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恍如一夢

  “嗯……不歸……”

  在溫池山莊的這段日子,沈靜姝已然習慣思不歸的懷抱,會下意識地蹭一蹭她。

  而思不歸,往往會在沈靜姝的額前輕柔的一吻,或者啄一下她的嘴唇。

  但是今天,半夢半醒的沈靜姝隱隱感到背後似乎是空的。

  這人又出去瞭嗎?她的傷……

  幾乎也是下意識的擔心,沈靜姝登時醒瞭睡意,揉瞭揉眼睛就坐起來。

  腦袋尚有些昏沉,她似隻酣睡初醒的貓兒,迷迷糊糊地叫瞭一聲“不歸”。

  如果沒有人回應,那麼很大可能是思不歸出去瞭,但沈靜姝很快聽見有人欣喜的大呼:“娘子,娘子醒瞭!”

  房門好像被著急地推開,零碎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夾雜著幾句“快去稟告傢主”“二郎呢”的急切呼喊。

  傢主?二郎?

  沈靜姝還沒想明白這些稱呼意味著什麼,便又聽見一道明朗的男聲。

  “阿姐,阿姐!”

  沈既明顧不上避諱,匆匆跑進沈靜姝的閨房,隔著乳白簾帳著急地詢問:“阿姐感覺怎麼樣?可有不舒服的?”

  “於……於菟?”

  總算是緩過些許,但隨即便是愕然。

  沈靜姝瞪大眼睛盯著眼前這熟悉的潔白床帳和雕荷葉童子的小櫃,足足幾個彈指才不敢相信的用手摸瞭摸自己的床榻。

  手感稍嫌板實,不再是溫池山莊那滑膩柔軟的絲緞!

  沈靜姝目光陡然一縮,忽然咬緊嘴唇轉過頭看向外面。

  隔著簾帳,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可她似乎見到外頭熟悉的擺設以及服侍的女婢。

  她……回傢瞭?

  沈靜姝完全呆住瞭,木然地望著看垂擺的白簾,一動不動。

  她回傢瞭?

  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感受,隻是短暫的驚詫之後,好似有股難掩的酸澀正逐漸在心底彌散開來。

  她怎可不與自己說,就把自己送回來!

  被自作主張安排的悶氣堵得沈靜姝胸口發疼,她緊緊捏住被角,卻沒發現自己的眼眶已然泛紅。

  “阿姐?”

  沈既明久久未聽見沈靜姝的回應,心中不免焦急,想他阿姐是昏迷著被人送回,此番別是身體又有什麼大礙。

  忙要讓人去息心寺的尋醫師來,沈既明火急火燎地吩咐小廝,卻在這時聽見沈靜姝的聲音從簾帳裡頭傳來。

  “於菟,我沒事,不必去找醫師。”

  不知是否因為被思不歸的自作主張而生悶氣,沈靜姝說話有氣無力,反而越叫沈既明擔心不已。

  “阿姐,”他勸沈靜姝,“還是找醫師來瞧一瞧吧,聽說息心寺前陣子……”

  “我說不用!”

  沈靜姝心亂如麻,遂有些煩悶地打斷弟弟的話,語氣甚是不太好。

  沈既明瞬間就不敢說話瞭。

  長姐失蹤的這段日子一定發生過什麼,沈既明想,父親似乎知道內情,但總不願告訴他。

  又不可能直接問沈靜姝,沈既明怕萬一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刺激到她的長姐。

  各自懷著心思,於是這姐弟二人一個神思恍惚一個不敢亂問,不約而同地沉默。

  過瞭幾個彈指,沈靜姝終於又開口說道:“於菟,你……可以讓我再休息一會兒嗎?”

  “長姐……”

  沈既明俊眉緊鎖,盯著乳白簾帳半晌無話。

  好半天,他才嘆瞭口氣。

  “那我過些時候再來看阿姐,”沈既明聲音輕緩,“還有父親,他暫時去瞭刺史府。”

  “嗯……”

  沈靜姝有氣無力地應答,沈既明更加擔心,但終究男女有別,他不可能去掀簾賬查看。

  他往後退到門口,雙手拉住門框,準備關上出去時,忽然又對沈靜姝道:“阿姐,有什麼事情……總歸別忘瞭我和父親。”

  他們的母親去世得早,沈均對發妻謝蓉一往情深,這些年來竟未再娶,一腔父愛深情自也加註在兩個子女身上。

  而沈既明如今已非稚子小兒,已是弱冠的少年,早登科入仕。

  沈靜姝明白弟弟想說他有能力保護她,心中不由一暖。

  “嗯,我知道。”

  沈既明聽見她答應,方才小心掩上門離開。

  房內恢復安靜,沈靜姝心中的酸澀便再無拘束,肆無忌憚地回湧上來。

  不解和疑惑見縫插針,將沈靜姝酸脹的心紮得滿是刺痛。

  不歸……

  沈靜姝抱緊膝蓋,把頭深深埋進臂彎裡,霎時淚如泉湧。

  為什麼不說一聲就把她送回來?是不要她瞭嗎?是要拋棄她?

