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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小人剝廬

  “寇隱與我傢一拍即合,進獻祥瑞表稱:’臣聞:上有聖德,天降佳兆以昭彰之;帝懷慈心,垂翼四海以庇佑之……今臣蒙受天恩,忝居白水知縣,夙興夜寐,唯佈上德……臣於境內走訪,遇長壽者葉叟,年合天罡地煞,精神矍鑠,身手矯捷,不似百歲之人。臣訖問之,葉叟告曰:吾夢紫陽居於中天,謂吾:人間帝王治理有方,神文聖武惠及末民,故賜長壽,以應龍功……臣聞此言,北面而跪,伏地涕泗,唯感聖德無量,獻表以達天聽……明君膺德,恰如日照大地,普生莫不受恩;聖帝垂治,正似雨潤瀚海,凡民皆被其澤……‘皇帝龍顏大悅,很快下瞭聖旨賜名封號,一時間達官貴人爭相拜訪,我葉傢門庭若市,大傢都以為是一樁萌蔭後世子孫的好事。殊不知,禍事就此開端——

  寇隱以保護 ’長命叟‘為名,控制瞭葉傢上下尤其是五世祖,並尋來青州境內良醫,用盡一切辦法保住他性命,哪怕茍延殘喘,哪怕僅剩一口氣。

  原因無它,因為光純皇帝設瞭祥瑞巡使,每年都要來此,確定五世祖仍舊’健康長壽‘,雖然寇隱以重金賄賂瞭來使,但來使要求五世祖須得活在世上,否則不好交差。

  於是,葉傢上下被軟禁,五世祖所在的養心靜院反而成瞭葉傢子孫不得出入的禁地。兩年後寇隱升任青州牧,為瞭保證事情萬無一失,他常常視察白水縣城,對我傢的控制仍未減弱。就這樣,拖到瞭光純十六年,皇帝與五世祖的身體都有油盡燈枯之相。

  但對於寇隱來說,皇帝還活著,五世祖是不能死的——至少在每年祥瑞巡使視察之前不行。為瞭吊住五世祖的一口氣,他除瞭嚴令厚賞、讓良醫日夜不停地在病榻蹲守,還采信瞭旁門左道、巫醫邪術,日夜不停地通靈做法,希望借此為我五世祖延壽。

  我生來便有宿慧,光純十六年,我才一歲半,但已懂得很多事理。某一天寇隱為瞭逆行邪法,選瞭幾個小孩帶進小樓裡久住,說是以子孫護住五世祖生機。我也在其中,那時便看到瞭早已神志不清、不省人事的五世祖,形容枯槁、渾身赤裸地躺在床榻上,一群醫師細心地按摩全身各處,這是為瞭活血通脈;地上殘留著血陣的痕跡——這是邪道的手筆,極言以親族之血畫鎮靈陣,可鎮生魂不逝;便溺口涎、指甲毛發、死皮殘牙都被收集起來,有的用來做禱壽娃娃,有的被靈媒吞服,借此做法,溝通冥界,為他篡改壽數……而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連作為人的基本尊嚴都喪失瞭的五世祖,大傢都漠不關心。

  等皇帝駕崩瞭,寇隱本來打算就此放過五世祖,但他的狗腿子提醒道,皇帝都駕崩瞭,因他治理之功而長壽的百姓,又怎能繼續活下去呢?他必須是生死相隨的忠民!

  天下縞素的那一日,我親眼目睹瞭寇隱將五世祖活活掐死,雖然他死的時候吐舌凸眼、便溺失禁,我卻覺得比他之前體面多瞭——至少他身上穿瞭壽衣。

  寇隱在民間傳出流言,說我五世祖本來生龍活虎、悠閑度日,但在皇帝龍馭賓天之日,將子女聚集在膝下,說是又夢到瞭中天紫陽,告知他降世帝星歸位,許他於紫微天宮隨侍,他蒙受天恩,已然應允,此回是與子孫交代後事。語畢,大笑三聲,溘然長逝。直到下葬之前屍首不腐,面目栩栩,笑容可掬,宛若有生。一時間,朝野民間傳為佳話。

