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我是黨的人。我這輩子……黨讓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六四年,當時你德鵬哥還在軍隊工作,毛主席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第一次提出三線建設,你德鵬哥,還有我,都是第一批出動的。當時常委會要求搶時間、爭速度,我們那時候是坐著大卡車連夜進的山,進山之後一連睡瞭六個月的帳篷。當時你德鵬哥和中央指導組派來的魏長成,隻用瞭一個晚上就組建瞭指揮部、確定瞭領導班子,然後我們每天加班加點蓋廠房,準備迎接第一個工廠遷移。」

  「上海第六機床廠。」

  「對,你還記得。」

  「記得記得,那就是一切的序幕。當時中央要求先生產、後生活,先廠房、後宿舍,可苦瞭姐姐你和德鵬哥啦。」

  「不苦。」奶奶搖搖頭:「做黨的事談什麼苦。我們這裡是三線建設重點地區,國務院十多個部委抽調精銳組成工作組,進山指導工作。他們都是知識分子,很多人和我一樣,是小年輕,都是天天睡地鋪,住帳篷,沒有人叫苦的。」

  「哪想到第二年就遭遇大暴雨。」

  「對,我們新蓋的宿舍被山洪沖倒瞭,你德鵬哥主動提出住帳篷,要把剩餘宿舍讓給中央來的同志,結果我們就又住瞭一年的帳篷。」

  奶奶身邊的男人點瞭點頭。他六十多歲的年紀,穿著白襯衫、黑西褲,戴著眼鏡,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

  客廳裡全是人,很多人在墻邊站著,我坐在奶奶身邊,既覺得緊張,又有些無聊,腦子裡時不時走神想起霜兒和奚沾雨。

  如果能找個借口逃跑就好瞭…………

  「就是那一年。」海子伯伯開口說:「老師長破奇案,然後才有瞭虎子。」

  「對!」奶奶點頭說:「如果不是住帳篷,德鵬和我當時可能也見不到那個請願的婦女,也就救不到虎子他媽。」

  他們都在說些什麼啊?虎子是指的雷虎嗎?聽起來是什麼半個世紀前的老掉牙故事,我現在是一點不感興趣。我們不趕快出發去兵工廠,去工人俱樂部嗎?晚會快開始啦,霜兒和奚沾雨應該在做最後的預演吧?

  但我走不瞭,這裡人太多,我被太多視線註視著,連挖鼻孔都不敢。

  「錦梓今年多少歲瞭?」那男人問。

  不等奶奶說話,我趕緊答道:「17歲。」

  接著他又問我什麼時候高考,現在住在哪裡之類的一系列問題,我全用最簡短的方式回答。

  我努力的回想著,這個男人我是見過的。

  「上一次見你,你才這麼大。」那男人用手比劃著。

  「喔……」我好像想起來瞭,對,很小的時候見過他,幾歲的時候吧?好像也是在這裡。

  之後我也見過他,他經常出現在每天七點到七點半的電視節目裡。不過我從沒把電視裡出現的這個人和小時候見過的那個伯伯聯系在一起。

  就在這時,兩個年輕人走過來,分別向他和陳海小聲說瞭些什麼。陳海點點頭但不說話,似乎在等著他說。

  那男人轉頭對奶奶說:「姐姐,省裡的幾位常委同志來瞭,在下面等著,我看現在……」他看瞭看表,又說:「現在時間也差不多瞭。」

  「別讓他們等著。」奶奶說:「我們快去。」

  太好瞭!終於要解脫瞭。

  那男人雙手牽著奶奶的手,奶奶站起來,男人便扶著她往外走。我趕緊往後面躲,心裡想著趕快脫離,別再陪他們瞭,我自己溜瞭就去兵工廠。

  「錦梓,跟緊奶奶。」陳海說道,他聲如洪鐘,一開口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喔,這個,陳伯伯,我留下來鎖門。」

  雷虎在一旁說:「不用你鎖門,你自己跟著奶奶,後續的事情我來管。」

  啊?

  跟著他們走下樓,發現老水泥路上全是車。有紅旗,有奧迪,還有某種米色的豐田中巴車。

  一群穿著白襯衫黑西褲的中年男人走上前來,他們聚在一起站著說話,我隻能跟在奶奶身後等著。

  我心裡想著,這下是肯定看不到霜兒和奚沾雨的預演瞭。

  他們說瞭很久才準備要上車出發,那男人叫住我,讓我上他的車。那是一輛紅旗轎車,一個年輕人打開副駕駛位的門示意我上車,我趕緊向他點頭道謝。

  接著奶奶坐到後排的位置上,那男人坐到她旁邊。

  我系上安全帶,轉頭瞟看司機,發現他戴著耳機和小麥克風,他似乎一直在等耳機中的命令,接著他對麥克風說瞭兩句,整個車隊都緩緩啟動出發。

  我心裡暗暗地想,等下看節目的時候我可不想坐在他們身邊啊。

  車裡安靜得很,一度讓我懷疑這是輛電動車。奶奶和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我仍然一字一句聽得非常清楚。

