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李姓之女

  長公主鳳駕回京,金吾衛把守大街,行人歸傢,商人閉護,清道不許沖撞鑾駕。

  寬闊數丈的朱雀道,兩側梧桐高大,鬱鬱蔥蔥,樹下每五步站守一名千牛衛,頭罩平巾幘,戴抹額,身著明光甲,兩腿微分,手扶刀柄站得筆直。

  百官出外十裡相迎,右相蘇鈺與左相姚崇位列最前,其後乃是有“同平章事”之封的諸位僚臣以及名望深重的閣老。

  儀仗前所未有,百官之前,太平公主攜小聖人坐於鎏金步輦,左右乃是廬陵王李顯與相王李旦,諸位宗室居其後,一同靜待長公主駕到。

  未時二刻,忽有鐵蹄操戈之聲,隻見前頭浩浩蕩蕩,沙塵飛揚,乃是公主十衛的先鋒。

  軍容肅整,簇擁一頂鑾駕,徐徐而來。

  片刻,隊伍停駐,分道而列,李衿下駕換騎一匹駿馬,持僵自軍後馳出。

  白馬神駿,李衿頭戴幞頭,兩側軟腳絲帶飄逸如風,身上的圓領窄袖玄袍泛著光,腰間束玉帶,左佩金魚袋,右懸香囊。

  鳳姿卓絕,倜儻不羈,端是玉樹臨風,能叫天下男子自愧不如。

  噠噠蹄聲,李衿策馬行至聖駕前數十步遠,則勒馬下來,雙手交疊,面朝天子欲行見禮。

  “姑姑!”

  李鳴早已下來,提袍急步奔到李衿面前,歡喜地拉住她的衣袖,“你回來瞭。”

  稚氣的面上有依賴之色,李衿抿瞭抿唇,且退後半步,拂去李鳴抓著自己衣袍的手。

  “陛下不可失儀。”

  這便是“教訓”瞭,李鳴到底還是孩子,訕訕低瞭頭,“是。”

  李衿這才緩瞭臉色,抬頭時,便看見一身輕紗襦裙,肩上披帛的太平公主蓮步輕移,徐徐走來,雙臂搭疊朝她行禮。

  “阿姐。”

  隨後還有李顯與李旦,一人喚她妹妹,一人喚她長姐,一樣做瞭禮數。

  李衿含笑應瞭,同時不經意地一掃,瞧見李顯身後跟著的安樂郡主。

  招搖的水紅襦裙,半臂與披帛都是鮮艷的料子,李裹兒描眉點唇,額貼花鈿,發髻高盤插滿步搖金釵,珠光寶氣。

  艷得灼人,安樂郡主偷眼瞄著李衿,唇角不自覺地勾挑上揚,雙頰緋紅似醉酒,春情蕩漾。

  其母韋妃早有艷名,女兒自也差不到那裡,何況廬陵王李顯也算一表人才。

  她熱烈的視線始終不離李衿,可李衿並不多理,反而想著沈靜姝。

  大傢閨秀,端莊溫婉,平日著裝也愛素凈的顏色,沈靜姝便是李衿心湖裡的那株美蓮,窈窈窕窕,亭亭玉立。

  不禁走瞭一下神,還好不曾被人發覺,李衿很快投入當下,攜著李鳴一道入城。

  盛大的儀式持續許久,待聖人與長公主入瞭皇城,眾官禮拜,方才告一段落。

  李鳴今日仍有功課,與李衿辭別後就被帶往東宮聆聽授課瞭。

  各位宗室也都散去,李衿去往太極宮的寢殿,太平公主隨其後,二人在殿內小敘片刻。

  沒多久太平公主告退,李衿人困身乏,便囑咐貼身的宮侍,無要緊之事不要打擾。

  是夜。

  一輛馬車駛入府邸,蘇鈺從車裡下來,即命仆人去備些吃食與熱水。

  服侍的人不敢怠慢,當下也不得打理馬車,待人都離開之後,蘇鈺悄悄叩瞭一下車廂。

  一個披著鬥篷的人從車裡下來。

  蘇鈺特意沒有點燈,庭中隻有月光照明,她朝走廊那角一指,低聲道:“那邊去到西廳,便是成王的暫住之處。”

  “嗯,”李衿暗自記瞭,“三刻之後我當與他談妥,你到時來掩護我一二。”

  蘇鈺點點頭,李衿趁著仆從都被調走之際,迅速前往西廳。

  一路都不見人影,順利到瞭成王暫住的院落,李衿閃身進瞭廊房,輕掩上門。

  “殿下!”

  成王立刻伏地要拜,李衿兩步上前虛撫住他,“堂兄,你我無需多禮。”

  一聲堂兄,但叫李千裡眼眶泛紅。

  他是吳王李恪的嫡長子,昔年太宗甚愛皇子恪,奈何他並非嫡出,李治登基以後,李恪被長孫無忌網羅進謀逆大案中,冤殺。

  李千裡與傢中兄弟遭到流放,待武皇登基才將他召回,李千裡明哲保身,搜羅福瑞祥符奉於女皇,早被人戳著脊梁骨說諂媚女主。

  這些年,誰還記得他也是嫡系的李氏皇族,是太宗的親子孫。

  也唯是李衿,無論何時,見瞭他總願意稱一聲“堂兄”,待之親厚,封他為成王。

  “聽聞殿下今日未時才回長安,夤夜來此,千裡真是不深惶恐。”

  李千裡說好聽瞭是避著那些求他為李典求情的人,說難聽瞭就是偷偷賴在右相府,不想多摻和政事。

  李衿對他的戰戰兢兢非常清楚,卻先不點破,一笑而過,請他與自己同上坐席。

  “我來此尋堂兄,是有一事相求。”

  “殿下,”李千裡再拜又三,語氣更加恭順,“千裡位卑人鄙,豈可讓殿下有求之?”

