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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風卷怒濤(四)

  憑心而論,我並非無情之人,對於洛乘雲的悲慘遭遇,自不是無動於衷,甚至動瞭惻隱之心,倘若有辦法可以打消他輕生的念頭,我也樂見其成。

  但娘親以自己的名節為代價而行此事,則不在我能接受的范圍之內。

  我知道,娘親別無他法,此舉隻是權宜之計,即便給洛乘雲以微渺的希望,事後未必便會給他機會追求自己,甚至連虛與委蛇都不會施舍,哪怕他俊美無比——需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洛乘雲今日死志堅決,隻因接二連三的噩耗太過突然,他一時不能接受;但教近幾日他求生全身,之後便很難再鼓起勇氣自尋死路。

  以娘親的忠貞不渝,我絲毫不相信她是對洛乘雲動瞭凡心或者寂寞難耐——十餘年來娘親隱居葳蕤谷中,與我形影不離,一心養育我,從不見她有過不耐或者厭煩,父親以及我對娘親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我就是無法接受她犧牲名節。

  娘親的權宜之計,讓洛乘雲燃起瞭摘取天上明星的希望——哪怕我明知娘親給予他的希望隻是虛幻縹緲的水中月、鏡中花——讓他心中的非分之想再次萌芽,誰知道他在心中如何褻瀆高冷的娘親!誰知他會不會幻想用《禦女寶典》中的花樣來淫辱玷污娘親豐腴風韻的胴體嬌軀!

  一想到此處,我便怒火中燒,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飲其血。

  誠然,這種感情從倫理上來說,有些超常越界:其一,以我兒子的身份,不應對娘親的行為置喙,縱然她曾教導我過儒傢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但她並不拘泥於此;其二,娘親是一個獨立且堅定的女子,無論是對我的教導養育還是對自己的決定,她一旦下瞭決心就不會回轉,今日哪怕被我擠兌譏諷得啞口無言她也未移其志便可見一斑;其三父親既已不在人世,也無世傢大族的門風傢規的約束,娘親便是自由之身,她願意將自己托付給誰都無人能說她半句不是,更何況僅僅是略微犧牲無形無質的名節。

  事實上,自儒傢聖人周遊列國、佈道天下起,此後諸王朝多是奉行儒傢的思想準則——除瞭以法傢思想為準繩的白虎王朝——然而雖有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約束,卻從未有哪朝哪代禁止過再婚再嫁——隻有傢風死板、傢規森嚴的高門大院、世傢大族視之為醜聞孽風,其餘皆不以此為慮。

  就比如被我當成半個傢人的牛嬸,先後服侍過兩任丈夫,育有三子一女——大牛便是先夫遺子——而她的四位兒女與兩任夫傢的親戚並未彼此敵視。

  更別提歷朝歷代的公主王女,駙馬身歿後再嫁以及招募面首之事,亦不在少數,前有朱雀王朝的朝鳳公主,近有本朝年號昭元的懷宗皇帝的十三女靈犀公主,二者皆因駙馬乃是征戰外族的名將而留於史書。

  凡此種種,皆可為寡母再嫁或再尋情人背書,有道是“搭橋順母意,殺僧報父仇”,我身為人子,卻妄圖以自身的意志阻止任何可能的行為、掐滅微弱的火苗,哪怕僅止於為救生命而事急從權的名節犧牲。

  但我心中通透無比,我並非是想為素未謀面的父親守住娘親作為妻子的身份,而是想要為自己守住娘親作為母親的身份!

  娘親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無可比擬,十餘年的朝夕相處,失去瞭父親的我,娘親便成瞭唯一的支柱與羈絆,倘若失去瞭娘親,我簡直無法想象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與娘親相比,世間萬物都不值一提。

  但這是我在未出谷前未曾意識到的,因為在谷中形影不離的歲月,教我從未想到過、預料過、體驗過失去娘親的可能性,因為十幾年的母子相依為命、朝夕相處,讓我對娘親的存在、陪伴習以為常、理所當然。

  直到出瞭葳蕤谷,才驚覺世上男子無一不被娘親絕世美貌所傾倒,無一不對娘親心存非分之想,無一不對娘親垂涎覬覦,無一不妄想著將娘親從我身邊奪走、變為自己的禁臠!

  如此惡念,讓我極為排斥與敵視,讓我不惜扭曲、對抗娘親的意志。

  我為何會如此敏感,仿佛被侵犯瞭領地的兇惡野獸?

  我明明受著禮教的束縛,對娘親隻有敬畏孝順,卻為何還要保留對娘親無窮的占有欲,為何無法熟視無睹,為何無法放任自流,為何無法作壁上觀,為何無法棄若敝履……

  那個答案,已然浮現在腦海中,躥到喉嚨,呼之欲出。

  我搖瞭搖頭,終究是無法欺騙自己。

  究其原因,毫無疑問,是因為我深愛著娘親。

  盡管娘親平日裡冷若冰霜,盡管娘親很少對我展現溫柔,盡管娘親十指不沾陽春水,盡管娘親從未為我烹食調羹,但我仍然深愛著娘親,雖然我與娘親相處時保持著距離、少言寡語,但無礙於這份深愛,這是不講道理的——硬要說為什麼,隻有一個原因:因為她是我的娘親,她是將我帶來這個世界並且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見到的女人。

  但這份深愛,十餘年來不曾爆發過,既因為我與娘親朝夕相處、不虞有失去她的可能,也因為娘親平素以母親的威嚴以及嚴格的禮教壓迫著這份的感情。

  直到來瞭外界,遭遇瞭今日一事,我才驚覺自己對娘親有著極強的占有欲,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我都不允許別人染指、覬覦!

  這個答案,是我所學習的倫理綱常所不能接受容忍的,是娘親平日裡言傳身教、潛移默化而想要將之禁絕湮滅的,也是一直被自己痛苦地壓抑在內心深處的。

  但此時此刻,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恍然發覺這二者已經被我視之為無物——踐踏倫常固然痛苦糾結,但這痛楚遠不及失去娘親的萬一,正是這份痛楚讓我義無反顧、毫不猶豫地掙脫瞭儒傢綱常的束縛!

  我無法忍受娘親離我而去,我無法忍受娘親為別人損毀名節,我更加無法忍受別的男子將娘親擁入懷中、肆意輕薄,哪怕隻是極微極小的可能性!

  娘親,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嗎?

  不,我不容許!若果真要發生,那就讓我將別人取而代之吧!讓我既保護又毀壞娘親的名節與貞潔吧!

  沒錯,作為父親的半身,沒有人比我更加有資格繼承他的“遺產”;作為娘親的半身,我早已是一個離鄉既久的遊子,我已被娘親的溫柔鄉拒之門外長達十數年,沒有人能夠阻止久旅異鄉的遊子回歸故園!

  即便是超凡脫俗、冷若冰霜的娘親,我也決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