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上回說到羅賢在客房小睡,待得醒來後已是黃昏,忽聞院中傳來呼喝之聲,開門看時,便見田柔正獨自練劍。此時夕陽西下,晚霞漫天,金黃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給她全身披上瞭一層金紗,持劍揮舞跳躍間,猶如九天玄女下凡,羅賢倚在門旁,不覺看得呆瞭。田柔聽得開門聲,轉頭見羅賢正目不轉睛看著自己,莞爾一笑,忽而手腕一抖,身形一變,長劍直奔羅賢而去。羅賢一驚,不知何故,已是來不及躲閃,眼睜睜看著劍尖直刺胸前。

  唰的一聲,劍尖在離羅賢胸口三寸處停下,田柔看著他,忽而又收回長劍,跟著轉身,長劍斜著劃出一道弧線,身形隨著長劍不斷跳躍,時高時低,猶如穿花蝴蝶一般。羅賢見瞭不由暗自嘆道:“原來這劍法竟然如此好看,隻是不知威力如何?”說到此時,田柔似乎知道他心知所想,劍勢猛然一變,劍招一下變得極為凌厲。唰唰唰三劍劃出,一劍比一劍更快。院中一角有棵大樹,枝繁葉茂,就見田柔縱身一躍,半空中劍光閃動,便聽咔嚓一聲,一節碗口大的樹枝隻一下,便被長劍橫削成瞭兩斷,落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田柔轉身面向羅賢,手腕一抖,點出數朵劍花,笑道:“你看我這劍法如何?”

  羅賢一介書生,怎知她劍法好壞,又想起日間在飯堂鬧的笑話,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說,怕鬧瞭尷尬再惹人發笑。田柔見他傻愣愣地不說話,故意將面孔一擺,道:“看你不說話的樣子,應該是嫌棄我三清宮的劍法不入眼瞭?”

  羅賢見她生氣,急忙辯解:“田姑娘,在下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在下一介書生,從未踏足江湖,又哪裡知道什麼劍法好,什麼劍法壞,況且在我眼裡,隻要是各類武功,都是很好的,也都是我想學的。”

  田柔聽羅賢這樣說,笑道:“你一個書生,心思倒挺大,還想著什麼武功都要學上一學。你可知江湖中門派繁多,每個門派都有各自的絕學,或一二種,或五六種,這些加起來就有上百種瞭。你想要全部學一遍,隻怕要活個幾百歲才行瞭。”她又舞瞭兩朵劍花,方才將長劍插入劍鞘,看著羅賢,收斂笑容,認真說道:“況且習武一事,貴精而不貴多,學得多不如學得少,你學得再多再雜,就算沒日沒夜地苦練,也不如專學一樣來得好。而且不管哪門武功,都需要下苦功,學得越久,得到的領悟越多,威力也就越強。若到瞭那時候,你再去學其他武功,也可事半功倍,少走很多彎路。”

  羅賢聽著田柔的話,方知自己又鬧瞭笑話,他躬身對著田柔深深施瞭一禮,道:“多謝田姑娘教誨,在下一定銘記在心。”

  田柔看著他的樣子,莞爾一笑,道:“你這個書生,說話文縐縐的,一點也不像我那些師弟。今日天色已晚,你我先去吃瞭晚飯,待得明天早上我再來找你。”

  二人用罷晚飯,各自分道揚鑣,田柔回瞭房間,卻見不知何時老道已經在房內,見她進來,笑道:“柔兒這是打算親自去教那個羅賢瞭?”

  田柔聽老道這樣說,裝出一副氣呼呼的樣子,道:“師父既然不肯收他為徒,那就隻有我來教瞭。隻是我武功不精,把他教成個三腳貓,到時讓別的門派見瞭,倒要笑話我們三清宮瞭。”

  老道哈哈大笑,手捋長須,道:“你這丫頭,又用激將法。我且問你,你為何對這羅賢如此上心?”

