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傢變

  1999年的春天,早春三月,時冷時熱,紅星中學操場上,下午間操剛結束,還有十分鐘上課,一群半大孩子們在操場上瘋跑著,玩耍著,釋放著多餘的精力。

  黃土地鋪就的足球場上,遠離教學樓的角落裡聚集瞭十幾個學生,一個瘦弱的男孩子被圍在中間,低著頭一言不發。他穿著一件明顯偏瘦的校服,身上沾滿瞭泥土,臉上一塊一塊的瘀痕,顯然剛被人打過。

  他任面前的這些人推搡著自己,隻是雙拳攥得緊緊的,顯然並不服輸。

  「姓嵩的,你給我記住瞭,以後再踢球,看看跟誰踢!再敢進這麼多球,看我怎麼收拾你,還俊,俊你大爺!」人群中個子最高的一個戳瞭戳瘦男生的腦門,頗有些吊兒郎當的說到。

  旁邊的人跟著起哄,嘴裡一樣的不幹凈,圍在中間的男孩子頭垂的更低瞭,他的眼角滲出瞭淚水,他很想反抗,卻無可奈何,眼眶的淤青就是之前反抗的結果。

  「三年二班李思平,請速到門衛室,有人找你!」

  大廣播喇叭中的音樂一停,一個公鴨嗓傳瞭出來。

  人群中那個個子最高的男生啐瞭一口,嘟噥瞭一句「算你走運」,轉身朝校門口的門衛室走去。

  男生名叫李思平,父親是個大公司的老板,母親——嚴格來說是繼母——是市國稅系統的一名普通幹部,特殊的傢庭環境下,父親忙於經商,繼母礙於身份,基本就不管他,逃課、上遊戲廳、看小說這些都是傢常便飯,打架更是習以為常,老師對他也很頭疼,管也管不瞭,惹也惹不起。

  因為良好的營養條件和基因遺傳,加上貪玩和愛踢球,李思平的身體素質相當好,不過才十四五歲的年紀,身高已經一米七四瞭,袖子下面的胳膊肉鼓鼓的,充滿瞭桀驁不馴的力量。

  他的校服因為扭打也有些臟兮兮的,正敞著衣襟,裡面的黑色羊毛衫沾瞭土,眼眶也有點發青。剛才他隨便找瞭個理由收拾那個給自己「女神」寫情書的「情敵」,頗廢瞭一番功夫,要不是自己身體素質好,可能剛才單挑的時候就讓那個窮小子給幹趴下瞭。

  李思平走在操場上,邊走邊在心裡琢磨,這剛開學沒幾天,誰能這個時候來找自己呢?老爸昨晚沒回來,繼母基本不怎麼管自己,難道是昨天在遊戲廳打架的事兒被發現瞭?

  揣著一肚子的忐忑,他硬著頭皮敲開門衛室的門。

  「王叔,你怎麼來瞭?」看著門衛室這個面帶戚容的中年男人,李思平一愣,他怎麼都沒想到,來的人會是父親的司機王鵬。

  「思平,你可算來瞭!你爸出車禍瞭,正在市醫院搶救,夫人讓我來接你,咱們趕緊去醫院。」王鵬是父親白手起傢就帶在身邊的司機,感情深厚,此刻滿臉急色溢於言表。

  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得李思平徹底懵瞭,他稀裡糊塗的被王鵬拉出校門,塞進車裡。等車開出很遠,他才反應過來,發現自己的手心濕乎乎的,心裡有一股不詳的預感揮之不去,這種感覺他記憶猶新,母親去世前,也是這樣的畫面,隻不過來接自己去醫院的,是父親……

  「王叔,我爸……他怎麼還自己開車瞭呢?你沒給他開車啊?」李思平的話音微微顫抖,有瞭些哭腔。

  王鵬一邊開車,一邊自責的說道:「上午我開車去機場接一個客戶,回來的晚瞭,他中午和幾個外地客商吃飯,喝瞭點酒,就自己開車回傢,沒想到與一個大貨車撞上瞭……」

  李思平默然,雖然自己和父親的關系一直不怎麼好,但天生的血緣關系是怎麼都割不斷的,想著那個一直像山一樣的男人,可能就這麼倒下瞭,他不禁悲從中來,抽抽噎噎的哭瞭起來。

