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初升,微芒塗在瞭趙氏別苑的空曠庭院裡。
“霄兒,此地已靖。”娘親淡然一笑,蓮步款款,足履庭院,猶如曠世仙子沐浴著月靄在塵世間行走。
跟在後邊的我不禁有些癡瞭,卻又瞥見慘死苑中的吳老六,心情微有些異樣。
這個投身黑雲寨的嘍囉,猥瑣淫蕩,作奸犯科,助紂為虐,死性不改,落得個一刀穿心、露天陳屍的淒慘下場。
他固然是死有餘辜,但我覺得便宜他瞭,隻因他乃是受瞭呂莫槐的偷襲致死,而非嚴審明察、認罪伏法,鬧市街口、快刀斬首;而想到殺人者呂莫槐,卻又為這蟊賊感到一絲不值,二者皆非良善,但我更厭惡道貌岸然的總兵。
隻是煩心事隨之而來——呂莫槐與白捕頭臨走前商定,“還”他一個清白之身,並以此案栽贓嫁禍我們母子二人。
此計雖是血口噴人,卻頗令人頭疼,一者死無對證,二者我們沒有如山物證,三者乃是他們代表瞭官府與軍伍。
尤其是最後一點,最為棘手,一旦官府廣發通告懸賞,那麼在黎民百姓眼中我們便與洪水猛獸無異,雖有百口而難自辯,落入水天教那般的難堪處境。
俗話說“官字兩張口,橫豎都有理”,民不與官鬥,正是難在此處。
我不禁犯難,皺眉問道:“娘親,呂莫槐欲以吳老六的性命陷害於我們,如何是好?”
“此事已成定局,無法扭轉。”娘親從吳老六的屍體收回冷淡的目光,輕輕搖頭。
“啊?這……”連娘親都束手無策,我更是有些慌神,不禁脫口而出,“要不我們回葳蕤谷吧?牛嬸肯定會幫我們的!”
“倒也不必如此。”聽聞此言,娘親展顏一笑,“此路不通,自有他路。”
“啊?”娘親打機鋒似地語焉不詳,我正摸不著頭腦,卻聽仙音騰上夜空:“楊玄感,不必藏身瞭。”我心中疑惑更深,楊玄感又是何方神聖?
隻見娘親註視著西廂靠近苑門一側的耳房,木門緩緩打開,走出一名甲士,與呂莫槐手下士卒別無二致。
我心下一驚,此地還有呂莫槐的暗哨?
正要拔劍,忽然聽見來人發出中氣十足的熟悉聲音:“柳公子稍安勿躁,是老夫。”我霎時明瞭,此乃駕車送我們至百歲城的楊姓老擒風衛,原來他本名喚做楊玄感。
隻見他在肩腰膝背各自摸索一會兒,身上鐵甲便應聲而落,哐啷幾聲,露出瞭他一身玄色衣裳。
楊玄感緩步走近,在吳老六屍體旁抱拳道:“想不到一別十八年,謝仙子仍舊記得區區在下。”娘親淡淡說道:“你也練武,知我不以面目識人。”
“以氣機識人麼?”楊玄感目露羨慕與惆悵,“可惜今生老夫是不能踏足此等境界瞭。”
娘親不留情面,幾近於訓斥:“你似乎比當年還要多愁善感,有此餘裕,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回去交差。”
楊玄感捋捋短須,尷尬笑道:“呵呵,仙子教訓的是,老夫失態瞭。”
“所謂魔教之事,想必你已一清二楚瞭。”半百老者點頭嘆道:“沒想到竟是虞傢少主殺良冒功、欺君罔上,真是吃瞭熊心豹子膽。”
“我聽你此言,此事似乎很棘手?”娘親秀眉微皺,敏銳察覺到他的言外之意。
“不是很棘手,是相當棘手。”楊玄感搖搖頭又點點頭,“仇道玉權傾朝野,虞傢傢主位居六部尚書,二者又是姻親,可謂是一手遮天哪。”
“如此失民心、激民怨、犯眾怒之事,太寧炿也能置之不理?”娘親仙容如常,眉宇間卻露出一絲失望之色。
“仙子不可直呼天子名諱……罷瞭,仙子自便。”楊玄感本想制止娘親大不敬的行為,但話未畢就已作罷,似乎是攝於娘親武功,改口道:“實不相瞞,陛下不理朝政、大權旁落已有十餘年,都是由仇道玉把持,莫說殺良冒功,便是事關國體安危的魔教,陛下也未曾理會過。”
“何出此言?”
