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我突然覺得有些神秘。
——難道,那天晚上,我從小娟傢出來時,她正好從貓眼裡往外看?但如果真是這樣,她為什麼要和我上床呢?
“猜不出?那好,我再給你一個問題:你猜,你是我的第幾個男人?”
我想瞭想:從她在床上技術的熟練程度來看…… “嗯,第三個,還是第五個?總之五個以內吧?”我謹慎地說。再開放的女人,都不喜歡讓人覺得自己太隨便。很早以前以前,女人之間吵架,最喜歡罵對方“公共汽車”,或者更難聽一點,“公共廁所”,意思是敞開大門,讓無數人進去過。
芳華搖瞭搖頭,說:“恐怕說出來你都不信,你是我的第二個男人。第一個是我老公。”
我點瞭點頭,沒有說話,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竟然是第二個?我遇到她,最多不過三個小時。就算我為瞭她,被狗咬瞭一口,也用不著以身相許吧?這都什麼年代瞭!
芳華變戲法一樣,摸出一個煙盒,抽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問:“張醫生,要不要來一支?我猜你不抽煙吧?——哦,果然不抽呀?真是個好孩子!這種煙的尼古丁很低的,你不要害怕喲!”說完,她點燃瞭煙,帶點挑逗性的,把一陣帶著薄荷的煙味吹過來。
“好瞭,現在是故事時間——聽聽我的故事吧!”她熟練地用兩隻手指夾著煙,又吸瞭一口。
…………
所有故事的開頭都很簡單,芳華的故事也不例外。
那一年,她考上瞭復旦大學,進入圖書情報系就讀。作為一個小地方來的女孩子,這所大上海第一名校,讓她感到新奇而興奮。每次從數學系的小白宮前走過,流連在燕園的小溪旁,或者徜徉在法國梧桐蔭下的光華大道……都讓她覺得,高中三年的幸苦,換來的是一份令人欣慰的收獲。
當然,還有的收獲是意想不到的。
一天晚上,她偶然經過一座銅雕旁,看到一群人圍著,好像在爭吵什麼。她好奇地走過去,發現人群中,有個高個子的男生,留著長發,背稍有點駝,正在激烈地陳述:“……詩歌的未來,絕對不是意象!現在早已不是北島的年代瞭…… 結構和意識,同學們,這才是詩歌的精髓…… ”
哦,原來他們不是在吵架,是在辯論詩歌啊!大學一年級新生芳華恍然大悟。在她眼中,高個子男生好像一堆褐色隕石中的彗星一樣,閃爍著傲人的光芒。
這是芳華第一次見到她未來的丈夫。當時“詩墾”詩社副社長,一個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
不久,芳華就參加瞭“詩墾”社團。在那裡,她可以近距離地望著高個子男生,聽他時而激情,時而冷峻的語調,朗誦自己的新作——或者,無情鞭撻其他人的作品。可惜的是,在高個子男生那群崇拜者中,芳華顯得毫不起眼。那時,她還是個青澀的少女,紮著普通的馬尾辮。白襯衣下面,一對秀氣的乳房才剛剛隆起。
芳華的詩歌創作,則進一步拉低瞭她在群體中的地位。她骨子裡是個理科女生,偏重理性思維。眾所周知,理性,恰好是詩歌最大的敵人。芳華原本騙自己,說是因為喜愛詩歌才加入這個社團。但一年多過去,她才意識到:自己喜歡的不是詩歌,而是那個寫詩的人。
讓人失望的是,那個寫詩的人,卻連正眼都不願意看她一下。
芳華失落地退出瞭“詩墾”社團,她最後看瞭高個子男生一眼,然後把他埋進自己的心底……
…………
再一次見到那個高個子男生,是在幾年之後。芳華和一個閨蜜,故地重遊,來上海遊玩。用老上海話說,是來“白相白相”。畢業後,芳華一直沒有談戀愛。她的追求者不少,但多半是看上來她富有的傢境。她是獨生女,畢業後回到我們這個三線城市。
那天晚上,夜深瞭,芳華獨自來到復旦校園。好像一個幽靈,來尋覓很久之前的足跡。她徑直走到銅雕旁,“復旦詩魂”四個字,即使在幽暗的路燈下,也看得很清晰。
