少少的。”
——他在說“敵人”這個詞的時候,特意加重瞭語氣。
一瞬間,我覺得似乎有一股寒氣,沿著我的脊梁骨,緩緩地透過我的全身。
“還有,你剛才說的”極個別人“,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隻有一個人吧?”熊局長收斂起笑容,看著我的眼睛,緩慢地說。
我一時啞口無言。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單刀直入。如果我回答說“是”,肯定是不行的,因為太過明顯瞭;但如果說“不是”,好像也不妥當——未必我還能供出其他人?
熊局長看著我的窘態,寬慰地笑瞭笑。他打開抽屜,摸出一封信遞給我,“你讀一下吧,說不定和你有關。”
信不長,我迅速讀瞭一遍。然後,深深吸瞭一口氣,又仔細讀瞭一遍。
寫信人是匿名的。信的主要內容,是指名揭發瞭秀青,說她身為科長,工作作風有問題。對待下屬態度粗暴,而且,和單位上某個男同事有不正當的關系。
信中並沒有指明“某個男同事”的姓名。
“年輕人,做事要謹慎。稍不註意,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我點點頭,默默地把信還給熊局長。他把信仔細折好,然後收回抽屜裡。
“這種信,通常都是從門縫下面塞進來的。早上上班的時候,時不時會撿到一兩封。”熊局長解嘲地搖搖頭,“如果是署名的,一般會交給紀委調查。但如果沒有署名,按規定,可以進一步調查,也可以不做處理。”
“小鄭啊,這封信可是真的。相信我,有些小把戲,我是不屑玩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嗯瞭一聲,心裡沉甸甸的。其實,從這封信的遣詞用語,我已經看出是誰寫的瞭。一個人的文筆,和她的指紋一樣,自有其獨特之處。
熊局長恢復瞭笑瞇瞇的模樣,他看瞭看手表,說:“今天我們就聊到這裡吧!很高興能有機會和你談話。你要求進步,這一點很好,我一定會考慮的——等我的好消息吧!小敏也提到過你,說你工作能力很強。你們同事之間的關系,看來是真不錯。不過,我提醒你:有些事情,該忘記就忘記吧,一直放在心上很不好,你說是不是?”
“還有,希望你牢記這句話:所謂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敵人搞得少少的。”
他站起來,和我握瞭握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從來就不喜歡有敵人。朋友嘛,當然是越多越好——希望我們以後能成為朋友。”
我機械地謝謝他,然後說瞭聲再見。
走出房間之前,熊局長突然叫住瞭我,好像開玩笑地說:“對瞭,小敏告訴過你嗎?她喜歡看電視,特別是那個很幼稚的動畫片,叫什麼《喜羊羊和灰太狼》,呵呵。”
“明白瞭。”說完,我走出局長辦公室,順手關上瞭門。手伸進口袋,捏瞭捏那塊記憶卡,默默嘆瞭口氣。
在走進這扇門之前,我信心十足,以為自己考慮很周全,對付一個腐敗的老官僚,根本不成問題。
但走出這扇門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想得多麼簡單。
熊局和我的談話,可以說滴水不漏。好像什麼都沒有問,但好像什麼都問過瞭;好像什麼沒有說,但好像又說瞭很多。
至於我,原先以為,自己手頭有很多籌碼。現在才發現,這些籌碼,基本隻是些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熊局長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不喜歡樹敵。也許在他看來,任何一個敵人,不管大小,都是一種潛在的危險。
也正因為如此,他給瞭我一個若有若無的許諾。——這個許諾,對於我來說,算是莫大的恩典。但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這就是地位和權力的可怕之處吧?
…………
回到科裡,秀青趕緊把我叫過去,低聲問我熊局長和我談瞭什麼?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回答說,也許是件好事,局長暗示會給我一些進步的空間。
“真的?”秀青一臉的驚喜。看得出來,這個女人是真心希望我好。
“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她猶豫瞭一下,“——算是好消息吧,我老公不久就要回國瞭。”
…………
回傢後,我把記憶卡插進電腦。
——果然,裡面存瞭好幾集的《喜羊羊與灰太狼》。
我不禁暗笑:這位熊局長,也是挺幽默的。
也許,他真的以為我隻是一隻幼稚聽話的喜羊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