  田柔聞言面色一紅,不由露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小女兒姿態,口中支支吾吾,卻是說不清楚。老道看著好笑,道:“你可是看他與你那些師弟不同,你那些師弟,說話粗魯直爽,與他那副文縐縐的樣子不同,而且他一個讀書人,有學問,明事理,更加不是你那些大字不識的師弟可以比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老道說的這些話,都直擊田柔心底。田柔自幼在三清宮長大,身邊接觸的都是一些五大三粗的江湖漢子,又何曾見過如羅賢這般的讀書人。那日她見羅賢在房中讀書,那般專註的模樣落在她的眼中,讓她頓覺這個人是如此與眾不同,在她心裡留下瞭極度深刻的印象。她以前終日與那些師兄弟一起,這三清宮中也沒有幾個女人,再加上她是掌門最鐘愛的弟子,整個三清宮中的人都對她畢恭畢敬,甚至連說話都不敢大聲。而羅賢不同,昨日被潑瞭一盆水後,竟然沒有低聲下氣,反而一時沖動便要離開,這更是讓田柔產生瞭一種異樣的心思。

  老道見田柔沉默著不說話,面色卻越來越紅,知道說中瞭她的心思。他嘆瞭口氣,道:“柔兒,不是師父不願收他,實則也有難處。你也知道若要習武,便要從小開始,可羅賢年紀已經接近三十,再來學武,隻怕也學不瞭多少。而且這兩日下來,我見他也頗為懶散,學武講究一個苦練,若像他這般懶散,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還能學到什麼。”

  田柔聽老道這麼說,又想起一事,急忙說道:“羅賢雖然懶散,年紀又大,但他心志堅毅,為瞭尋找師父,在山中整整找瞭一天,若不是我出手,隻怕已經葬身鬣狗肚子裡瞭。”

  老道看著田柔,眼神中似乎有一點心疼,又勸她道:“羅賢隻是要報仇,所以才會一直尋我。況且我三清宮收徒,不求資質,但求一個‘俠’字,他若是學瞭武功,再去濫殺無辜,那我三清宮豈不成瞭他的幫兇,日後傳到江湖上,讓武林同道如何看待我們?!”

  田柔一時有些沉默,她見老道始終不願收羅賢為徒,且又說瞭這些在她看來頗為聳人聽聞的話,想瞭想,道:“既然師父不願收他,那就算瞭,再過幾日我就送他下山吧。”老道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嘆瞭口氣,隨後便離開瞭。

  田柔看著老道離開,有些黯然神傷,合衣躺在床上想著心事。又過瞭半個時辰,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打開房門走瞭出去,在整個三清宮內隨意行走。她是掌門最鐘愛的弟子,宮中各處地方皆可以去。她也不去管自己到底要去哪,隻是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胡亂走著。

  田柔一邊想著心事,一邊隨意亂走,對於路過的各種人和物皆是看也不看一眼。三清宮的弟子們一向又懼怕她,見到她恨不得繞路,又哪裡敢出聲和她說話。田柔就這樣自顧自走著,不知不覺,竟然到瞭客院的門口。

  所謂客院,乃是三清宮專門開辟出的一個大院子,裡面又分成瞭數間小院,每間院子裡皆有數間客房,供來客居住,羅賢便住在門口左手邊的一間小院子裡。

  田柔抬頭看著面前客院的大門,不由愣瞭一下,繼而苦笑一聲。她本想就此離去,又不知為何,鬼使神差推開瞭大門,緩緩步入其中,又下意識走入瞭左邊那間小院子中。

  小院不大,但卻頗為清雅,小條石板小路直通盡頭三間平房,小路兩旁種瞭各色花草樹木,一角更有幾棵翠竹,迎風發出嘩嘩的聲音。田柔沿著小路向前,見其中一間平房中尚且亮著燈火,走得近瞭,還能隱隱約約聽到陣陣讀書的聲音。不知為何,這聲音便如天籟一般,久久圍繞在她心間,一直不曾散去。

  田柔站在門外,幾次三番想要舉手敲門,卻始終沒有落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樣一個隻認識瞭兩天的男人動心,或許師父說的是對的,自己隻是貪圖一時的新鮮感罷瞭。

  田柔嘆瞭口氣,轉身便想離開,也罷,不如就斷瞭這個念頭,以後每日在這山上,好好習武吧。

  然而人一旦動情,也如何能夠輕易舍棄,田柔轉身隻是走出一步,終於忍不住,回身一把推開羅賢的房門。羅賢正自在屋中讀書,突然見房門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不由吃瞭一驚,再見田柔站在門外,眼神火熱看著自己,不由後退一步,一句“田姑娘”尚未出口,便見田柔嚶嚀一聲,快步奔向自己,一頭紮進瞭自己懷裡。羅賢大驚,一時之間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雙手不知該放在哪裡。

  如此好一會之後,田柔方才輕輕推開羅賢。羅賢看她臉上似有淚痕,不覺問道:“田姑娘,你怎麼瞭?”