  後來寇隱回到瞭央土,重任京官,對白水縣控制減弱,我葉傢才有瞭喘息之機,但爺爺因為愧疚難當而自縊靈前,我父親年少德薄、難堪大任,葉傢就此沒落。

  德化七年,德臻皇帝除掉瞭蔡淵,一眾黨羽皆被一網打盡、論罪受罰,寇隱更是被午門斬首,血海深仇成瞭無頭之債。隻是寇隱到死也沒招供矯制、進獻祥瑞之事,他的妻兒子女雖受牽連而被充軍流放,但好歹保住瞭性命,不似我葉傢,幾近傢破人亡。”

  葉明夷說到此處便閉口不言,冷冷地看著我,鳳目含霜,毫無期待。

  這隱秘而黑暗的內情與為常人所知的光鮮亮麗、歌功頌德的祥瑞說辭大相徑庭,甚至是陰陽兩極。

  積德行善、樂善好施的老者成瞭奸相黨羽東山再起的資本,行將就木、不省人事的祖輩受盡瞭非人的折磨,被人活活掐死竟然比續命吊氣時更加體面,簡直匪夷所思。

  我聽完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感想,竟然腦子抽瞭一般說瞭句:“節哀順變……”

  葉明夷卻冷笑一聲:“五世祖死的時候,我可是由衷地為他高興——若非我當時年幼力微,第一次進那小樓裡我便幫他解脫瞭。”

  葉明夷如此不近人情甚至六親不認的一番話,無疑是幼時所見人間悲涼所致,生而宿慧卻橫遭惡禍對她造成瞭毀滅性的沖擊。除瞭猝然在我口中聽到百歲城時露出瞭不齒,她在講述五世祖悲慘遭遇時冷靜得像冰山雪海,似乎隻是一個薄情寡性的旁觀者。

  然而常言道,哀莫大於心死,這番無動於衷其實更加證明,她所經歷的悲痛絕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隻是言至於此,我又皺眉疑惑:“葉姑娘,如此隱秘的事情,你就這麼輕易地告訴我瞭?”

  冷麗女冠竟似有恃無恐地道:“告訴你又如何?即使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此事告訴別人,但又有誰信?就算有人對你無任篤信,但面對這潑天禍事,又有幾人敢拿身傢性命開玩笑?隻怕是聽完就恨不得退避三舍、耳聾失聰,正如當年我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他以父跪子、以頭搶地,求我不要再說這’胡言亂語‘——但不得不說,在諸多知情人中,你是最’不正常‘的一個。”

  葉明夷的連連發問如同咄咄逼人般讓人窒息,最後口氣一轉的話中既透漏著對怕事者的譏諷,又飽含瞭對世道的鄙夷——在儒學昌盛的玄武王朝,人人都受著’以仁安人,以義正我‘的教化,九代以來更是奉行“忠孝治國”,但她所傾訴的人卻無一例外地選擇瞭明哲保身——其中甚至包含瞭她的生身父親——反倒使我這個多管閑事的“初生牛犢”成瞭“最不正常”的一個。

  我苦澀地笑道:“葉姑娘,我能把這個當成贊賞嗎?”

  “悉聽尊便。”葉明夷不置可否,冷血無情的打擊隨之而來,“但也僅此而已瞭,即使你敢仗義執言,到縣衙為葉傢喊冤叫屈,恐怕會身陷囹圄、死在牢獄中——當年祥瑞之事,除瞭寇隱,白水縣大小官員書吏中也不乏同謀,他們有的已經升官發財、高居廟堂,有的仍舊紮根城中、經營勢力;更何況我葉傢雖然是一念之差,被寇隱花言巧語誘騙入彀,但從那一刻起便犯下瞭欺君罔上、抄傢滅門的不赦之罪,與這幫豺狼惡豹成瞭一條繩上的螞蚱,因此無論誰要來揭發背後真相,我葉傢都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都會昧著良心幫寇隱等人瞞天過海。”

  百歲先祖被人敲骨吸髓般利用、卸磨殺驢般戧害,後世子孫竟然還要幫罪魁禍首、始作俑者開罪脫責,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但此時此刻,我隻感覺到瞭無盡的荒唐與悲涼。

