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最近心情看上去不錯,盡管她知道債務的事,也分擔著來自傢庭大部分的勞動負擔。
但人總得從生活中自己尋找那些正能量的事,來調劑自己的心態,哪怕再微不足道。一個樂觀的人,才能勇挑重擔,尤其是女人。
李秀玲的婆婆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出身農村,三十年前經親戚介紹,認識瞭李秀玲未曾謀面的公公——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城市戶口。
那個年代,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城裡人有糧本,每月的工資裡有錢還有糧票,偶爾也有佈票或者其它什麼票。粗糧和細糧都規定好瞭供應量,其它生活用品也能得到保障。雖然不多,但那是實打實著的國傢發放。而農村人,就是靠天吃飯,無數人一輩子守著的,隻有旱澇憑天的土地,還是有限的面積,還得交公糧。中國人,尤其是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的人,對沒有糧食簡直就是恐懼到瞭骨子裡。
這種恐懼影響瞭至少兩代人,對於糧食的態度。更不要說城市裡有樓房,有自來水,有抽水馬桶和各種讓農村人羨慕並弄不懂用途的公共設施。環境的差異使得人的素質也截然不同。
盡管十年浩劫摧毀瞭城市一代人的素質和文明,但大環境在那擺著呢,而且底子也沒爛徹底。改革開放初期,湧入城市的農民工鬧瞭很多無知的笑話,根本原因正是因此。
因此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之前,大部分地區的農村,還是以閨女能嫁給城裡人為最大的吹噓資本。當然,直到現在,也少有城市人嫁去農村的例子。那些拆遷戶娶媳婦自然不在此列,他們的戶口也是城市的瞭。因此城裡生活的優越性,是在國民心中根深蒂固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就是幸福。
李秀玲的婆婆當年就是幸福的一份子。然而好事多磨,婚是結瞭,戶口卻落不上。本來按照國傢規定,她嫁過來,就應該落入城市戶口,但到瞭派出所、街道以及別的什麼需要蓋章的單位,就出現瞭許許多多這樣那樣的問題。通常來說,“找人”是解決這些問題的最佳途徑。
直到今天,在東北地區想辦任何正規的,或是亟待解決的事,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也是“不行就找找人吧”。找的人,自然是有實權的,或者能幫忙說得上話的人。你在辦公室裡和這些人說什麼,他們總是一副根本聽不進去的神情。而當你“找瞭人”,往往解決問題的,也就是他們的一兩句話而已。做手術要找人,經商要找人,孩子安排工作要找人,落戶口也是。
當然,人不能白找,憑什麼別人都辦不瞭,心裡都沒底,就你能?就你心裡有底?送禮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九十年代之前大多是緊俏物資,或者高檔禮品,九十年代後,就逐漸變成瞭金銀物品,或者幹脆就是鈔票。人情關系,像一張扭曲的網,牢牢的縛住瞭這塊土地的發展速度,以及普通大眾的思維方式。
以至於在這裡,照章辦事會被別人看作傻子,“找人”反而成瞭辦一切事的必要途徑。民眾間互相吹噓攀比的,往往就是誰傢有個什麼親戚有實權,誰認識的某個大人物很“好使”。“好使”,本來是用於對某件工具或者物品的贊譽,卻在這裡用於人的身上。
當然,那些被稱贊“好使”的人,恐怕也從沒有思考過,自己是如何和一件工具劃上等號的。他們也沒時間思考這些,都在忙著收錢,辦事,以及想盡辦法何從自己能伸得上手的角度搜刮一點好處出來。
因此,經過長期、大量的接觸,其他地區的人總結出來一句至今仍然非常適用的話,投資不過山海關。這就是事實,無論官面上吹的怎麼天花亂墜。