  王鵬沒有勸他,隻是專心開車,很快二人就到瞭市醫院。上瞭三樓,還沒走到手術室門口,就聽見瞭連成片的哭聲。

  手術室門口,站著一群人,裡面有父親的前妻邱玉蘭和大姐李玉寧,一個身材曼妙穿著米色風衣的女子正抱著一個嬰兒,背靠在墻上無聲流淚。

  這個女人正是李思平的繼母唐曼青,李思平幾乎沒見過這個女人有過失態的時候,看她哭成這樣,李思平有些不敢問瞭。

  「青姨,我爸他……」在眾人的矚目下,李思平踱步過去,猶豫的握住繼母的手問到。

  「思平,你爸……你爸去瞭……」唐曼青剛才顯然是強行控制自己的情緒,此刻被他問起,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大聲哭瞭起來。

  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李思平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在地,他扶著墻,眼睛茫然的看著手術室的門。

  自己的父親,那麼厲害那麼強勢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瞭呢?他白手起傢,縱橫商海,怎麼就這麼脆弱呢?一個車禍就能把他帶走?母親早就離開自己瞭,這個世界上,自己就剩下父親這一個依靠瞭,現在連他都不要自己瞭,自己以後要怎麼辦呢?

  盡管身體又高又壯,但在那似乎不可一世、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外表下,是一顆敏感而又脆弱的少年的心,母親離世後父親對自己開始冷漠,長久的無人管無人問,讓他變得桀驁不馴,也變得脆弱而又敏感。

  先是母親,現在又是父親,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夠關心自己呢?到底自己做錯瞭什麼,要經歷這樣的苦難呢?

  李思平忽然覺得自己懷裡很空,很想抓住什麼,他想起母親去世的時候,他緊緊抱著父親,哭的死去活來,那時候他感覺父親是自己唯一的依靠——雖然他對自己總是冷冷的,不怎麼和自己說話,但那畢竟是自己的父親,是母親之外最在乎自己的人瞭。

  看著哭泣的繼母,他很想撲過去,像抱著父親那樣,撲在她的懷裡哭泣,但他沒有,他已經比她都高瞭,他做不出來六歲那年撲在父親懷裡痛哭的動作,她不是父親,自己,也不是那時候的自己瞭。

  似乎一瞬間,這個頑劣不堪的少年就成熟瞭起來,他張開臂膀,把繼母摟在肩頭,也哭瞭起來。

  唐曼青抬頭看瞭看這個跟自己一直疏遠的「繼子」,溫暖的懷抱和周圍人冷漠的眼神形成強烈的反差,她一瞬間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的無依無靠。

  趴在這個一直與自己冷淡疏遠的「兒子」肩頭,唐曼青哭的更加傷心瞭。

  手術室門口氣氛悲慟,抱頭痛哭的母子倆沒註意到,旁邊的人卻並不像他們這樣悲傷。邱玉蘭眼角含淚,面容悲戚,卻並沒有多少真情;李思平同父異母的姐姐李玉寧則是冷著一張臉,眼睛看著天花板,一臉木然。

  李思平的父親李萬成原本是國企職工,改革開放大潮中扔下鐵飯碗下海搏擊風浪,幾番大起大落之後,有瞭今天的這番事業。但事業上的飛黃騰達掩蓋不瞭婚姻生活的失敗,他和第一任妻子邱玉蘭結於貧賤,共患難卻不能共富貴。

  「有瞭錢就學壞」的李萬成第一時間和糟糠之妻分道揚鑣,寧可放棄一半傢產,也要另尋新歡。無奈之下,二人離婚,邱玉蘭分走公司一半股權,獨自養育女兒李玉寧。

  離婚後的李萬成很是放縱瞭一段時間,光是情婦就同時有好幾個,更不要說逢場作戲的錢色交易。但是作為事業有成的商界人士,隨著他接觸的層面越來越高,越來越需要一個穩定的傢庭來裝點門面,這時候李思平的母親宋萍出現,她的文化層次和氣質修養,都折服瞭李萬成,於是在一番追求下,二人結婚,生下李思平。

