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小娟的這個行為,李秀玲其實在心裡是多少有些震撼的。尤其是這件事後來從琳琳嘴裡得到證實之後。她們倆的確是表姐妹關系,倆人的媽是親姐妹。
再加上兩傢都隻有這一個孩子,算起來小娟和琳琳的關系,幾乎就等同於親姐妹一般。舞廳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怎麼能把關系這麼親密的一個姑娘拉到這裡來。
「哎呀,那你這……妹子,你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就上這地方來……那……」李秀玲跟著唏噓瞭一通,卻也掩藏不住疑惑和驚訝。
「我……我就賺個跳……跳舞錢就行……」琳琳猶猶豫豫的回答著,倆人坐在明曲舞池最邊緣的沙發上嘮著嗑,李秀玲這算是偷懶讓自己休息會兒。
此時已過瞭一個禮拜,她倆接觸幾回,倒是漸漸熟稔瞭。
琳琳傢裡也困難,她勉強混瞭個初中畢業,在傢幫著種瞭幾年地,終於不堪忍受日復一日的窮困生活,又不想聽從傢裡的安排結婚,因此跑出來投靠表姐,想打工賺錢。
小娟自己都在舞廳吃這碗賣身的飯,又哪有什麼能力安排她,就任由她找瞭幾個飯店端盤子鞋店賣貨的活。奈何這姑娘自小生長在窮鄉僻壤,沒見過什麼世面,說話辦事都不盡如人意。
到後來小娟其實也是有心讓她多賺點錢又不累,不知怎麼做通思想工作就帶來瞭舞廳,鄉下丫頭見識少,從小又缺乏正確的三觀教育,初來乍到,難免被城市中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沖昏瞭頭腦。更何況她有自己的打算。
「姐……我其實在傢有對象……」
琳琳紅著臉,吞吞吐吐的說:「他傢窮,我媽說啥也不同意……」
「那他呢?跟你一起出來沒?」
「沒……他爸身體不好……傢裡地沒人種……我尋思多賺點錢,將來……我媽就不能難為咱倆的婚事瞭……」
李秀玲哦瞭一聲,腦袋裡忽然轉過彎來,所謂黃花大閨女雲雲,大約是自己多慮瞭。
周向紅給大壯收拾完,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經過老趙一事,她常常一個人在傢裡,一坐就是半天。
抵制拆遷的喧囂,從窗外一浪接一浪的湧進來。
前些時候,街道組織瞭一些人,挨傢挨戶的做工作,樓道裡常能聽見敲門聲,緊跟著就是斥責和謾罵,大約安大媽之流還會動那麼幾下手,社區那幾個不知道什麼門路調進去混正式編制的誰傢媳婦很是吃瞭些虧。
最近這兩天倒是不怎麼來瞭,隻是小區裡莫名多瞭些流裡流氣的傢夥,住戶們在樓前屋後私搭亂建的小棚子也不時慘遭毒手。
後樓那個喜歡撿廢品的老馮頭天天站在胡同口哭訴。據說前天半夜,安大媽傢的門前被人丟瞭一堆臭烘烘的生活垃圾,早晨對門的鄰居出來,差點沒被蒼蠅給頂回屋裡去。
前後幾幢樓的居民在安大媽的咆哮聲中度過瞭整整一天,而後其自然又在小區裡巡回發表演講,誓同黑惡勢力鬥爭到底。
然而那和她有什麼關系呢。
不幸和坎坷,最近給她的鬢角又平添瞭幾絲白發,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也加重瞭些。
人吶,活著真難。月經是徹底沒有瞭,她最近幾天一直感覺陰道幹澀,還時不時的有些瘙癢。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源於內分泌紊亂。
她焦躁、壓抑,總覺得喘不上氣來,但這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或者說並不重要。