李秀玲婆婆的戶口問題,最後就卡在瞭“找人”這個問題上,因為沒人可找。李秀玲的公公也就是個普通工人,認識的最大領導是廠長,還是他認識人傢,人傢不認識他。她婆婆更不用說,貧農。因此最終她也沒能成為一個法律意義上的城裡人,倒是她傢所在的村子,以最快速度沒收瞭屬於她的那塊地,理由很充分,一直都是這麼辦的。我們無從得知,那個隻有一個閨女嫁給瞭城裡人的村子,一直都是怎麼辦的。但倆人畢竟還是結瞭婚,開始瞭一種隻有一半的城市生活。
後來有瞭李秀玲的丈夫,再後來,公公出瞭意外,李秀玲的丈夫初中還差兩個月畢業,就進廠接班當瞭工人。再後來,丈夫也出瞭意外,還是那個廠,還是那個車間。
那個年代人們大多結婚早,李秀玲的婆婆二十歲就當瞭媽,如今還不到五十歲。年輕時在農村的長期勞動,使得這個女人一直保持著勻稱的體型,直到近幾年,因為生產過以及年齡的增長,腰上才多少出現瞭一點贅肉。這並不影響她的形象,盡管她膚色天生略黑,盡管她被生活摧殘的,頭上已經出現瞭星星白發。當年她是村裡公認長得最漂亮的閨女,如今也無愧於風韻猶存四個字。
婆婆最近偶爾會提到一個“老趙大哥”。之前她也提到過,隻是李秀玲沒怎麼註意。婆婆早晨做飯,送孩子去托兒所,然後去買菜,早晨的菜市場,性價比挺高,而且商販們剛出攤,沒經過一整天的風吹日曬和討價還價,心情也比較好,很多事好商量。
從菜市場回來的路上有個小公園,那裡是她主要的社交地點。很多老年人會在那裡遛彎、鍛煉,或者就是湊在一起侃大山。
婆婆不太和人交流,大多數時候隻是旁聽。她的年齡其實和那些退瞭休的人差距不小,隻是混的時間長瞭,倒也沒人在意這個中年人的加入。老趙大哥就是在這裡認識的婆婆,起因是婆婆的菜筐某天不小心被人從花壇邊碰倒瞭,他正好趕上,就熱心的幫忙收拾瞭一下。
老趙大哥剛從政府某小機關退休不久,據說喪偶數年,兒女都已成傢立業,從前上班時還不覺得怎麼,一退休,整個人就變得空落落的。又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因此每天隻是去公園活動活動筋骨。他在機關混跡一輩子,人長得高大,一頭花白的頭發每天梳得整整齊齊,穿一身中山裝,說起話來也是有理有據,中氣十足。
婆婆具體和他怎麼相處的,李秀玲並不十分清楚,婆婆也從沒仔細提起過,隻是偶爾閑聊時會提及這個人。最近她提及的稍微多瞭些,李秀玲才開始註意到這個情況。
李秀玲並不是個迂腐的人,婆婆熬瞭這麼多年,真要是有個喜歡的人,未必不是一個好歸宿。隻是話沒有挑明,她也不好對婆婆直說什麼。
李秀玲觀察過,婆婆提起老趙大哥,眉眼間多少帶著點笑意。按婆婆說的情況,老趙大哥這樣的人,在中老年人裡面,算得上是個黃金單身漢。無牽無掛,又有良好的社會保障,退休金也不低,傢境不算十分殷實,起碼也夠得上小康水平。再加上他的形象也還不錯,對婆婆這個年齡段往上的女人來說,殺傷力是非常恐怖的。
當然,兩個人實際年齡相差挺大,但如今這個社會,三十多歲嫁給老頭的都不罕見。更何況年齡越大,生活本身就越重要,反而什麼門當戶對,志同道合都不是優先需要考慮的問題。
李秀玲甚至往歪處想瞭想,“老趙大哥”雖然已經六十歲瞭,但男人在這樣的年齡依然有不少仍舊對男歡女愛興趣盎然,身體機能也沒有衰退得多厲害。
這一點從她在舞廳接待的那些客人身上就可以得到證明。尤其他還喪偶數年,遇到婆婆這樣眉清目秀的中年女性,又是個溫柔賢淑的性格,日久生情,還不得天雷地火、幹柴烈火、飛蛾撲火……
她沒敢往下想,最近自己被舞廳影響的太多,對這些事居然想的這麼自然。她有些臉紅,偷偷抬頭看瞭看婆婆,後者正在給丈夫夾菜,應該沒註意到。
老年人的性生活,其實一直都處於社會關註的邊緣地帶。一方面這個年齡段的人大多對這個話題隱澀規避,另一方面大多數人的印象裡,男人一旦到瞭五六十歲,似乎由於身體機能下降等原因,就已經無法再正常的過性生活,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相比較之下女人對性的需求反而似乎更被人所熟知一些。
前幾天李秀玲發現,陪舞的隊伍裡有四五個明顯超過四十歲的女人,其中甚至有兩個看上去五十多的,她還親眼看見這二位之一和人在墻邊做大活兒,對方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這到底該算是誰玩誰呢?