  就像當初一聲不響將她劫走,奪瞭她的貞潔,如今——是要報復她麼?

  一個新婚夜遭人強擄的娘子,失蹤許久之後又突然出現,且不說名節遭人懷疑,光是夫傢那邊……

  思緒突然中斷,沈靜姝方才意識到,自己光顧著怨思不歸自作主張,光顧著委屈,竟把自己的夫傢拋擲瞭腦後。

  “呵……”

  無奈地苦笑,沈靜姝知道自己已經失身失心於思不歸,再有什麼夫傢也是做不得數瞭。

  但是,怎不見司馬祟呢?

  司馬傢也算是大世傢,自己既已被送回沈府,他們竟不著人來詢問?

  隱隱覺得不對,沈靜姝更是擔心父親和司馬傢……總之,她懊惱地擦瞭擦眼淚,趕緊掀開簾帳下床。

  隔著門喚外頭服侍的女婢端來清水,沈靜姝凈面整容之後,便讓人伺候自己更衣。

  伺候的奴婢也是沈府的“老人”,喚作小福,她瞧沈靜姝像是要出去,忙勸道:“娘子才剛回府,怕是不宜出門。”

  “無礙,”沈靜姝忽然想起蓮兒,急問小福:“蓮兒呢?她可有回府?”

  小福連忙點頭,“她是同娘子一道在馬車裡,人沒事,不過現在還昏迷著。”

  沈靜姝估計她也是被喂瞭藥,但肯定不會有事,“要是蓮兒醒瞭,你就來告訴我一聲。”

  現在著急著出門,沈靜姝拿瞭帷帽便匆匆忙忙往外走。

  “娘子?”

  小福在後急得不行,怎麼看沈娘子這架勢,像是要獨自出門?

  可未等她放下東西去追,忽聽外頭傳來一聲驚愕地輕呼:“父親?”

  沈靜姝並不料會迎面撞上歸來的沈均,忙將帷帽往身後藏。

  沈均今日去刺史府乃是為私事,所以隻著瞭常服,一身素青色圓領襴袍,寬袖大裾,戴一頂幞頭,腰間束青白革帶,甚有儒士之風。

  他望著多日未見的女兒,臉上反倒沒有多少擔憂之色。

  沈靜姝有些緊張地低下頭,她向來知曉父親最為刻板嚴肅,現在她這急急躁躁的樣子……別是又該被父親說教瞭。

  但奇怪的是,沈均似乎並不準備說她。

  “靜姝,”他隻瞟一眼沈靜姝藏在身後的帷帽就裝作不知,轉而道:“你隨我來書房。”

  說罷便徑直轉身往回走,沈靜姝愣瞭愣,眼瞅沈均已快過走廊轉角,忙把帷帽往地上一丟,小跑跟上父親。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一進院子,到瞭書房。

  沈均推開門,裡頭幹凈整潔,文房四寶與各式傢具擺放得井井有條。

  書房裡隱隱有靜神的檀香氣息,沈均走到坐床前,一撩袍盤腿坐下。

  他沉靜的目光望向沈靜姝,沈靜姝不由暗暗咽瞭下唾沫。

  父親估計是要說她的信吧。

  之前沈靜姝讓思不歸找人替她送信,信的內容自不再是求救,而是告知父親不要擔心。

  字裡行間當然還隱晦的暗示瞭那個人對自己很好,有些私定終身的意思。

  尊禮端莊的才女竟也會有私許清白的荒唐事,沈靜姝想她父親八成是要生氣的。

  沈均不說話,沈靜姝自是心虛,忙像往日那樣去拿瞭軟蒲團,放到坐床之前。

  “父親,”沈靜姝直身跪坐,雙臂交疊平舉,“兒知錯瞭。”

  對於沈均的一貫作風,沈靜姝從小就明白:不想挨罰就先認錯。

  意外地是,這回沈均居然反問她:“你做錯什麼瞭?”

  沈靜姝:“……”

  她該說和另一個女子私定終身麼……

  不敢抬頭也不好解釋,所以沈靜姝順利錯過瞭他父親瞇著眼睛,微微撫著下巴的美須,老謀深算的表情。

  “好瞭,靜姝,”沈均很快又恢復嚴肅,“我叫你來,是想讓你近日準備準備,我們很快要啟程去長安瞭。”

  “長,長安?”

  沈靜姝驚愕地猛抬起頭,不敢置信。

  自沈均因為同僚誣告而遭貶謫,虛掛太子太傅的閑職返回故土鄆城後就一直閑雲野鶴,遊離朝政之外,不問世事。

  她的弟弟沈既明雖然在前年登科入仕,但所任職位也不過從六品的員外郎。

  可以說,沈府雖然表面風光,可事實上沒有多少實權勢力。

  如此情況下,父親怎的忽然想去長安那等權利往來的風雲變幻之地瞭?

  然而沈均隻是氣定神閑地撫須微笑。

  “你自做好準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