  田柔擦瞭一下眼角,又吸瞭一下鼻子,搖瞭搖頭,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沒事,你在這裡安心住著,過幾天我再送你下山。”

  羅賢聽得田柔的話,不由又是一驚,急道:“田姑娘,怎麼回事,掌門昨日還讓我在這裡住下瞭,怎麼好端端地又要我下山瞭?”田柔隻是搖頭,卻不說話,被問得急瞭,隻說瞭一句:“三日後我送你下山。”隨即便頭也不回離去瞭,隻剩羅賢一人在房中,愣愣地站在那裡。

  田柔走後,羅賢也沒瞭心思讀書,原本的希望再度落空,羅賢一時也有些心灰意冷。他躺在床上,看著屋頂出神,想著如此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報仇,莫非自己今生便隻能這樣瞭? !他如同先前的田柔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起身在院裡閑逛,又走到一棵翠竹下,抬頭望著銀色的月盤,感受著徐徐吹過的山風,耳畔聽著翠竹發出的沙沙聲,不由嘆道:“傢仇未竟三尺劍,故鄉空隔萬重山。”

  “好一個傢仇未竟三尺劍,故鄉空隔萬重山。”一個聲音從院外傳來,羅賢吃瞭一驚,急忙看去,便見一個身影緩緩走近,待看清瞭,正是那老道。

  羅賢急忙施禮,道:“不知掌門駕到,未曾迎接,羅賢失禮瞭。”

  老道擺瞭擺手,隨手摘下一片竹葉,問道:“羅公子客氣瞭,聽公子方才說的話,似乎不是平昌縣人士?”

  羅賢笑瞭一下,笑容中充滿瞭苦澀,說道:“在下傢鄉離此有上千裡路,隻是因為屢次落第,方才到平昌縣謀生。”

  老道點瞭點頭,邀請羅賢在一旁的石桌邊坐下,又道:“羅公子的事,你先前曾與我說過,柔兒也與我說瞭一些。老道有一事不明,還請公子賜教。”羅賢忙道不敢,老道笑瞭一下,又道:“我三清宮雖然立足江湖已久,但在市井之中,卻是名聲不顯。我先前遇到公子時,公子口口聲聲說一直在找我,隻是不知公子從何處得知我的存在?”

  羅賢聽得老道的問話,暗自松瞭口氣,這對於他來說也不是什麼秘密,遂將如何在餘甲傢中隱匿,他又如何告知自己一事和盤托出,在他看來,這種事情完全就是無關緊要。不想老道在聽瞭他的話後,便一直皺著眉頭,羅賢見他如此模樣,還以為自己說錯瞭什麼,神色也變得有些緊張。老道抬頭見他這般模樣,笑道:“公子不要誤會,我隻是想起瞭一些往事罷瞭,天色已晚,我也不打擾公子休息瞭。”說著便起身離去。

  此後幾天,田柔似乎一直在躲避羅賢。羅賢雖然有意找她,卻一直都無法如願,眼看三天之期已近,羅賢也終於斷瞭念頭,準備好瞭行囊,等著田柔送自己下山。

  三日之後的清晨,羅賢早早起身,將包裹背在身上,打開房門,便見田柔已經站在瞭院門處,與之前的熱情不同,此時的田柔面容已經變得冷若冰霜,看見羅賢出來,隻是禮貌性地點瞭點頭,隨即便往外走。羅賢急忙跟上,他看著走在前面的田柔,幾次想要開口,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化成一聲嘆息。

  二人一路沉默著往外走,客院離三清宮的大門不遠,隻有幾十步的距離。可就是這點距離,二人卻足足用瞭一刻鐘的時間。待走出三清宮的大門,羅賢分明聽到田柔幽幽地嘆瞭口氣。

  二人一前一後下山,三清宮在荒莽山的山頂,要下山的話得走上整整半天。一路上山風嗚嗚吹著,道路兩旁的樹木不斷被山風吹得嘩嘩作響。二人一聲不吭,都在默默想著心事。

  走至一半,田柔突然停下腳步,跟在她身後的羅賢一愣,剛想開口問她。卻見田柔一下轉過身來,面色激動且帶瞭一絲不安,又快步走到羅賢身後,不斷向來路張望著,待確認瞭沒人之後,方才回頭,對羅賢說道:“我和你一起走吧。”