  但是好景不長,體弱多病的母親早早撒手人寰。此後不久,李萬成再次結婚,娶的是國稅系統工作離異不久的唐曼青。

  在失去母親之後,李思平沒有得到父親加倍的愛,反而是更加疏遠,他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是繼母的出現,讓他對這個傢庭再也沒有一點好感。

  他開始自暴自棄,打架、逃課、泡遊戲廳,肆無忌憚揮霍父親的財富。

  唐曼青最開始的時候還想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但後來發現這完全是徒勞的,這個頑劣的「兒子」根本不在乎自己這個繼母,似乎自己的丈夫也並不在意他的兒子如此頑劣下去是否會行差踏錯甚至是走上犯罪的道路。

  李思平自己也困惑過,繼母唐曼青放棄瞭對自己的管教,這很符合常理,可是為什麼母親去世後,父親對自己反而疏遠瞭呢?

  他以前覺得父親是忙於工作和事業,用這個來排解母親去世帶來的傷痛,後來發現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很快就娶瞭繼母唐曼青是一方面,還有就是父親從來沒有斷過的緋聞。

  發自內心的說,唐曼青是個好人,她個性溫柔恬淡,性格溫和又不失原則,待人接物極為得體,對自己照顧的也很周到,不管自己怎麼故意把衣服弄臟弄破,她都會及時為自己準備好洗幹凈的或者新買的衣服,大小合適,款式也合自己的心意。

  這幾年來,自己從她身上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但不論她怎麼好,她都不是自己的母親,他的心裡容不下一個女人取代自己母親的地位。

  很快,護士過來提醒,手術室已經收拾妥當,傢屬們可以見最後一面瞭。

  唐曼青第一個沖進瞭手術室,李思平緊隨其後,其他幾個李萬成的堂兄弟也跟瞭進去,邱玉蘭走瞭一步,就停瞭下來,她看到走廊盡頭自己的弟弟過來瞭。

  走到門口的李玉寧,回頭看瞭一眼竊竊私語的母親和舅舅,嘴角現出一絲不屑,也進瞭手術室。

  手術室裡,唐曼青被幾個人拉住,不讓她撲到亡夫的屍體上哭泣,李思平跪在地上,無聲垂淚。

  李玉寧默默不語,她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今天這件事,對她來說,不過就是個形式。

  親人離世固然悲痛,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一名護士出現在手術室門口問道:「哪位是病人傢屬?來簽一下字,辦理一下手續。」

  嚴格意義上的傢屬就唐曼青自己,她控制瞭一下情緒,跟著護士走出病房,來到一間辦公室,在一堆住院文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  ***  ***

  三天後,唐曼青終於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妥當,回到單位上班。

  推開辦公室的門,坐在椅子上,她怔怔的看著窗外。這幾天她既要操辦葬禮,還有公司的業務需要處理,各種事情隨著丈夫的去世紛至沓來,一下子讓唐曼青忙碌起來,千頭萬緒,她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好在公司的人員還算得力,總算是應付瞭過來。

  今天到單位,她打算跟領導正式談一談,辦理停薪留職,公司不能沒有人管理,她得騰出手來,不能讓偌大的基業毀於一旦。

  其實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多麼的深愛著李萬成,無論是當初給他做情婦還是後來結婚,她都心知肚明自己嫁給瞭一個什麼樣的男人。自己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結婚的,她自己心裡很清楚,如果不是為瞭過上更優渥的物質生活,自己怎麼也不會選李萬成這樣花心的男人。

  唐曼青想的很開,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自己能得到什麼。李萬成是一個優秀的男人,他註定會擁有很多女人,但是自己能成為他的妻子,那麼自己就是成功的,無論其他人怎麼樣,都不會影響自己的地位和將要繼承的財富,這就足夠瞭。