  “話雖如此,我葉傢也算是自食惡果瞭。”葉明夷倒是看得開,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而且就算你能皇帝那裡去申冤叫屈,也未必就有用。”

  “為何?”我蹙眉不解,哪怕皇帝受制於群臣百官,無法輕易沉冤昭雪,但至少龍顏大怒、大發雷霆,多少能讓臣下妥協——這點帝王心術應該還是有的吧。

  冰山美人古井無波道:“我五世祖死後,朝廷消停瞭約十年,而後重派’祥瑞巡使‘代天察視——當然不是視察我五世祖,而是他的後人,聖旨中,男稱’長命子‘,女稱’長命女‘。

  長命子、長命女自然不是祥瑞,但卻是個由頭——巡使每來一回,各路官員就要奉上無數銀錢,花名叫做’瑞益賦‘,說是祥瑞使當地風調雨順,而祥瑞是蒼天降下以嘉獎皇帝治世之功,因此每年的財政都要上繳一部分到內務府。

  上繳得多,升官就快;上繳得少,就升官無路,這分明是變著法子的賣官鬻爵。那些貪戀權勢、攀登陛階的官員,無不是絞盡腦汁炮制祥瑞;

  本朝太祖禁絕進獻奇觀,現如今卻是朝野上下爭先恐後,比之前朝末年亂象猶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群不肖子孫。

  當今聖上,德臻皇帝太寧炿,剛登基的時候還算勵精圖治,除掉瞭前朝奸相。可是沒過幾年,他便沉迷聲色犬馬,疏於朝堂政事,沉湎酒池肉林,大興土木建築,徭賦日漸繁重,更以’瑞益賦‘大肆聚掠地方財政稅收,以供一人玩樂,這朝廷已經是腐朽到瞭根子裡!”我終於明白,為何葉明夷對此事毫無隱瞞、和盤托出,並非是她有恃無恐、憤世嫉俗或者心事久久鬱結、伺機一吐為快,而是從葉傢親族到吏員官僚、公卿貴族乃至自比聖人的皇帝,竟無一人願意、可以為她主持公道。

  而且她最後詈罵君父、抨擊朝廷的那番話,如果被官差衙役或者擒風衛聽到瞭,那可是滿門抄斬的大嘴,但此時我卻忍不住贊同:“葉姑娘,你說得沒錯,唉……”

  我此時想起的是初出葳蕤谷,那夜留宿在白正驛,一個官差郵役人困馬乏時落腳休息的便宜之地,就能擺上滿滿一桌來自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佳肴美饈,其他朝廷機構該是如何的貪污腐敗就可想而知瞭。

  但我同時也想起瞭娘親的告誡,於是徑直援引道:“葉姑娘,事已至此,重要的不是口誅筆伐,而是要找到扭轉邪風的法子。”

  “那你找到瞭嗎?”葉明夷鳳目微張,眸無異色,似乎不過是隨口一言。

  “這……沒有。”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本就是隨遇而安的性子,到百歲城以來,便在沈府和拂香苑之間奔波,再加上設計抓捕玉龍探花,幾乎占去瞭我所有的精力,沒有餘裕思考這些國傢大事。

  雖然從葉明夷冷冰冰的臉上看不出心情,但我還是希望她能振作:“不過總能找到的!”

  冰山美人冷哼一聲:“呵,真有這麼一天,我便自薦枕席。”

  “呃,葉姑娘,你不是發誓終生不嫁、奉道修真嗎?”她已經發下宏願,豈非變相說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解決辦法,這不就是明擺著嘲諷我此言為無稽之談?

  “柳公子又自以為是瞭,”葉明夷鳳目生冷,竟似有些恨鐵不成鋼,“自薦枕席又不是談婚論嫁。”

  “……”她分明是個冷漠女冠,說話卻和沈婉君一般無跡可尋,真不是該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算瞭,隻當是句戲言吧。

  【註:小人剝廬,取自《剝卦》:上九,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剝廬。意思是:上九,碩大的果實不曾被摘取吃掉,君子若能摘食,則如同坐上大車,受到百姓擁戴;如果被小人摘食,則必然招致破傢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