她和張曉芬聊天時提起,張曉芬對她的無知滿臉不屑,知道什麼叫“活兒好”嗎?知道什麼叫戀母情結嗎?她還告訴她一句順口溜:“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
李秀玲無法想象,這句話當年是誰最早說出來的。尤其是後半句,簡直讓你無法去細想那個場景以及原理……至於男人,舞廳裡每天摟上來的離退休老頭多瞭去瞭,還有那麼一批不舍得花錢,辦瞭月票天天泡在裡面,溜著邊兒的過眼癮。
這群頭發都白瞭的老傢夥,是舞廳裡人群的一大組成部分,一度讓李秀玲十分納悶,哪來那麼多的離異喪偶老男人呢?
後來有一天,一個老頭在舞廳大門口被一個老太太堵著罵,她站門裡看瞭會兒熱鬧才明白,這群老傢夥大部分都是背著傢裡老太太偷摸跑來的,理由則五花八門,天兒好的時候找老李下棋,天兒不好的時候老李病瞭得去看看。
被堵在門口罵的那位以及他同夥老李年老昏聵,過於相信自己的運氣。結果自傢媳婦在搞促銷活動的超市遇上瞭老李的媳婦。戰友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老李媳婦畢竟聰明,揪瞭老李的耳朵回傢再去數落,隻剩下這個比較彪的老太太在這裡給一眾路人表演老虎發威。
就這一問題,李秀玲和她的顧客也進行瞭一些溝通。在女人多大歲數更性感奶子更大屁股更圓皮膚更好肏起來更舒服這個問題上,所有的老頭都口徑一致,越年輕越好。但如果提到真找個女人一起過日子,收拾傢做頓熱乎飯當然也得晚上能過性生活這個問題時,這幫老色鬼竟然也出奇的一致,比自己小點,四五十歲的女人最好,知道疼人還健康。老趙大哥和婆婆,無疑就是在“最好”的年紀裡。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外債纏身,隻能暫時各人顧各人。李秀玲如今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她盡力周旋在客人之中,用自己的肉體努力爭取月底能還上錢。然而直到本月最後一個周末結束,她也沒能賺夠五千元。她是真的盡力瞭,除瞭勉強保住自己的陰部沒失守,其它部位已是任人采擷。
事實上她這個想法還是虧瞭心的,小午就摸過那裡。傢裡日常開銷也要用錢,滿打滿算,最後也不過落下兩千多元而已,和人不好交代。
她常常站在那裡發呆,已經開始思考,不行就豁出去吧,多個吸引人的器官,收入能再多一些。但真到關鍵時候她又反悔,天知道這幫人的手摸過瞭多少個女人的下體,臟的簡直無法想象。
再加上隨意的被人摳挖玩弄,她的心理也實在邁不過這個坎。但錢是不能不還的,她甚至動起瞭向盧玉或者張曉芬請教如何“掙大錢”的念頭。
盡管這個念頭隻是在腦海中一閃,就被壓瞭下去,她自己還是被嚇瞭一跳。然而她隨即又想,不管怎樣這也算是一條後路,不過是比自己目前的狀況再糟糕些而已,就算自己不做,難道就是個幹凈人瞭?
她從舞廳想到回傢,婆婆居然沒睡。這是個意外情況。她輕輕的換瞭拖鞋,又換瞭身在傢穿的寬松衣服。
“媽,你怎麼還沒睡呢?”她問。
婆婆看著她,笑瞭笑:“沒事,玲兒啊,你來坐。餓不?媽給你弄點吃的去。”
“沒事兒,我不餓,咋啦,有啥事兒嗎?”
婆婆看著她的眼睛,燈光下,有些亮閃閃的東西在她的眼裡滾動。
“玲兒啊,大壯這一倒下,孩子又小,傢裡全靠你一個人撐著,這麼長時間,苦瞭你啦……”
“媽……你別這麼說……”
李秀玲有些哽咽,人生不易,但這就是活著。誰能規劃自己的命運?生逢一個變革的大時代,小人物的命運,不過是隨波逐流,被裹挾著在礁石之間翻滾碰撞,而後奔流向海罷瞭。
“傢裡平時都是你在照應著,我也沒啥苦的,就是上班賺點錢而已……”
婆婆目光中透露出一絲掙紮,定瞭定神才開口,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玲兒啊,你到咱傢來,媽拿你當自己閨女看。媽問你個事,你老實告訴媽,你……你現在上的是啥班?”