  那男人說:「姐姐,瑞飛的事情,你已經拿定主意瞭嗎?」

  奶奶回道:「華子,這些事情是小事,你不需要為小事操心,姐姐會辦得讓你滿意。」

  男人嘆瞭口氣:「到今天還需要姐姐為衛華操勞,是我對不起姐姐。」

  「哪裡的話,我們之間說這些幹什麼。」

  「姐姐。」

  「你說。」

  「姐姐辦的事情,衛華當然信得過,也不需要過問,不過……」

  「你說吧。」

  「好。……姐姐還記得我第一次當縣長的時候,有個叫朱傢旺的人嗎?」

  奶奶停頓片刻,不露聲色地說:「記得,那次我罵瞭你。」

  男人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那個人是機床廠的工人,因為分宿舍的問題和廠裡的另一個職工發生瞭沖突。那個職工是副廠長的親戚,朱傢旺覺得自己被欺負瞭,就到處鬧,說機床廠分宿舍有貓膩,鬧到我也知道瞭。」

  「你當時什麼都沒做。」

  「是,我大意瞭。哪想到有天晚上,那個朱傢旺被人蒙著麻袋摁在地上打瞭,他當時還在談戀愛,他對象當時也被蒙著麻袋打。」

  「你當時還是什麼都沒做。」

  「是。…………後來他就不鬧瞭,安安靜靜的,我也就把這個事情給忘瞭。」

  「於情於理也不能忘。」

  「您說得對。結果……結果就在那年春節,大年三十晚上,朱傢旺拿瞭把雙管獵槍,沖到那個職工新分的宿舍裡面……把他全傢三口全部打死瞭。」

  他頓瞭頓,又說:「接著他又跑到副廠長傢裡,那個副廠長當時全傢團圓,他兩個兒子帶瞭媳婦兒孩子都在他傢裡。朱傢旺把門轟開,拿著獵槍一個一個地打,從客廳打到臥室,一連殺瞭副廠長傢裡六口人。」

  「嗯。」奶奶點點頭。

  「最後副廠長小兒子的媳婦兒,剛生瞭孩子,還在給孩子喂奶。她當時就蜷縮在廁所裡面,用身體護住那個嬰兒。朱傢旺看到她這個樣子,實在下不瞭手瞭,才放瞭她們娘倆兒。」

  「那天晚上趙勇在我傢裡過年,別人知道他在我那裡,就打電話到我傢裡喊他。他都來不及回局裡拿槍,直接拿瞭我的菜刀就往朱傢旺那裡沖。」

  「趙勇真是個飛將軍,聽說他上來之後全省的治安都變好瞭。」

  「那天晚上把我也嚇到瞭,誰想到朱傢旺看到警察來瞭還要反抗,還打傷一個警察。也虧勇子命大,拿著把菜刀把他擊斃瞭。」

  「咳——,一個晚上,九條人命,全省通報。那次也是趙勇救瞭我,如果不是他及時把朱傢旺擊斃瞭,我就真是下不瞭臺瞭。後來也全靠姐姐你到處為我做工作,這個事情才沒影響我的晉升。」

  「嗯……怎麼又提起這些老黃歷?」

  男人搖搖頭:「也沒什麼,隻是想起姐姐當時給我說的話。」

  「我說瞭什麼?」

  「您當時說,在問題萌芽的時候,就要用最利的刀子去切。」

  「喔?」

  「姐姐,您現在還是這麼想的嗎?」

  兩人都沉默瞭一會兒,接著奶奶說:「看來我們想到一塊兒瞭。」

  「那,就辛苦姐姐瞭。」

  這時車隊已經到達瞭兵工廠,透過車窗望去,整個兵工廠張燈結彩,如過年一般。

  工人俱樂部,那棟威嚴的蘇聯式建築高高聳立。天邊的晚霞仍在,環繞著灰藍的天空,看著世界即將沒入黑暗,我心裡莫名地有些害怕。

  路邊停滿瞭車,人行道上全是人,忽地,我看見瞭那輛紅旗轎車,我記得它的車牌,它是陳總乘坐的那輛。

  我們的車沒有駛向俱樂部大門,而是開到瞭後門的位置,這裡有很多人,似乎都在等我們。

  「衛華。」

  「姐姐。」

  「你在第六個節目結束的時候就走。」

  「好。」

  三個年輕人走上前來為我們打開車門,我走下車,奶奶和那個男人也下瞭車。環顧四周,看到好多見過的人,有侯樹生,有劉偉民,有那個被稱作清玄的老帥哥,劉偉民沒穿警服,但他們都戴著黨徽。

  回頭看,那輛綠色獵豹越野車遠遠跟在後面。

  侯樹生他們迎上前來,挨個和那個男人握手,劉偉民向那個男人敬禮,他們攙扶著奶奶,一齊緩緩向後門走去。

  我跟在後面,轉頭望向天邊餘暉,看見最後一道金光沉到山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