  這也是李萬成喜歡唐曼青的原因,他在外面逢場作戲,並不瞞著她,她也不在乎,兩個人甚至會在私下裡討論,某個女人的優點和缺點,包括床上的表現。

  她越是表現的不在意,李萬成越是在意她的感受,男人就是這麼奇怪,容易到手的不珍惜,求之不得的東西才是心頭所愛。

  所以到後來,李萬成已經不在外面過夜,看到能挑起自己興趣的女人,也不過是幾次露水姻緣,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四處留情瞭。

  這就是自己比別人強的地方,如果思平的母親能夠像自己這樣寬宏大量,可能就不會氣的一身病,最後氣死瞭吧?

  想到繼子,唐曼青心裡有些暖意,她以前根本沒想過,這個壞小子會對自己這樣,自己出於本心對他認真照顧,內心裡卻並未想過將自己的未來和這個李傢唯一的男性繼承人擺在一起,她一直想的都是把女兒帶大,她才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不過這些天下來,這小子好像突然長大瞭一樣,一下子變得特別懂事,以前那種故意與自己作對、時時刻刻像個刺頭的樣子不見瞭,不但主動幫自己做傢務、照顧妹妹,還主動做起瞭作業——雖然欠下的功課太多,一時間根本找不到頭緒。

  至於未來——她還沒想過未來要怎麼做……

  正出神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響瞭起來,唐曼青深呼吸一口氣,拿起瞭話筒。

  「喂,你好。」

  「唐姐,您好,我是李總的秘書小張,公司這邊出事兒瞭,您得快點過來一趟!」

  「出什麼事兒瞭?」

  「電話裡說不清楚,您快點過來吧!」

  小張給李萬成做瞭七年的秘書,對他的一切都瞭如指掌,包括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他幫著李萬成張羅的,對唐曼青來說,他是少數幾個信得過的人之一。

  她沒再猶豫,匆匆放下電話,趕緊趕往公司。等她趕到公司的時候,看到小張正在樓下焦急的等她。

  唐曼青走上前,還沒等她張口,小張就緊忙說道:「邱玉蘭剛才帶著一群人來,要求召開股東大會,我說您作為公司的大股東和李總的愛人,沒經過您的同意是不能召開的,邱玉蘭卻說你來不來都行,改變不瞭什麼,我一聽就趕緊給你打電話瞭。」

  唐曼青很是奇怪,疑惑問道:「她這是想幹什麼?他們在哪兒呢?你帶我去!」

  「在五樓會議室呢,已經開上會瞭,根本不讓我進門。」

  兩人邊說邊走,小張道:「我看著這個意思,好像是要召開董事會,爭奪董事長的權利,可……不應該啊!您繼承瞭李總的股份,現在您是毫無疑問的大股東,他們怎麼也興不起浪來啊!」

  小張的話提醒瞭唐曼青,她沉吟瞭一下,說道:「你說的也不是沒可能,這方面我還不太懂,她們有勝算嗎?就算搶去瞭董事長的位置,又能怎麼樣呢?改變公司的投資方向?沒什麼意義啊!」

  「還真不好猜,」小張也一頭霧水:「現在最關鍵的就是李總的股權證明和一些協議,還有個人的名章,這些東西要保護好,才不會被別人鉆空子。」

  「之前根本沒想過會出這種問題,都沒防范過,誰能想到邱玉蘭會做出這種事兒來?」唐曼青對這裡面的事情一竅不通,不過她還是很冷靜的,想瞭想,她說道:「這些都沒問題,這幾天繼承的事情也辦的差不多瞭,咱們先上去,看看他們想幹什麼。」

  「那就好,那就好!」小張放下心來,前面領路,推開瞭會議室的大門。

  裡面坐瞭二十多人,有公司的股東,也有管理層人員,這些人唐曼青都認識,之前在很多場合,他們都對她恭敬有加,但如今,他們看著自己的眼神似乎都充滿瞭幸災樂禍,還有急不可待將她分而食之的殘忍快意。

