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唐禹仁來到薛府找我們一起進皇城拜見左統領。本來應該早幾天這麼做的,但她因為工作原因不得不推遲瞭這次會議,如今終於有空見我們。梁清漓和薛槿喬雖然有意同行,不過已經事先在這天約好瞭去見秦宓面談賑災案的進度。這也不妨大礙,因為按照唐禹仁的說法,等到寧王伏誅的消息正式宣告後,慶功宴上兩位統領都會出場,會有機會再見面的。
我們並肩出瞭門,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往燕京中心的皇城前行。正月過後,伴隨年關的種種裝飾都被撤下瞭,而回傢過年的人們都陸續回城,填充瞭京城的街邊小攤,酒樓,房屋等每一個角落,人聲鼎沸。
唐禹仁與我閑聊瞭幾句後,頓瞭頓,有些狐疑地說道:「你似乎心情很好。」
我呵呵笑道:「是不錯。」
「發生什麼瞭嗎?」
我故作神秘地說道:「你應該猜得到的吧。」
我們在沉默中繼續行走,唐禹仁則皺眉陷入思考,過瞭一陣後說道:「與咱們前段時間幹成的大事無關。」
「嗯,不錯。」
「那隻能與你生活中的事相關瞭。」唐禹仁再次想瞭想,然後挑眉道,「你想通瞭那些心事?」
我咧嘴笑道:「知我者禹仁也,正是如此。我為此事糾結瞭好久瞭,如今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感到這麼輕松瞭。」
「哦?你是如何解開這份煩惱的?」唐禹仁轉過頭來好奇地問道。
我隻是笑而不語,而他見到瞭我臉上微妙的笑容,似乎也意識過來,錯愕地說道:「你的意思是……兩全其美?」
「哈哈,正是。」
唐禹仁臉上難得地露出瞭混雜瞭難以置信與另眼相看的模樣,上下打量瞭我幾眼後,突然失笑道:「我還是小看你瞭,不過你能終於踏出這一步,也不算太晚。若弟妹沒有答應的話,你必然是不會這麼做的吧?」
我苦笑道:「那是自然。除開槿喬的想法和我自己那別扭的性子之外,我心裡始終過不去的坎主要系在清漓身上。隻不過,我沒有想到她會就這麼答應下來瞭。」
唐禹仁想瞭想後,答道:「你我均是喜歡鉆牛角,謹慎思考的人。不過,若是你的伴侶願意包容這種關系的話,也許還是不要太過自討煩惱地去深究瞭。」
我摸瞭摸後腦勺打瞭個哈哈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對咱們這樣的人來說,刻意不去想,可是比什麼都難啊。」
唐禹仁點頭道:「槿喬呢?她又如何說?」
我回想起昨晚她坦然而勇敢的神色,與那此生難忘的由衷告白,忍不住笑瞭:「她竟然……也願意接受呢。你能想象麼?她那麼驕傲的人。」
唐禹仁垂首沉吟瞭片刻後,淡淡地笑瞭:「這卻是有些意料不到。槿喬她確實是個高傲得緊的人。且不說與她做屬下,做同僚,需要能力入得瞭她的眼,而這等人才本就寥寥無幾。能夠真正與她平輩相交的人,更是屈指可數。至於朋友……呵,在與你相識之前,她可沒有這種關系。」
我脫口而出地問道:「五十步笑百步啊,禹仁,你且與我說說,除瞭我之外你有幾個知心朋友?」
這句話似乎問倒瞭我的好友,令他皺眉想瞭想,然後嘖聲道:「尋常朋友倒是有幾個,秦喜,田道之,均算得上。不過知心朋友麼……也許隻有你瞭。」
「所以說起眼界高,驕傲的性子,你可是與槿喬一模一樣啊。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她比幾乎所有人都信任你,你們倆也相識瞭快十年瞭,怎麼一直沒有更多的交際呢?」
唐禹仁淡淡道:「相熟不一定就會成為朋友,知己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我與薛槿喬始終都是對彼此職責和能力上的欣賞與瞭解大於一切。反倒是你,才是那個好奇地想要瞭解對方內心的異類,卻又能夠不讓人覺得沒有分寸。也許隻有你這樣的人,才能走進她的心吧,難怪她會這麼爽快地接受瞭。」
我拍瞭拍他的肩膀道:「你且老實與我交代,如果咱們沒有被聞香老狗綁去青蓮聖城那段同生共死的經歷,你有多大可能會與我交心交底?」
唐禹仁認真地考慮瞭這個問題後,有些遲疑地答道:「我不知道。我不像你,能夠這麼輕易而坦誠地將自己的心意與真實面目毫無保留地示與他人。不過,你既然能揭下槿喬的面具,也許也能同樣地讓我放開來。你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更平易近人,讓人願意在你面前卸下偽裝。這甚至比你的才智與謀略更非凡。」
