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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告別與重逢

  火車開走瞭。一堆堆看熱鬧的人,一隊隊持槍的軍人,一群群哭泣的傢人。

  “吳老師,你看到你太太瞭沒呀?”鐵皮火車裡,杜大壯拼命的貼在鐵板之間的縫上,瞪大一隻眼向外張望。嘴上還不忘詢問一邊的吳文俊。

  “沒,沒有,你呢?”車廂中人擠人,到底是大上海。提籃橋死瞭那麼多,等到真去發配勞改還能有滿滿一車皮的‘犯人’。

  “沒呀,哎呀,我的寶貝兒子哦,怎麼辦哦……”杜大壯又變成瞭‘祥林嫂’,自從兩人徹底‘認罪’後,除瞭天天開批鬥會,日子比之前的嚴刑拷問要好瞭不知道多少倍。被拉出去索性也就成瞭‘上班下班’。杜大壯靠著想兒子,天天精神催眠自己,管你臺上臺下罵什麼,老子想老子的兒子。

  “唉……我們還擔心別人……”垮瞭脊梁的讀書人腦子裡也無非就一件事,活著,隻要自己活著那就比什麼都重要。沒見到張愛麗算什麼,沒見到父母又算什麼,隻要自己還能喘氣就比什麼都強,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哎?哎!哎!!”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吳文俊忽然肩膀被抓住,貼在鐵板上的杜大壯頭也不回的搖著他,狀若癲狂的大喊起來。

  “老杜,老杜!你叫什麼啊。”被抓的生疼的吳文俊擼掉自己肩上的臟手,他也探頭向門縫張望,黑黑藍藍白白,一簇簇,一排排,天曉得這個成天發癔癥的老杜看到瞭什麼。

  “兒……兒子,我兒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回過身來的杜大壯,雙手重新抓住吳文俊的肩膀,老淚縱橫,又哭又笑,面相滑稽。但沒人笑的出,大傢都看著他,有羨慕的眼神,有嫉妒的眼神,也有可憐的眼神。隻有杜大壯自己曉得那是真的,他看著兒子被人吃力的半舉著,而舉著他的是自己的前小姨子秀蘭;所以那是真的,要是看到的是桂蘭,那才真是白天見鬼瞭呢。

  “好瞭,好瞭,老杜。你要多保重,改造好瞭,重新做人,才能回來看兒子,啊。”吳文俊當他是瘋魔瞭又,溫言相勸,至情至理。

  “兒子啊!兒!”在沙漠渴久的人,突然見到附近的水源,欣喜若狂;心中的一股想要找到水的執念頓時沒瞭,人也沒瞭力氣,在水源附近,就那麼幾步,徹底的倒下。見到瞭兒子的杜大壯,提籃橋的沙漠旅人,心跳加速瞭幾下終於再也跳不動瞭,倒在對面人的懷裡,再也沒起來。

  “老杜,老杜!停車!停車!停車啊!”火車的轟鳴,人聲的鼎沸,吳文俊的呼喊都傳不出這車廂。

  “有關響應黨的……各位同意的同志請舉手!”市禮堂,工會書記講話,慷慨激昂。五十多歲的老黨員,一切都要積極向黨,向‘紅太陽’靠攏,包括發型以及開會時指點江山的氣勢。用朱鐵男副主席的話說“他以為自己是在天安門閱兵。”

  “嘩啦啦!”臺下‘演員’全部舉手,整齊劃一,場面蔚為壯觀。不同意?不同意你試試,這年頭‘士大夫’到‘階下囚’也就一步之遙。

  “好!全體通過!接下來,我市……”一個議題,分四板塊,每板塊八個重點。說到最後他老主席喝掉瞭五杯茶,老花眼鏡快掛不住瞭才散會。中間,我們的朱大主任去瞭休息室,‘休息’瞭好一會。在秘書張軍的嘴裡放完尿,再叫他用狗舌頭清理幹凈瞭,才有瞭耐心坐到結束。