  靠近會議室門口的幾個管理人員沒有回頭,他們臉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種神仙打架的戲碼他們實在是不想參與,有那麼一個兩個人甚至打算站起來,準備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唐曼青,卻被坐在上首位置的邱玉蘭用眼色狠狠制止住瞭。

  「唐曼青,你來的正好,本來我還想要不要打擾你上班,把你找來呢!你既然不請自到瞭,正好借這次股東大會之機,一起研究一下公司的股份變動和負債情況。」

  邱玉蘭志得意滿的打開面前的文件,朗聲念到:「萬成集團董事長李萬成原有股份70% ,現有股份為45% ,為公司第一大股東。目前,萬成集團資產評估約為兩千五百八十萬元左右……」

  說完,邱玉蘭對身邊一個戴著眼鏡的矮胖男人說道:「劉部長,你講一下咱們公司現在的負債情況。」

  劉部長打開面前的文件夾,說道:「公司之前多面開花,投資瞭很多項目,包括一些政府的建設工程,資金壓力較大,這個大傢都知道,另外還有一些期貨投資,壓瞭不少貨物。」頓瞭頓,他繼續說道:「李總在的時候,主要靠金融借貸維系資金鏈,這些人看重李總的投資眼光,在重利之下,並沒有追討債務;現在李總去世瞭,各傢債主都拿著借據來催賬瞭。」

  劉部長抬頭看瞭一眼邱玉蘭,低下頭說道:「……這幾天,按照董事會的指示,我們財務部對債務進行瞭核算,公司目前負債已經達到四千七百餘萬,處於嚴重虧損狀態。」

  「董事會的指示?」唐曼青疑惑的問瞭一句:「這幾天萬成去世,都沒召開董事會,哪裡來的董事會的指示?」

  「李總不在的這幾天,作為第二大股東,由我暫時主持工作。」邱玉蘭截住瞭唐曼青的話頭。

  邱玉蘭以手扶頭,看起來頗為糾結,她沉聲說道:「我一直都沒參與公司的經營,沒想到公司已經搞成瞭這個樣子,現在萬成去世瞭,他的股份會由唐女士和幾個孩子分別繼承,這樣一來,我就是最大股東瞭,我會擔起挽救公司的責任。現在請大傢議一下,下面公司怎麼走。」

  「不論怎麼走,債是要還的,真沒想到,李萬成借瞭這麼多錢!」一個瘦高個大聲說道。

  「還?拿什麼還?資不抵債瞭你沒聽到?把公司賣瞭都不夠還的!」一個打扮得頗為濃艷的中年女子轉過頭,尖刻的說。

  「怎麼能賣公司?這麼大的一攤子,很多項目馬上就要見效瞭,賣瞭多可惜!」

  ……

  「靜一靜!」眼看著眾人還要吵下去,邱玉蘭拍瞭下桌子,大聲說道:「現在就一個辦法,找一個大公司,收購咱們公司。畢竟公司隻是資金鏈斷流瞭,現在投資的一些大項目,都是有巨大經濟回報的,肯定會有大企業願意接手,我希望……」

  「李總活著的時候公司蒸蒸日上,賬上就沒缺過錢!李總去世當天還在談投資的事情,怎麼會一下子就資不抵債!你們到底做瞭什麼手腳!」小張秘書突然大聲喊道,他的話打斷瞭邱玉蘭的娓娓道來,會場一時間落針可聞。

  唐曼青明顯能感覺到幾道眼神刀子一樣射到小張身上,她看著這個丈夫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心中也是困惑,從來沒聽丈夫抱怨過公司經營困難,隻聽他說公司幾個投資回報將非常可觀,到時候再上一層樓根本沒問題,他還在琢磨未來要進軍房地產市場,專心蓋房子呢,怎麼一下子就資不抵債瞭?