“就說此回調查水天教一事,老夫鬥膽請仙子重出江湖,也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罷瞭,其實不合規程——此事本該由擒風衛奉諭令,通知青州各級要員,秘密召集武林人士,統一行動,可偏偏隻有老夫與寥寥幾個親信在奔波勞累,仙子可知為何?”娘親並不回答,隻投去一個冷冽的目光。
楊玄感如遭雷擊,訕訕地自問自答:“老夫就不賣關子瞭——德化十年,陛下欲廢太子,改立庶子十皇子為儲君,仇道玉上疏諫言:‘立嫡立長,政通人和,百姓傾心,國祚萬年’,攜滿朝文武於太和門外長跪不起,接連三個日夜,不少文臣武將或死或傷,逼得陛下收回成命。自此,陛下一蹶不振,漸漸疏於朝政,不理政事,連朝會都越來越少。
不光朝政由仇道玉把持,連聽命於皇帝、受轄於天子、專司九州逆禍的擒風衛也幾乎落入仇道玉手中,擒風衛三位承天禦禍使,其餘兩位已投靠瞭那位宰相。若非早年老夫曾跟隨陛下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恐也早被撤職換人瞭;饒是如此,陛下也愈發不念舊情瞭,今次他明知是二位禦禍使排擠老夫,仍是一言未發,聽從瞭他們的提議。”
楊玄感也算掏心掏肺,非議天子,傳出去可是殺頭大禍,但聽過葉傢姑娘的控訴,比起她所痛斥當今皇帝的昏庸享樂,此番話仍有避重就輕之嫌、維護君主之意。而一想起葉傢的悲慘遭遇,我的心情不由更加沉重。
“竟然真的昏庸至斯麼?”娘親語中的失望之色已然毫不掩飾,“既是這般,你要如何為民請命?”
“請仙子將搜集到的罪證述辭交與老夫,方才聽吳老六之言,黑雲寨二當傢似乎頗有見識,老夫明日便趕往黑雲寨,爭取帶他進京面聖,直陳原委,再不濟也要從他處得到鐵證。”楊玄感信誓旦旦,慷慨激昂,“拼卻老夫這條命不要,也不能讓仙子蒙上殺人的罪名——不過在此之前,還請仙子與公子暫避風頭。”
“污名栽罪,非我所擔心,我隻擔心真相不能大白於天下,元兇不能繩之以法。”娘親的錚錚之言鏗鏘有力。
“唉,老夫也不自欺欺人瞭,恕我直言,真相可能會大白於天下,元兇卻未必會被繩之以法。”楊玄感面露難色,“那虞龍野是仇道玉的娘舅之子,深受他正室夫人虞薇的喜愛,又是虞氏未來傢主,要將他下獄問罪,恐怕難於登天啊!”
“既如此,勞煩楊兄幫我傳幾句話給太寧炿。”
“仙子請講。”
“太寧炿,你忘瞭太祖姓氏如何而來嗎?你已負瞭我夫婦二人一回,更負瞭天下蒼生一回!若再對此事袖手旁觀,將來我取你項上人頭之時,盼你不要後悔!”娘親語氣生冷,眉目生寒,仿佛真的在當面教訓當朝天子,而後伸出三根玉指,“不許轉述,不許粉飾,不許遺漏。”
“誒喲,仙子這番話,老夫一張嘴就會人頭落地……”楊玄感聞之叫苦不迭,但見到娘親堅毅執著的神情,終於嘆息道:“也罷,反正老夫也沒有幾年好活瞭,便舍命陪君子,啊不,舍命陪仙子好瞭。”
“多謝楊兄。”娘親袍袖一舞,素手拱揖,鄭重感謝。
“仙子勿謝。唉,見慣瞭不平事,老夫的一腔熱血都快比北玄道幽州還寒冷徹骨瞭,當初未敢相認也是存瞭明哲保身的心思——如非仙子初心不改,老夫也打算當個縮頭烏龜,這回就當老夫贖罪瞭吧。”楊玄感沉重嘆息,而後道別:“仙子保重,老夫告辭瞭。”
“楊兄再見。”
見他已要離去,我猶豫瞭一瞬,最終還是出聲叫住:“楊老先生請留步。”
娘親微微側目,楊玄感則是站定駐足,回首問道:“柳公子有何要事?”
終究是有求於人,我抱拳道:“談不上要事,隻是有一樁舊情,望楊老先生轉呈天子。”
“柳公子請說。”於是我將葉傢與寇隱的恩怨內情簡要陳述一遍,楊玄感聽瞭嘆息道:“此事轉呈陛下倒是無妨,但老夫仍是那句話,柳公子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畢竟……”
畢竟祥瑞是他太寧炿的斂財手段麼?
“盡人事,聽天命。”我搖搖頭,拱手感謝,“無論成與不成,我都先謝過楊老先生。”
“公子不必客氣。”楊玄感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拾起地上鐵甲,轉身融入瞭門外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