我指著他道:「你們這些人啊,一個二個的明明心事重得都要溢出來瞭,還是這麼藏著掖著的不願分擔給他人,還得我鍥而不舍地追著你們求知。雖然我也是心事重得不得瞭的人,但我好歹也會找人分享。」
唐禹仁微微笑道:「的確,這一點,我們也許都該向你學習。不過,若真有那麼簡單的話,我們也本就不會長成如今這個模樣,所以你的這份特質才難得可貴啊。」
我們一路聊到皇城內,再次進到永寧宮來。
左統領仍然在上次參見她時呆著的書房裡,見到我們進來後嫣然笑道:「你們兩個可真是我那叔叔的命中克星。快與我說說,從冀州到懷化,你們的見聞與經歷。」
唐禹仁詳盡地講解瞭一番我們與李天麟會面後,見到凌秋函所談的條件,然後我則描繪瞭青蓮聖城內的種種見聞,包括新法堂的一切,胡剛,左護法,與寧王本人。
當我們講完瞭李天麟與寧王的驚天對決後,左統領閉眼揉瞭揉太陽穴,長長地籲瞭口氣。她靜靜地思考瞭良久後,才睜眼嘆息道:「比起武功的高下,理念的交鋒才是能夠長遠地影響本朝的東西啊。寧王他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至少,在我的記憶裡,他從來沒有過如此激烈而極端的想法。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他死瞭,也沒再有人能夠明白他究竟為何會如此選擇瞭。」
唐禹仁沉聲問道:「大人,寧王說您在這個位置上也預見到瞭相似的問題。屬下見過野心傢,也見過神棍,但從未有任何人像他這麼對那看似飄渺微茫的未來如此篤定,如此確信,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惑和猶豫,以至於屬下自己都不禁在過去的數日裡思考,寧王的憂慮到底會否成真。您如何看待?」
左統領雙臂交叉,不置可否地說道:「他的擔心確實有幾分道理。事實上,咱們玄蛟衛才是最清晰地感受到武林與武者在過去幾十年裡的膨脹速度的人。這是朝廷維持秩序,抵禦邊境侵襲的依賴,也是能夠威脅到皇室統治的龐然巨物。皇兄雖然明面上沒有說,可是這些日子來也已經在思考該如何從長計較瞭。你們兩個雖然是小輩,卻也見多識廣,頭腦靈活。你們覺得寧王的這些憂慮,有幾分真實的威脅?又該要如何處理?」
我首先開口道:「在下覺得,以本國昌盛的武風,也許在十年,二十年後尚無法見到影響,但是五十年後,有相當可能出現劇烈的階層分化。就如數百年前科舉這個制度被創造出來一樣,官僚的晉升渠道從根本上給改變瞭。從此之後,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按照科舉與功名所引發的種種規矩而行,因為那便是文官往上爬的最佳方式,哪怕是世傢子弟想要最大化地發揮他們身世的優勢,也要往科舉場中鍍那麼一層金。」
「而武功則是不比科舉影響小的另一個獲取成功的方式。也許它實際上還更為重要,因為它上能夠決定大燕軍隊的戰力,下則關系到生老病死這人生本質的進程。有誰不會想要能夠身體更健康,更強壯,更容易無病地活到七八十歲呢?但是天下所有的好事,大頭向來都掌握在當權者與權貴的手中,他們有更多的資源,更好的天資,而最重要的是,寒門子弟與貧苦之傢就算出瞭天才,也幾乎不可能跳出這已被定下方圓的規矩,隻會被吸取進朝廷成為已有的秩序的一部分。長久下來,天下會變成什麼模樣,在下難以推測,卻也不希望那是不可避免的未來。」
左統領目光如炬地看向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朝廷本身腐朽瞭,那麼這份傲視天下,無可違逆的暴力,將會成為打不破的枷鎖,令凡夫俗子再無法揭竿而起,推倒重來?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更可能的,也許是這個巨獸本身會在不堪重負之時自生矛盾,四分五裂,其中墮落腐爛的部分會被淘汰,而那些具有生命力與革新能力的,則會成為新的統治者,改朝換代。便是武功未有今日普及的過往,也往往如此。白丁雖然是數量最大,也是潛力最大的群體,但也因此過於無序,需要依靠少數人的引領方能選定方向。無論那是高瞻遠矚者,還是武功蓋世者,不外如是。」