  這些詞匯她都明白意思,但不明白背後的門道,她雖然聰慧,原本卻隻想做一個花瓶樣的女人,在稅務系統也不是業務骨幹,根本沒想過會面臨今天的局面,驟然參與其中,不過是霧裡看花的門外漢一個,根本插不上話。

  「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多嘴瞭?」邱玉蘭面目猙獰,一指門口:「把他給我扔出去!」

  邱玉蘭帶來的人就站在門口,聽她一聲令下,幾個人把小張連推帶架,帶出瞭會議室。

  會場裡安靜瞭下來,唐曼青看出瞭一點端倪,不懂不代表傻,人情世故她是明白的,此刻隻能冷眼旁觀,繼續看著邱玉蘭表演。

  「這位是上海一傢大公司的董事長,竇先生。」邱玉蘭指著身後一位坐瞭半天的中年男人介紹道:「他們很看好公司的營收能力和投資項目,有意圖收購我們公司,具體情況我們讓劉部長給我們介紹一下。」

  等劉部長念完收購協議內容,邱玉蘭才說道:「這件事兒,我覺得還是得經過股東大會討論才能決定,畢竟公司不是哪個人自己的,所以今天召開這個大會,聽聽大傢的意見。」

  「收購瞭我們的股份怎麼辦?」有人提出瞭疑義。

  「能怎麼辦?換成錢讓咱們滾蛋唄!」

  「想得美,資不抵債瞭知道嗎?還換成錢,賣瞭錢還得還欠債呢!」有人垂頭喪氣。

  竇姓男子推推眼鏡,插瞭一句:「是這樣,為瞭表現我們的誠意,對擁有股份的各位股東,按照市場價格支付購買費用,債務嘛,就不用大傢承擔瞭!」

  「這樣還行……」

  「行個屁,眼看著幾個樓盤就要賺錢瞭,這時候賣公司,傻瓜才賣!」

  「你可小聲點兒吧,你總共才多少股份,出這個頭幹嘛?沒看明白咋回事兒嗎?別跟著摻合瞭!」有人小聲提醒。

  「靜靜!」邱玉蘭看火候差不多瞭,止住瞭大傢的討論,大聲問道:「現在呢,就公司被收購一事,請大傢表態。」

  「賣,我就百分之三的股份,留著也沒多大用,我肯定賣!」

  「我也同意!我的那份賣瞭!」

  眾人七嘴八舌,紛紛表態,唐曼青以為會問到自己,還沒等她表態,邱玉蘭說道:「好,既然大傢都同意瞭,那就這麼定瞭,這兩天我會安排專人分別跟大傢簽署協議。」

  「我不同意!」唐曼青直覺的覺得事情不對,但是實在是說不出來問題在哪兒,隻能大聲抗議。

  「你不同意?你有什麼權力不同意?」邱玉蘭嘲諷一笑,打開面前的文件夾,大聲念到:「因萬成身故,公司資不抵債,作為股東無力償還公司債務,現決定將名下公司股份及李思平、李思思應分得股份,按照市場估價轉讓給邱玉蘭女士,同時變賣李萬成名下資產償還應負債務,剩餘債務由邱玉蘭代為償還。署名,唐曼青。」

  「除瞭這份聲明,還有這幾份股權轉讓協議,字數太多,我就不讀瞭。」邱玉蘭拿起眼前其他幾本活頁夾晃瞭晃,接著說道:「按照協議,你已經將名下所有股權轉讓給我瞭,今天我們開會,其實跟你沒什麼關系,你非要來旁聽,也好,就當是替萬成來瞭,見證一下他辛苦打下的江山易主吧!」

  看到自己被晾在一邊,唐曼青出離瞭憤怒,她冷聲說道:「聲明?協議?我怎麼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簽字瞭?何況這麼大的事情,沒有律師在場,怎麼可能?」

  「簽字當然是你簽的,這個我可不敢作假」,邱玉蘭轉過頭,指著身後的兩個人說道:「至於律師,你簽字的時候,王律師和張律師都在場,他們能夠證明這份協議的真實性。」

  唐曼青轉頭看向兩位公司的法律顧問,張律師目光躲閃,避開瞭自己的註視,王律師眼中則色瞇瞇的回視唐曼青,像是要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下來一樣肆無忌憚。

