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洛陽,養心殿。
海獸戲波的六足熏爐鼎,獸口朝上吐著淡淡的煙,一室幽香縈繞。
燭火搖曳,簾紗浮動,禦榻之上的美人春山顛倒,睡意酣然。
一絲極細微的響動,頂上的碧瓦被人悄悄掀開瞭一塊。
方寸之間,露出一張粗獷的男子面孔。
絡腮胡,大鼻頭,吊睛白虎目,額頭刺著一個青紋的狼頭。
顴骨高顯,眼窩深陷,並不似中原人——處羅拔,是個突厥人,隸屬默啜可汗帳下的勇士。
此刻,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禦榻紗簾之內的女子,眸中兇光畢露。
短短一個彈指後,他緩緩地抬起左臂,將臂上的弩機口對準榻上酣睡的女子。
手指慢慢扣動扳機,處羅拔隱隱扯動嘴角,露出兇狼般的殘酷獰笑。
“嗖”
短箭帶著肅殺,輕而易舉地撕破沙帳,射進瞭那酣睡女子的身體。
頃刻間,鮮血噴濺。
處羅拔咧開嘴,可就在這時,他那敏銳的感覺捕捉到瞭一絲極微妙的殺意。
千鈞一發,處羅拔完全是靠沙場舔血鍛煉出來的機敏,猛地側身一翻,躲過暗箭。
鋒利的箭頭幾乎擦著他的肩膀而過,處羅拔心中驚詫,隨即便知不好。
身體因為剛剛躲避的動作,慣性地沿著傾斜的屋頂下滑。
幾片碧瓦被他刮帶掉落,發出清脆的破聲,碎成幾瓣。
寂靜的宮城裡,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聲音也猶如驚雷。
不能再留!處羅拔用力一摳,接連掀翻一溜瓦片,借勢緩住下墜的趨勢。
手指被割開寸長的口子,血流如註,但處羅拔顧不得,緩住下墜趨勢的同時便奮力一蹬,跳撲向地面。
一滾落地,他爬起來便朝來時潛入的宮城溝渠跑,意圖脫身。
遠遠地,已經能聽到侍衛們雜亂的腳步。
處羅拔低低咒罵瞭一句突厥話,正待緊跑幾步翻墻而出,突然身側一陣勁風。
裹挾著濃重的殺氣,處羅拔瞳孔微縮,生生止住前跑的趨勢,一撲一滾,憑多年的沙場直覺躲過暗處的攻擊。
昏暗似有寒光一閃,刀氣逼人,處羅拔隻覺右臉微微一疼,竟已被鋒利的刃劃出一線血痕。
一滴溫熱的血沿著臉頰流下,粘稠而濕熱。
不過頃刻,生死一瞬。
處羅拔渾身都繃緊到瞭極致,眥目欲裂,猶如野獸般地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人。
皎皎月光下,白秋水手持一柄雪亮的陌刀,默然地站在處羅拔面前,目光冷峻。
……
長安,皇城。
小太監手提一盞亮光微弱的宮燈,弓著身子勉強看路,慌亂地朝前跑。
步子太過急躁,沒留意前道上的一處凹陷,小太監被絆瞭個正著,摔在地上。
手裡的宮燈自隨之摔瞭出去,咕嚕嚕滾瞭幾轉,撐不住地熄滅瞭。
小太監卻顧不得去撿,忍著疼爬起來,跌跌撞撞繼續往前頭跑。
可沒跑多遠,忽見前頭千步廊下一團燈火簇擁,數十個宮婢擁著一頂步輦,乃是貴人的陣仗。
小太監仔細凝望片刻,突然拔腿跑過去,慌慌張張地先撲在貴人前頭。
“殿,殿下,”他說話都不利索瞭,“洛,洛陽那邊加急……”
“你這是慌什麼?”
步輦被迫停下,宮婢自行分做兩邊站瞭,垂手低頭,將手裡的宮燈提往一處,靜靜照亮那個擋路的小太監。
輕透的薄紗簾帳之後,太平公主隨意地枕著波斯進貢的軟墊,懶洋洋地側臥在步輦內。
饒是小太監看上去火燒火燎,太平公主也依然興味闌珊,隻是輕輕搖著手裡的羽毛扇,瞇著眼睛看向那個小太監。
“洛陽又怎麼瞭?”她的聲音也慵懶低沉,透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戲謔,“是飛天上瞭,還是沉地下瞭?”
