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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一)

  “吳老師,端午瞭吧?”提籃橋西區二樓,昏暗的大通鋪一側,一個人有氣無力的問到。這幾天的拷問和折磨讓他整人都變瞭形,原本微胖發福的身體明顯的消瘦;今天又挨瞭頓打,此時隻能趴在床上說話瞭。

  “是啊,’風雨端陽晦生冥,汨羅無處吊英靈。‘”比他更瘦的吳文俊背靠著墻壁,看著對面已經空無一人,艱澀的回答。一天就吃瞭一頓咸菜爛糊糊,腹中饑餓,隻好去找精神食糧。

  “嗨,到底是文人,但這詩有點哀啊。”旁邊的中年人平躺的身體轉瞭個身,側躺對著吳文俊。說話要對著人,這是多年機關修養出來的基本禮儀。

  “怎麼能不哀呢?當初這裡兩張鋪可是擠滿瞭人,我最後來的位置都沒有,現在呢,唉……”他轉身的動作讓吳文俊皺瞭皺眉頭,一股臭氣直沖腦門,那是那人今天被打時,拉在褲子上的屎尿的味道;他們把當年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全拿出來瞭,對著自己人,跟國民黨比,手段一點不遑多讓。

  “物價局老沈在我前面,硬氣啊,什麼都不說也不寫,打的聲音整個走廊都聽得見,血肉模糊的拉出去,估計是再也回不來來瞭吧。機關那麼多年,有些事,要懂個進退啊。”那人大概是不好意思,舉起右手扇瞭扇空氣,聊勝於無;惋惜別人的怯懦,感嘆自己的機智,懂取舍。

  “……可惜瞭,都是好同志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嘴裡這麼說,心裡早已麻木。這麼多天的人間地獄過下來,年輕人身上的堅強與銳氣早在一聲聲慘叫中消弭殆盡;強的過辣椒水?硬的過老虎凳?全國性的運動,針對其實的不過個別,他們這種小蝦米屬於一網下去帶上來的。

  “這個我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吧?吳老師。”屎尿夾在屁眼裡沒辦法擦幹凈,瘙癢讓那人前後動瞭動,又是一陣臭氣。其實原本他的事情已經定性瞭,走資投降派,發配漠河勞改。今天李獄警來叫他說是傢裡人探視,換瞭一套幹凈衣服穿,讓洗臉梳頭;這麼多天,老婆孩子不知道怎麼樣瞭。可滿心喜悅被一紙離婚書打破,妻子冰冷的臉和不帶感情的口氣讓他無法接受,他們傢的一切都是自己給的,憑什麼?

  “噓,不好說的,不好說,輕點,輕點。”談虎變色。當年在學校朝氣蓬破,積極向上的書生,朝氣全無。看瞭眼牢門外無人,吳文俊才嘆瞭一口氣,心中稍定。天底下還是有好人,這個李獄警也不知道跟自己什麼關系;自己之前硬瞭幾天,被打的半死不活,送飯時人悄悄說瞭句’想活就往大瞭說‘的暗示,旁邊的那人也無意聽見,這才保住瞭兩人的小命。

  “很多人還覺得冤枉,哼,能有我冤枉?上個廁所回來就變成瞭右派,要不是聽瞭……嗨,我硬把自己的罪行說重,不然早他媽跟老沈他們見閻王去瞭。哎,傢裡這個閻婆惜啊,冊那。”不配合交代,或是交代的罪行太小是都要吃’花生米‘的。這兩人現在屬於政府機關跟教育界的右派典型,都是那些人拿來跟上級交差,立功的對象,不好輕易弄死。看,我黨留著他們一條賤民,而且最後都把如此強硬的右派份子感化瞭,黨的光輝照四方啊。不能被釘在十字架上立為標桿,是沒有價值的,打完弄完,直接斃,成瞭某個檔案室卷宗裡薄薄的一張紙。

  “算瞭吧老杜,這是天要下雨啊,她們……她們做右派傢屬,也不好過日子的。”是啊,自己還是討瞭個好老婆,就是不知道她後面的日子改怎麼過。你當場急跳,被打成這樣又是何苦。