李秀玲愣住瞭。她不是個笨人,和婆婆相處這麼久,她十分清楚,這句話絕對不僅僅是試探和懷疑。
她沉默瞭,婆婆也在沉默。兩個人就這麼對坐著,李秀玲覺得自己的心跳像是在敲鼓。她緩緩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出奇的平靜。該來的,終歸躲不掉。
“我……就是在……在二馬路那邊的一傢舞廳裡上班。”
“為啥要去那?!玲兒啊,咱是窮,可你也不能……就這麼糟踐自己啊!那地方是幹啥的我都知道,是不是誰逼著你,你告訴媽,媽就是豁出命去……”
“媽,沒人逼我,是我自己找去的。”
李秀玲覺得自己的心跳也開始平緩瞭,有些事就是這樣,既然早晚要捅破,就不必再遮遮掩掩,這些天來,她無時無刻不擔心傢裡知道她的事,現在說出來,反而輕松瞭許多。
“咱傢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媽,我能找個普通的班兒上,飯店端盤子,洗車行擦車,制衣廠踩機臺,多苦多累我都能堅持。可是媽,那樣的工作,一個月才兩三百,就算我再怎麼堅持,一個月五百塊頂天瞭。這點錢夠幹什麼?媽你清楚,孩子上托兒所,將來上學要錢;大壯現在這個狀態,也要錢。咱得活著,平時吃喝用都要錢,還得還別人的錢。可是咱傢沒錢,除瞭這個房子,還是集體產權,咱賣都賣不掉,咱現在一分錢都沒有。我也不想去,一點都不想去,可是媽,我沒辦法啊!”
李秀玲越說越激動,眼淚從眼眶裡像斷瞭線的珠子滾出來。她眼前晃動著廠長宣佈變壓器廠破產時毫無表情的臉,丈夫躺在床上蠟黃的臉,舞廳裡那些客人們笑著貼上來的臉……
直到婆婆一把摟住她,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娘倆抱在一起,努力壓抑著哭聲。李秀玲哽咽著說:“咱們是一傢人,我就是拼瞭命,也得把咱傢維護住。我還有你,有樂樂,有大壯。都怪我不好,幹這個不要臉的行當。你……你罵我吧……打我也行……”
“玲兒啊,別說瞭,媽不是不通事理的人!你是個好孩子,老陳傢欠你的啊!”
李秀玲瞬間崩潰瞭,這些年所有壓抑在心底的委屈,都瞬間爆發瞭出來。她緊緊抓住婆婆的袖子,把頭靠在她懷裡,無聲的嚎啕著。婆婆也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隻是用力抱住李秀玲,一隻手無意識的拍著她的背。
“玲兒啊,你還年輕,媽不能眼看著就這麼害瞭你,要是……要是不行……你就帶樂樂走吧……找個好人傢……”
李秀玲用力的搖著頭,不說話,隻是把手抓的更緊瞭些。娘倆抱頭痛哭,為這一抹安靜的夜色,徒增瞭許多淚水,和哀愁。
良久,倆人都漸漸平復瞭情緒。李秀玲抽咽著說:“你也別勸我瞭。我雖然入瞭這行,但至少身子還是幹凈的。咱得掙錢,我還得繼續幹下去。馬上月底瞭,咱欠人那錢,說好瞭還,咱就得還。就是……”她嘆瞭口氣:“我沒用啊,到現在也沒湊齊,到時候咋跟人傢交代呢……”
婆婆去衛生間取瞭條毛巾,先給李秀玲擦瞭擦臉,又自己也抹瞭抹臉上的淚水,然後說到:“這個事兒我也想跟你說,媽沒能耐,也沒有啥值錢玩意能拿出來的瞭。”
她轉身從一旁的抽屜裡,拿出一個藍手帕包成的小包,摁到李秀玲手裡:“這是三千塊錢,你看湊湊能夠不?”
李秀玲驚訝的捏瞭捏手裡的包,硬紮紮的,是鈔票的手感,她抬起頭問到:“媽,這……這是哪來的錢?!”
婆婆的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借的……那啥……你趙叔聽我說有困難之後……借給我的,不著急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