無論如何,人都得活著,而且往往並不是為自己而活。
這個傢需要自己,因為媳婦已經舍身沖上去瞭。
想到媳婦,她又是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那是個好姑娘,她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這麼想。大壯踏實,李秀玲賢惠,雖然大壯他爹走得早,但這個傢原本應當是幸福、和諧的,尤其後來又添瞭樂樂。
然而一夜之間什麼都變瞭,她覺得這一傢子的人,仿佛都浸一個粘稠腐爛的漩渦裡,慢慢的往下沉。
她慌亂、愁苦,憑著本能想要抓住些什麼能維持下去的東西,至少是維持吧。
可老趙的事又重重在她心頭踏上瞭一隻腳。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周向紅甚至想從未認識過老趙,那樣,也許他還會活著,也許會認識另一個人,安度晚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逝者已矣,徒餘生者悲。
想到老趙,她又想起大壯他爹,而後是大壯……這些天她心裡一直隱隱約約有個想法在翻騰,漆黑如墨。
難道,是自己克瞭他們……幾聲敲門聲把她從沉思中驚醒。
不可能是李秀玲回來瞭,她有鑰匙,從來都是自己開門。
也不太可能是跟拆遷有關的什麼人,這段時間他們都很巧妙的避開瞭自己傢。
周向紅知道,人傢有登記的,在一幹群眾堆裡,如今自己傢算是配合政府工作的積極分子,就連砸玻璃都不會誤傷到自己傢。
她疑惑著,還是走過去,貼著門問瞭一句:「誰啊?」
「是周向紅傢麼?」門外的男聲略有些悶:「麻煩開一下門,有個朋友托我來轉告一些關於趙振平老先生的事。」聽聲音是個陌生人。
她趴在門上又聽瞭聽,外面靜悄悄的,那個男人說完話就再沒發出什麼聲音。
周向紅原本是不想開門的,但趙振平三個字讓她亂瞭心神,趙振平就是老趙。
關於他的事,無論是什麼,似乎也都不適合隔著門讓人在樓道裡說。
手鬼使神差的按在瞭門鎖上,等到她回過神來,門已經開瞭。周向紅忽然覺得不妥,連忙又想把門關上,但一隻寬大的手掌已經伸進門縫,牢牢的抓住瞭門邊。
而後,門被拉開瞭,一個膚色有點黑的胖子一步就邁瞭進來:「嗯,看來是沒找錯人傢哈……」胖子大約四十左右,長的五大三粗,大臉盤雙下巴,腆著個燒鍋一樣凸起的肚子,穿一身花裡胡哨的半截袖和大短褲,胳膊下夾瞭個黑皮包,呼吸間發出一種輕微的嘶嘶聲。
周向紅詫異的伸手攔瞭一把:「哎哎,你誰呀?……你怎麼就進來瞭?!」
胖子沒搭腔,隻是自顧自的往裡走,周向紅伸出來阻攔的胳膊,對於這胖子的體重和力氣而言輕飄飄的,仿佛絲毫起不到什麼作用。後面還跟瞭個梳著板寸頭的男人,也就二十多歲,黑背心大短褲,一身腱子塊兒,跟著也進來瞭,歪著腦袋看瞭周向紅一眼,說不清是個什麼眼神,從嘴邊「嗤」瞭一聲。
周向紅一把抓在他的胳膊上:「你們是誰啊,我沒讓你們進來!」
板寸頭一抖肩膀甩開瞭她的手,探頭探腦的也走瞭進去,四下張望瞭幾眼:「強哥,這傢可夠窮的啊!」
周向紅哎瞭幾聲,見沒人搭理她,不得不轉身跟著走進屋。
她倒留瞭個心眼,隻是虛掩上房門,並沒有鎖。
胖子走到客廳墻邊,往椅子上一坐——那椅子立刻嘎吱一聲——呼出口氣兒來:「大姐,門關上吧,外邊再沒人瞭。咱要說的事兒,估計你也不能願意讓鄰居聽見。」
周向紅站住,硬著頭皮答道:「你到底有什麼事兒,就這麼說吧,我傢爺們一會兒該下班瞭……哎你別過去那屋!」
板寸頭硬是順著臥室門縫往裡瞄瞭瞄,又抻頭往廚房看瞭一眼,這才轉過身來,抱著膀子斜靠在墻邊上,面色不善。