  羅賢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大吃一驚,道:“田姑娘萬萬不可,你若是和我一起走瞭,被你師父察覺,定然不會饒你,我們還是就此分道揚鑣的好。”說著他背起行囊,大踏步往山下走去,也不再理會身後的田柔。

  羅賢走瞭半日,方才到得山下的小鎮,他回頭張望上山的路,心中無限感慨,卻猛然發現田柔竟然就跟在他身後,見他回頭,還露出一絲笑容。羅賢苦笑一聲,道:“田姑娘,我已下山,你還是快回去吧,日後有緣,我們自會相見。”不料田柔卻是不依,隻是一直跟著羅賢。羅賢又恐老道以為自己拐騙瞭田柔,三番四次要田柔離開,田柔隻是不說話,但卻一直緊緊跟著他。

  羅賢見甩不脫田柔,隻得帶著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鎮上的人們兩天沒看見他,正自著急,突然見他回來,自是欣喜,又見其身後跟著的田柔,均是笑著向他道喜。羅賢雖然知道鎮民們誤會瞭,可一時也解釋不清,隻是不斷苦笑。

  如此過瞭數日,田柔始終沒有離開,到瞭夜晚,羅賢睡床,她便合衣坐在椅子上,好在她習武慣瞭,倒也沒什麼大礙。日間羅賢教書,她便在院中練劍,隻是二人交流依然不多,羅賢問她話,她也隻是點頭或者搖頭。

  直到三日過後的清晨,羅賢起身正欲前往鎮上教書,忽見一人站在院中,手持長劍看著自己。羅賢一驚,見來人穿著三清宮弟子的服飾,剛想出聲,便見來人手腕一抖,長劍直刺羅賢胸口。羅賢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如何能躲得開這凌厲劍勢,隻後退瞭兩步,便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看著長劍即將插入胸口。

  便在這時,就聽吱呀一聲,田柔從房內躍出,長劍出鞘,隻是一下,便將對方長劍格開。那三清宮弟子見瞭田柔,喊瞭一聲‘師姐’,便即住手。田柔冷冷看著他,道:“你回去和師父說,我不回去瞭。”

  “柔兒,你這又是何苦呢?”話音剛落,一個身影緩緩走進院中,正是田柔的師父。老道看瞭眼跌坐在地上的羅賢,又看瞭眼田柔,嘆道:“柔兒,你還是跟為師回去吧。”

  田柔眼見師父親自出馬,她自是不能反抗,卻又不甘心就此離開羅賢。不知為何,雖然她隻與羅賢相處瞭短短幾天,心裡卻滿滿都是他的影子。田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抬頭看著老道,眸子裡滿是倔強,道:“師父,你養瞭徒兒二十五年,教徒兒學武,可徒兒不能一輩子呆在山上,徒兒也想要自己的生活,想要和自己愛的人一起,師父,您就成全徒兒吧。”

  老道長嘆一聲,他看著田柔,滿眼都是心疼,又道:“柔兒,你想要自己的生活,師父當然不會阻止你,可你跟著人羅公子,又怎麼知道羅公子的想法,怎麼知道他願不願意接受你?”說著他轉頭看向羅賢,道:“羅公子,我且問你,你對柔兒可有什麼要說的?”

  老道本意是要羅賢來勸說田柔回山,然則這幾日羅賢幾乎天天都在勸說,可田柔就是鐵瞭心,一定要跟著他。如今他聽老道這麼一問,反倒以為是要讓他表態,好讓田柔安心,遂道:“掌門放心,既然田姑娘有意,在下也不是那種鐵石心腸之人,定會好好待她,絕不辜負。”

  此言一出,田柔原本略顯絕望的面龐一下露出喜色,反倒是老道一愣,繼而明白羅賢會錯意瞭,但事已至此,也隻能將錯就錯瞭,他打量瞭一下羅賢住的小院子,見甚是寒酸,遂道:“既然如此,你二人還是先隨我上山再說,我先收羅公子為徒,待他日羅公子武功大成,你們再成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