  “就這副老棺材板,還想進中央,做你媽的春秋大夢。”第二個走出大廳的朱鐵男望著身前的老男人,心裡暗暗嘲諷。

  “唉,小朱啊,怎麼樣,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哎呀,你工作真是太積極瞭,以後再有這種事,叫你身邊的那個小張來請個假不就行瞭。”工會主席以為朱鐵男來瞭月事,不然怎麼一去那麼久。秘書不上臺,他也不曉得張軍跟去‘伺候’。但話裡的意思嘛—“老子是你領導,不要以為自己手裡現在有點權瞭就能怎麼樣,馬王爺我三隻眼,看你往哪跑。”

  “謝謝領導關心,這革命工作嘛,該堅持就要堅持,我沒事,您放心!”老娘要你管?權力我有瞭還用得著鳥你這個老東西。別被老娘抓到把柄,公是公親是親,別以為都是工會的你就能壓老娘一頭。

  “呵呵,好好,代我向朱總問個好啊。”你有什麼本事?還不是靠你傢那個老頭子。沒上過前線,沒開過槍,沒挨過餓,沒受過傷。老子打下的江山你來坐,哼!正他媽老天瞎瞭眼,讓這麼個東西為虎作倀。當年國民黨的飛機怎麼就沒把你炸死!

  “好,一定一定,您走好。”就你這種貨色,上去瞭又怎麼樣。我老頭子在一天,你就是要對老娘客客氣氣。快點滾吧,別在老娘跟前磨磨唧唧的。

  說完話,朱鐵男撇瞭張軍一眼,後者心領神會的去瞭。朱副主席雙手一背,肚子一挺,再向休息室邁去。

  “哎呀,朱組長,您好您好!”一進休息室,王建國滿臉堆笑快步走上前,伸出雙手,要與‘權力’握手。

  “你好!”放下報紙,緩緩站起身,朱組長紋絲不動,就伸出一隻手,禮節性的點瞭點頭。

  “朱組長,我早就想來向您匯報工作啊。這不,張秘書說您現在有空,我就厚著臉皮來打擾您啦。”王建國這一路的‘組長’其實叫的朱鐵男很滿意。誰願意總想到自己是個‘副’的?還有那副諂媚的臉,以及討好的態度,就是對面是座冰山,老王也要把它融瞭。

  “好。哎,這位是?”誰知醉翁之意不在酒,朱鐵男輕輕閃過那個小鐵廠工主席的似火熱情。手一松,頭一探,望向他身後跟張軍一起進來的那個朝思暮想。

  “哦,這是我們廠的工會委員,管龍同志。”熱臉貼瞭冷屁股。沒事,要知道他王建國雖然在廠裡說一不二是個人物,但到瞭市裡,也就是個國營廠裡的小人物。他今天能單獨覲見朱鐵男,要是能抓住機會徹底投靠……

  “組長,這位就是我跟您說過的……”這戲讓張軍演的多少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現在還滿口是你的尿騷味,你就讓我幫你介紹新‘面首’。

  “哎呀,就是你呀!”好似那王府上董卓見貂蟬。朱鐵男快步迎上,驚的對方一臉錯愕;王建國也看呆瞭,再聰明的腦子也想不到兩人有什麼關聯。

  “哦,王同志,管同志,是這樣。我們組長小時候在老鄉傢裡避難,國民黨飛機的炸彈把房屋震塌瞭,多虧瞭這位管同志,救瞭我們的朱組長。”盡管不樂意,該說的臺詞還是要念完.非但如此,張軍還露出瞭很職業的笑容。

  “哦……樓下城!”管龍盯著眼前這位早已變形到自己認不出的‘小妹妹’,聽到張軍的話突然有瞭影響。

  “對!二十年前!龍……管龍同志!”一臉麻子抖瞭抖,朱鐵男激動的扶瞭扶眼鏡,保持儀態,努力不讓自己流下淚來。

  正是江南好風景,花開時節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