胖子把夾著的包拿下來,丟在一旁桌子上,翹起二郎腿,又從褲兜裡掏出盒煙來,先自己點瞭根,又甩瞭一根給板寸頭,等到他也點上,這才吐出個煙圈,上下打量著她,皮笑肉不笑的說:「你就是周向紅吧……兄弟我也不是讓人忽悠大的,你傢哪還有什麼上班的爺們瞭。」
窗戶是開著的,雖然風不大,總算能流通起來,把屋裡的煙氣帶出去。但周向紅的汗,卻一下子怎麼也幹不下來瞭。她語氣裡多瞭一絲顫抖:「你……你到底是幹什麼的,有話快說!」
「這是我們強哥。」板寸頭在周向紅斜後方說到。
胖子又抽瞭口煙:「趙振平老爺子,你認識吧。我們哥倆今兒就是為瞭他的事兒來的。」
「我……不太熟……」周向紅小心翼翼的回答著。
「不熟?」
胖子乜著眼看周向紅,嗤的笑瞭一聲:「不熟都能睡一起去,要是熟,還不得生個孩子啊!」板寸頭在後面也是一樂。
周向紅臉色一變:「你可別胡說啊!我告訴你,有事趕緊說,要不……我可要喊人瞭啊!」
「嘿,我們什麼也沒幹,喊唄,看看是誰臉上不好看。」
「你們隨便就跑到我傢來……」
「那門可是你自己開的。」
「你……」
周向紅一時氣結,卻也知道自己目前處於劣勢,語氣不由得又軟瞭些:「你們到底有什麼事?」
「沒什麼,我呢,不喜歡繞彎子,就直說瞭吧。」胖子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碾瞭碾:「睡不睡的,我也管不著。趙老爺子沒瞭,這事兒你知道吧……哎,我也不管他怎麼沒的……」他朝周向紅擺瞭擺手:「但是老爺子走之前,從銀行取瞭點兒錢出來……是給你拿走瞭吧?」
「什麼錢?我不知道……」雖然不知道胖子是如何得知那筆錢的事情,但周向紅明白,這種情況下不能承認這事兒。
老趙當初拿那筆錢,是主動幫她,可如今他人已經走瞭,旁人哪知道這其中的故事。
更何況老趙的兒女並不待見她,搞不好這胖子就是受瞭他們委托,來討要這筆錢的。倘若自己手頭寬裕,其實還真就應該把錢給人傢送回去,但傢裡如今的經濟條件,別說三萬,就目前僅有的一點,還是兒媳婦舍瞭名節掙回來的——她倒是還不知道李秀玲已經徹底賣瞭身。
胖子笑著拿手點點周向紅,又摸過煙盒點上一支。
板寸頭突然在後面喊瞭一嗓子,把周向紅嚇瞭一跳:「少他媽廢話!你跟我強哥說話老實點!」
「哎,小國啊,別嚇著你周姐……」
胖子轉過臉來看著周向紅:「這事兒呢,恐怕你不承認可不行。趙老爺子臨走前兩天取的錢,那段時間就你跟他接觸過,你倆的關系又不清不楚的。不光是錢,他還托人幫你辦事來著,對吧。」胖子猛嘬瞭口煙:「兄弟今兒來沒別的事兒,你把錢還瞭吧。」
「我真不知道……」周向紅其實已經心虛的不行瞭,兩個手心裡全是汗。
「你看,你這一點兒都不坦誠嘛……」
胖子攤攤手:「怎麼著,非得我把人都找來當面說清楚嗎?你傢這地方可小,到時候咱還得站在樓下說,大傢面子上都不好看嘛……」
「你……你找什麼人!」周向紅也有些急瞭:「你有什麼證據說那三萬塊是我拿瞭,有欠條嗎?!」
「哎,嘿嘿,這就對瞭,你看,我剛才根本沒說是多少錢嘛……」板寸頭陪著胖子一起笑起來。
「我……我猜的……」
倆人對著說瞭一氣,板寸頭在旁邊也夾槍帶棒的搭瞭幾句腔,胖子一拍大腿:「得瞭,時候也不早瞭,原本我也沒指望今兒就能把這事兒給辦完。小國,走,跟哥找個地兒喝酒去!」
他站起來,拿瞭包邁步就往外走,這倒正合周向紅意,她巴不得這兩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善類的傢夥趕緊離開,並在心裡暗暗叮囑自己,今後可再不能輕易給人開門瞭。