  「你們說轉讓就轉讓?筆跡要經過鑒定的!我簽沒簽過字我心裡不清楚?萬成屍骨未寒,你們就這樣做,不怕天打雷劈嗎?」

  「字當然是你自己簽的,相關的法律手續也都一應俱全,你認不認隨便,想打官司也沒問題,不過我勸你還是認下來,不然到最後大傢都不好看。」一個胖嘟嘟的中年男人端起茶杯喝瞭口水,慢慢悠悠的說道。

  唐曼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眼前的局面自己根本沒經歷過,也不懂這些東西,她不理解怎麼之前還那麼和善的人,到現在就如此猙獰瞭?更不理解,為什麼邱玉蘭要做出這樣的事來,她明明都已經分走萬成一半股份瞭,再分這45% ,真有意義嗎?而且還是瓜分,根本不是她自己獨占!

  看著邱玉蘭得意的表情,唐曼青一瞬間明白瞭,這是一個早就設好的局,這些人坐在一起,就是為瞭瓜分自己丈夫的資產。什麼資不抵債,什麼全額收購,不過是幌子,根本就是奔著自己——不對,是奔著丈夫來的!

  在座的這些人,每個人都有份,他們就像一匹匹餓狼,等著一口吞下自己孤兒寡母,連個骨頭渣都不留下。

  唐曼青知道自己敗瞭,敗給瞭一群豺狼,或許這才是商界的本來面目?

  他們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偽造自己的簽名——簽名!她忽然想起來,那天在醫院,自己在悲慟之下,簽瞭那麼多份醫院手續,當時兩個律師都在場,會不會……

  「那時候丈夫剛去世才多久,他們就敢、就能做到……會不會……」

  想到那個可怕的可能,唐曼青打瞭個寒顫,她不敢再留下來,也不敢看那份自己根本就沒看過的聲明書和股權協議,這一切太可怕瞭,她甚至都不敢再去想。

  越想越害怕,她看邱玉蘭的眼神裡已經有瞭恐懼,一瞬間,她覺得這間會議室是如此的陰冷,如此的令人畏懼,她再也不想繼續待下去瞭。

  唐曼青故作鎮定,冷下臉,沖邱玉蘭說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們會遭報應的!」

  邱玉蘭呵呵一笑,一臉的得意,毫不在意唐曼青的困獸之鬥。

  唐曼青被她的無視弄得下不來臺,隻能狠狠的推開椅子,掩飾內心的恐慌,拉開會議室的門,匆忙下樓,留下會議室裡的竊竊私語。

  走到樓門口的時候,她又看到瞭小張,隻見他捧著一個箱子,裡面裝著一些雜物。小張關切的看著她,看到唐曼青搖頭和絕望的表情,他驀然激動起來,扔下箱子,就要沖上樓去討個公道……

  唐曼青知道,小張從一個農村打工小夥,發展到今天,都是李萬成一手栽培起來的,讓他讀夜校,讓他考電大,讓他改變瞭生活和命運,但一切,都因為對方的蓄意和自己的馬虎大意,成瞭一場空。

  唐曼青趕忙勸住瞭他,告訴他不要再繼續在這個城市待下去瞭,往南方去吧,那裡會有更多的機會,她怕他留在這裡,也會遭遇不測……

  回傢的路上,唐曼青想瞭很多:她在京城還有一間商鋪,面積不大,但是位置很好,每年都有一筆可觀的租金,李萬成說這是給自己的私房錢;還有一所住宅,也租出去瞭,那是自己還是李萬成情人的時候他買給自己的,他說將來京城的房子一定會升值,讓她留著養老,因為那時候他還沒打算娶自己……

  自己還有一些存款,雖然不算多,但節省一點花,勉強也夠兩個孩子上學瞭。

  等思思大一點瞭自己就能去上班瞭,國稅的工資也不少,慢慢攢著——商鋪是不能賣的,這是要留給女兒做嫁妝的。

  她做出瞭決定,離開這座城市,到京城去,那裡畢竟是天子腳下,在那裡安心將思思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