然後,芳華就看到瞭那個高個子。他蹲在銅雕旁,頭發依然很長。黑暗中,一點香煙的亮點,顯得無比落寞……
“接下來,就是另一個故事瞭。”
芳華一邊抖著煙灰,一邊對我說。這是她的第二支煙瞭……
那個高個子男生的故事同樣很簡單。畢業後,來自皖北鄉下的他,終於留在瞭大上海!憑著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文憑,他在一傢小雜志社找到個編輯的工作。
時間一天天過去,興奮感漸漸消失。每天繁瑣卑微的工作,讓中文系才子的名氣變得毫無意義。走在陌生的街頭,每個人都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大上海是個現實的城市,你隻有在腳底墊上厚厚的鈔票,才能在高樓大廈之間,勉強探出一個頭來。
作為一個無名雜志社的小編輯,高個子男生發現,他微薄的薪水,買瞭每天的面包,付瞭每個月的房租後,就所剩無幾瞭。與此同時,中國進入高速發展期,房價以驚人速度往上漲,愛情和未來,漸漸變得可望而不可及。
高個子男生一氣之下,幹脆辭掉瞭編輯的工作。他不服氣地想:憑我這一支筆,難道不能在這上海灘上,畫出一片燦爛的明天嗎?
可惜現實就是現實,當詩人之前,他還可以買得起面包付得起房租。現在當瞭專業詩人,這下可好,連面包和房租都沒有著落瞭!
也就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回到瞭復旦校園,當初輝煌的地方,像一隻受傷的野狼,孤獨地舔著自己的傷口。然後,在這裡,他再次遇到瞭芳華……
十幾天後,高個子男生和芳華一起,來到瞭我們這個城市。剛開始的時候,芳華還擔心高個子男生的詩人脾氣,讓父母難以接納。誰知,剛離開上海,高個子男生就毫不猶豫地剪短瞭長發,穿上長袖襯衣,打上領帶。他文質彬彬,談吐優雅,眼睛裡閃著謙遜、成熟的智慧。在待人接物方面,更是顯得無可挑剔。
芳華的父親非常滿意。私下裡,他對芳華說:“隻要人好,沒有錢算什麼?——反正我們有的是錢!”
…………
“我們結婚後的十幾年,他再也沒有寫過一句詩。”芳華緩緩地說,煙已經熄滅。還有一絲薄荷香味,在若有若無地漂浮著。
我聽瞭多少有些感慨,“真是個令人傷感的故事!後來呢?”
芳華回答道:“後來,他就成瞭一個商人,很成功,畢竟天生是個聰明人。現在,他和一般的中年男人一樣,開始有瞭肚腩,頭發也開始稀疏瞭。你現在看到他,肯定想象不出他當年留著長發的樣子。”
停瞭一下,芳華苦笑瞭一聲:“哎,還說別人!我自己,不是也開始慢慢變老瞭嗎?”
我連忙回答:“哪裡會!你現在芳華正茂,一丁點都看不出老的樣子。”
芳華微微笑瞭笑,“你真會說話。”
終於,我問出那個想瞭很久的問題:“嗯,問個問題你不要介意啊——你給我講這個故事,到底是為什麼?”
芳華平靜地說:“因為故事還沒有講完:最近,我發現他又開始寫詩瞭——通過一個隱秘的郵件,寫給一個女人。”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發現自己掉進瞭一個古老的俗套故事:一個窮書生,在落魄的時候,遇到瞭一個善良的少女。少女一片真心,救瞭這個書生。然而,若幹年後,書生發達瞭,他忘恩負義,移情別戀,愛上瞭一個更年輕、更美貌的女人……
——剛才,我還真以為自己英俊瀟灑,迷倒瞭一個春情少婦呢!
我幹笑瞭兩聲,說:“我明白瞭——也就是說,我算是個報復的工具,是吧?”
芳華看到我尷尬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麼說呢?也是也不是吧,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說完,她從旁邊的抽屜裡,拿出瞭一個平板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