  說著又要叩首,李衿隻好又扶瞭他,“堂兄如此,我看真的不敢再說瞭。”

  這番“威壓”著,成王才止住叩首,小心翼翼地與李衿共坐。

  “不知殿下要千裡所辦何事?”

  李衿笑笑,“我聽聞堂兄,與我三哥的長子,義興郡王李重俊有些往來?”

  “呃……”

  李千裡又緊張起來,李衿看在眼裡,又安撫道:“堂兄不要多想,是我所需堂兄相助之處就在於此。”

  “沒,沒有多想,”李千裡忙道,“殿下多慮瞭,多慮瞭。”

  就差沒擦一把額頭的汗,李衿看著,心中不免失笑,想:成王這表現,算是母親昔日威嚴過重,留瞭後怕,於是見我也聯想到母親,所以這般如履薄冰。

  她看破不說破,成王自個兒斟酌一陣,“殿下,某與義興郡王,確實有些交情。”

  他觀李衿神色並無苛責之狀,方才嘆瞭口氣,“殿下曉得的,那孩子與……有些嫌隙,心中苦悶,自然多去酒肆飲酒消愁。”

  “常樂坊的客來酒肆,有一味錯認水醇厚清雅 ,素有盛名,故某常去飲上幾杯,幾次在二樓碰上他,覺得有緣,就一起飲酒,論前人詩詞。”

  “原是這樣,”李衿點頭,又笑道:“那正好,堂兄可這般。”

  ……

  李衿披好鬥篷,出來時正好看見蘇鈺站在走廊下,提瞭一盞昏暗的宮燈。

  兩人眼神交匯,心照不宣,李衿走上前與蘇鈺同行,一道出瞭院子。

  蘇鈺安排過,故而路上都不曾遇見人,等到進瞭東廳,兩人才在院中站住。

  “你跟成王談妥瞭?”

  蘇鈺不似別臣,畢竟是前駙馬,當初受過李衿不少掩護,跟她自然親近,沒有很拘束。

  “談妥是談妥,”李衿說著,突然話鋒一轉,“你這麼快的麼?”

  “什麼快啊?”蘇鈺沒反應過來,“你不是說三刻就……”

  陡然一頓,蘇鈺收到李衿那意味深長的眼神,猛地醒悟過來!

  “誰快瞭?!”

  臉不禁微紅,蘇鈺咬牙:“我剛剛沒做!”

  “哦~”

  李衿恍然大悟似的,又負手身後,用略帶戲謔的目光挑瞭蘇鈺一眼,“我又沒說你做什麼,駙馬你緊張什麼?”

  “誰是你駙馬,我們都合離瞭,”蘇鈺忙朝屋子的方向看瞭一眼,“你給我小聲點!”

  李衿含笑不語,心情十分舒暢——反正她傢卿卿好哄,蘇鈺傢的那位就不一定瞭。

  兩人互相玩笑一陣,末瞭,蘇鈺又正色道:“成王……可信麼?”

  “總歸是李姓,成王與別人不同,他是直系,而且……”

  李衿高深莫測地勾瞭勾唇角,“能在我母親手下明哲保身的人,你覺得呢?”

  能夠在武皇對宗室的嚴密監視之下存活,絕對是個極為審時度勢之人。

  李鳴做瞭皇帝,是名正言順的嫡系。

  而李衿手握公主十衛,朝廷中除去長公主一黨,不少純臣也是認可她的執政能力的。

  別看成王外軟,其實性子十分謹慎,否則也活不到現在。

  他右金吾衛將軍的職銜雖有兵,可僅僅是南衙十六衛的一衛,何況還有李衿親兵在京。

  所以無論可信與不信,成王還想活,隻有效忠李衿這一條路。

  蘇鈺無言,頓瞭頓,突然問:“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當初……到底怎麼讓武皇釋嫌的?”

  萬歲通天二年,來俊臣誣告武氏諸王,安定公主,太平公主以及廬陵王和相王,言他們揪結南北衙衛帥謀反。

  當時首先被召進宮內的就是李衿。

  觀風殿一如既往的安寧,可仿佛暗流湧動,氣氛無形之中已變得異常凝重,猶如冷鐵。

  殿內並無他人,武皇端坐禦座,垂眸望著底下跪伏的李衿,隻說瞭一句話。

  “安定,以後隨母親姓可好?”

  輕描淡寫,可李衿分明感覺自己的心跳紊亂瞭。

  許久,李衿終於抬起頭,“我姓李,可也是母親的孩兒。”

  殿內死寂,武皇盯著她凝視瞭很長時間,最後詔令:長公主不遜,罰閉門思過十日。

  隨後,武氏諸王與太平公主,當時改名為武旦的相王共同揭發來俊臣,當庭涕淚呼冤。

  六月,來俊臣伏誅,百姓爭相踏屍泄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