“殿,殿下,是,是政事堂……”
小太監估計當差的時間不長,哆哆嗦嗦半天也沒把事兒說清楚。
太平有些好笑,卻忽然見前頭一盞燈火搖搖晃晃,乃是總管太監雨公公。
“沒用的東西!”
雨公公惱恨地一腳踹開這個不爭氣的徒弟,又噗咚一聲跪在地上。
“殿下,中書侍郎,中書舍人,會同門下侍郎,還有尚書六部侍郎,都在政事堂候著,聯合上書要覲見聖顏。”
太平公主終於把半閉的眼睛睜開。
看來洛陽是動手瞭。
她坐起來,雙手平展落下寬大的袖子,然後扶著大腿跪坐,換瞭個比較正式的姿勢。
“這麼些人在政事堂摩肩接踵的不成體統,夤夜闖宮侵擾聖人安息也有失臣禮,雨公公,且傳本宮口諭,讓諸位侍郎侍中先到廊下休息,待本宮立即面聖。”
雨公公叩頭答應,又遞出一份折子,乃是那些大臣們的聯名要求面聖的起草。
頂頭一個宮婢接瞭折子,轉遞給太平公主。
“去太極宮。”
步輦折返,雨公公叩頭直到公主禦駕看不見瞭,才從地上顫巍巍地爬起來。
“沒用的東西!”
顧不得膝蓋疼痛,雨公公又踢瞭一腳旁邊抖抖索索的小太監,提著他耳朵把人從地上拎起來,尖著嗓子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不火速隨我去辦事?”
……
中書省,政事堂。
侍郎賀知行已然按捺不住,沖著中書侍郎柳寒生就怒道:“怎麼這個蘇內史如此拖沓?”
今日三更,宮裡突然傳出消息,說在洛陽巡視的長公主遇刺。
自先帝病逝,遺詔長公主監國理政,今幼帝根基尚未牢穩,長公主竟突然出事?
石破天驚,滿朝文武大臣幾乎連鞋襪都未及穿戴,便奔走打聽,位品不論高低,都匆匆趕往皇城,欲知準確的事情。
故而百官匯聚,政事堂裡裡外外無不是前來探聽消息官員,可這般人心惶惶的時刻,貴為百官之首的中書令,右相蘇逸,竟然缺席!
無怪乎賀知行如此憤怒,趁機責問。
柳寒生卻不慌張,隻是拱瞭拱手。
“中正兄稍安勿躁,否則堂堂門下侍郎公然咆哮政事堂,成何體統?”
他既是中書侍郎,自維護自己的長官,何況他還是蘇逸一手提拔的門生。
“再者,”柳寒生又笑笑,“聖人倚重右相,許她早已是進宮面聖瞭。”
綿裡藏針把人懟瞭回去,還故意強調天子倚重的是右相,直把賀知行氣得臉紅脖子粗。
門下省時常被中書省壓制,今也是以公挾私泄憤,誰知反被諷瞭一道。
賀知行待要再發作,突然聽政事堂外一陣兵戈相碰的鐵器之聲,不由是一愣。
“是右相!”
有在外頭的官員喊瞭一句,柳寒生和賀知行均是一震,隨即快步出去。
院中群臣分站兩頭,但見右相蘇逸一身銀色戎裝,面色冷峻地走入庭院。
她的身後,是南衙十六衛,軍容肅整,有條不絮地控制各個出口。
“諸位同僚,”蘇逸左手握著腰間懸劍,右手徐徐亮出長公主的貼身鳳佩。
“長公主鳳駕在洛陽遇刺,如今鳳體抱恙,非常時期,還望各位配合。”
一語驚起千層浪,庭院中一片登時嘈雜聲響。
蘇逸盡管由他們議論,片刻才又提高聲音,冷靜而威嚴地說道:“經禁軍查實,入宮行刺長公主者是一名突厥人,隸屬默啜旗下拓羯,乃是有備而來。”
她一掃庭中眾人,“朝中有內奸,私通外敵,欲謀刺於長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