板寸頭已經跨出瞭門,胖子走到門廳的地方,她跟著轉動身體,堪堪移動到客廳中央,正準備等他們都出瞭門就沖過去先上鎖,卻不料胖子腳步一頓,又轉過身來,手搭在放著電視的小櫃上:「我勸你好好考慮考慮這個事情,改天兄弟還會再來。今天頭一回登門,客氣點兒是給你面子,下次……可就未必瞭哈……」
他轉過身,看似不經意的在櫃子上輕輕一掀,那臺已經上瞭年紀的電視機,就從上面猛地栽瞭下來。周向紅哎喲一聲,搶上前去,卻怎麼也沒來得及,電視機掉在她腳前不遠的地方,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顯像管的玻璃四下迸飛,有幾塊打在她腿上,針紮般的痛。
大壯在房間裡也被驚醒,發出一陣詢問般的唔唔聲音。
周向紅又急又氣,胖子倒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回頭往地上瞥瞭一眼:「喲,可惜瞭啊,這要賣給收破爛的,怎麼也得五十塊吧……」說完笑著走瞭出去,倆人咚咚的下瞭樓。
周向紅連忙撲過去關瞭門,就聽見樓道裡傳來帶著回音的說話聲:「你還真別說,這老娘們長的還挺……」她趴在門上喘瞭喘,隻覺得兩隻手的手心裡涼冰冰的,這才強忍著支撐起來,先去臥室安撫瞭一下大壯——他是被那一聲巨響驚醒的——而後轉回客廳,呆呆的看著地上已經摔碎的電視機。
那些玻璃迸的到處都是,連帶地面都被砸瞭個挺清晰的印子。
壞瞭就是壞瞭,再心疼也不可能使其重新拼湊成一臺能看動畫片和電視劇的電視。她拿過掃帚,慢慢的尋找每一個角落,將碎玻璃和其他一些零碎小心的搜集到一起,然後撿進一張舊報紙裡,包成一團,塞在已經變瞭形的電視殼子裡,邊收拾邊想,等樂樂晚上回來,該怎麼和她解釋。
對於摔壞電視這件事,李秀玲倒沒怎麼表示出心疼。
不是不心疼,但婆婆解釋說,自己打掃時不小心碰掉瞭,那也就算瞭。據說孩子很不滿意,原本每天她是必看動畫片的。
晚上李秀玲到傢的時候,孩子才剛被周向紅哄睡不久。
李秀玲盤算著,再買一臺什麼樣的電視才最劃算,婆婆復雜的臉色被她錯認為是尷尬,還安慰瞭她幾句。
周向紅也沒說什麼,她下意識的認為,隻要自己今後小心防范,不讓陌生人進門也就是瞭。
怕兒媳婦跟著著急上火,她也完全沒有提及白天發生的事,以為這樣就算是面面俱到,息事寧人。由此看出,人生活環境的不同,會給其帶來不同看待問題的思路。
更何況周向紅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出身農村的傢庭婦女,如果白天這件事的受眾是李秀玲,也許整件事就會出現完全不同的轉機。
對於胖子臨走時的威脅,她也並不是沒有考慮過。
但一來她覺得,朗朗乾坤,胖子也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二來對方並沒有自己借款的真憑實據,因此自己其實不用顧慮太多,就算打官司,對方也贏不瞭。
當然這對於顏面而言肯定是要損壞的,但至少傢裡的經濟可以保全。
她最近心情不好,也沒怎麼太關註小區內的拆遷對抗,不然也許多少會對胖子之流的道德底限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兩天過去,太平無事,她的心也就漸漸松懈下來。
然而時間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多年以後,當周向紅偶爾回憶起這段經歷和自己當時的應對方式時,她已隻剩下麻木和嘆息。
第三天,胖子又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