  “呸,要沒有我她、她妹妹,能有今天,還不跟她那個戇度弟弟一樣在青浦農村過一輩子,冊那;我兒子可憐,唉,壯壯啊。這廁所上的,唉,都是命啊!”胸中怒氣帶動身體,杜大壯’騰‘的坐瞭起來,學著吳文俊靠在墻上,開始指天罵地。

  “是啊,都是命,都是命啊。”無奈的點頭,跟著一起嘆息,手中握緊瞭張愛麗給的玉牌,閉上眼,流下一滴濁淚。

  “阿姐太客氣瞭,來就來,還帶東西,自傢人嘛。來,吃魚吃魚!壯壯,小毛,動筷子呀,別客氣!”臨時搭的圓臺面上,劉濤筷子虛指。他對大姐傢的那位胖胖的’杜科長‘還是非常尊敬的,那是他親戚裡最大的’官‘瞭。愛屋及烏,連帶著這位大姨子和外甥也是善待有理。

  “知道你回來瞭就來看看,討頓海鮮吃呀,正好過節。這點火腿啊、咸肉啊,月餅啊就是點小東西。”桂蘭先跟秀蘭對瞭一眼,估計她還沒把事情跟劉濤說,那就暫時權當沒發生吧;或是發生好瞭,因為今天早上那隻’老甲魚‘已經當著她的面,怒氣沖沖的在協議書上簽瞭字。

  “哪裡哪裡。今天過節姐夫怎麼沒來呢?他們’三科‘那麼忙啊,姐夫要註意身體哦。秀蘭,床底下還有包牡蠣幹等會叫姐姐帶走,吃瞭對男人好的。”一邊吩咐,劉濤夾瞭塊蒸咸肉到秀蘭碗裡。當著娘傢人,面子功夫還是要做的,隻是後者很快就把那塊肉給瞭她旁邊的阿芳。

  “哦……嗨,他你還不知道啊,他們’三科‘麼管食品呀,下面那麼多食品公司來,過節要查什麼食品安全嘍;我們傢麼就是個旅館呀,給他困困覺,早出晚歸的,正常。”桂蘭好面子,表面風光能維持多久就撐多久吧。秀蘭也知道姐姐這點,所以故意不跟劉濤說。

  “媽媽,爸爸不是……”坐在桂蘭身邊的壯壯突然抬頭,爸爸不是被抓起來做’狗‘瞭麼。

  “來,壯壯吃魚啊。”在孩子嘴裡沒說出更多的字之前,桂蘭迅速的用一塊馬鮫魚堵住瞭他的嘴。

  “小毛,阿拉一人一半,喏。”壯壯一向講義氣,弄堂門前一聲吼拉回瞭差點’失足‘的少年,現在自己有好吃的也不忘分小毛一份。

  “嗯,好吃!”小毛不客氣,沒心沒肺,爸媽都給他打瞭個電話對不能陪他過節表示歉意。原本傢裡是留著錢叫他去老大房買幾個鮮肉月餅吃的。劉濤一叫,反正小流氓臉皮厚,硬在人傢傢裡過節瞭,要是給他個蘿卜頭照樣好覺得好吃;別人傢的東西,一分錢不花,外加熟母美女,真想照單全收。

  “切,謝謝也不說的。”阿芳白瞭小毛一眼,桌子下邊踢瞭他一腳;這個厚臉皮權當不知,忙著嚼肉吐刺。還時不時的看看秀蘭阿姨,看看阿芳,眼珠轉來轉去,不知道打著什麼鬼主意。

  “好吃多吃點。”劉濤又夾瞭快肉到小毛碗裡,比起看著呆呆胖胖的外甥,他更喜歡聰明伶俐的小毛。

  “小毛,我們來比誰吃的快。”壯壯說完,兩小孩開始端起碗來拼命往嘴裡塞東西。看的周圍的大人都笑瞭起來,桂蘭寵溺的摸著兒子的頭叫他慢點吃。

  “切,跟小孩一樣,這都好比的。”阿芳白瞭表弟跟你小毛一眼,想想等會晚上要不要做那個對自己人生很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