我輕聲道:「也許如此。但是這種輪回真的足夠好麼?是不是還有別的道路,能讓百姓有機會參與到決定自身命運的進程裡呢?在寧王的想象中,武功會被散播到天下的每一個平民百姓手中,如此便多出一條路來讓每個人都能夠多一份選擇。也許那樣的話,也會讓這些白丁成為掌權者不得不慎重對待,甚至下血本拉攏的力量。而不是如今隻能作為棋子籌碼上盤。」
左統領蹙眉道:「這真的做得到麼?即使做得到,又該這麼做麼?培育一個合格的三流武者所需的資源,你也應該有所瞭解。大燕養不起這麼多的武者,它也根本不需要這麼多武者。更不用說,這麼多人習武,其實對平頭百姓來說,並不是好事。」
「俠以武犯禁。實際上,不是俠,任何人,隻要在朝廷所允許的范圍外擁有武力,那便是罪。隻是在下不知,到底是該嚴控武功讓隻有一小撮人能夠凌駕於規則之上,還是讓蕓蕓眾生都有機會掌握武力,然後在這可能引發的混亂中尋求新的平衡。」我平靜地說道。
在大燕目前的格局裡,當一個人的武功達到二流之境時,隻要他不犯下什麼殺人搶劫,落草為寇的大錯,便有相當程度能夠在大燕已有的規則裡獨善其身瞭。不過,這是建立在絕大部分人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三流境界的基礎上。如果所有人都是二流高手的話,到底會有什麼樣的變化,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也許到瞭那個地步,寧王所期望的世界與其相應的新秩序也會被塑造。
「韓良,你對寧王的這些理念見解十分深刻,也應該意識到這些想法所蘊含的危機。」 左統領的臉色有些嚴歷,但頓瞭頓後,又嘆息道,「但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為何你會忍不住認同。你畢竟出身貧苦,自然而然地會被這種欲要推倒已有世道的想法所吸引。而破壞,總比建設簡單。當天下有足夠多的人這麼想時,我們就危險瞭。」
唐禹仁鄭重地說道:「大人,這些理念已經被傳出去瞭。這便是寧王留下來的最後一招。這是陽謀,卻也是無可抵禦的潮流。便是沒有他,總有一天,人們也會質疑貧富貴賤之間的天然不公的。那時,朝廷又該如何解決這份矛盾?」
禹仁啊禹仁,這個問題,哪怕是千年後的現代地球,也始終沒能找到根治方法呢,你這麼問,也是有些太難為左統領瞭。
左統領煩惱地揮瞭揮手道:「這些時日來我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連本職工作都落下瞭。你以為皇兄為何要頂著朝堂的諸多勸告對北疆用兵?北疆的草場、皮毛、礦石、湖泊,都是能夠緩解神州土地產出的資源。而若是能打通草原前往西域,顧蘭,陀涅等小國武力不足為慮,卻坐擁成千上萬頃良田,養得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國。雖然現在大燕的武者已經有些過多瞭,但真到往西域輸出軍民的那個時候,恐怕會根本不夠用。」
「自古以來,要緩解人口增長與資源分配的這個難題,大者有三招,一則對外擴張,二則內部重新分配,三則科技,呃,格物工藝有所進步,讓諸如農耕技術的改善與創新使更多的農作物被種植,更多的財富從有限的資源裡被創造出來。」我挑眉說道,「在下卻是沒有想到,陛下原來是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選擇第一條道路瞭。」
內部分配會觸犯到已有格局的利益劃分,也許是連皇帝都難以推行的革新,而科技的發展更是一半看天,一半看人。雖然我這樣的外來者也許能夠帶來先進的知識和技術,但是這本就是逆天而行的行徑,違反瞭我從一開始被超越者投放進來的目的。
左統領搖頭失笑道:「你呀,莫不是以為皇兄是好大喜功才會對北疆用兵的?哪怕是他,若沒有足夠的朝堂支持,也無法僅憑一己意願強行發起如此規模的戰爭。世上不乏眼光長遠者,這些年來不僅是北疆有大動作,東南的海域也逐漸地被朝廷的船隊掌控瞭。在不遠的未來,那些來自四海的商賈,都會發現來自大燕的使者與軍艦即將拜訪到他們自傢的門口。」
我與唐禹仁對望瞭一眼。他開口道:「屬下倒是贊同韓良歸納出來的三條出路。那麼,除瞭對外用武,是否還會有更多在本朝內部促使更均勻的財富分配的指望?右統領提過,您似乎在幕後大力推行燕武院放松門檻廣招人才?」
左統領頷首道:「是有此事。這也是林尚書與楊宰相領頭做出的變革。呵,此舉倒是受到瞭不少武林派官員的極力反對,秦宓,郭振北,乃至龍頭天箭兩幫在朝堂之上的支持者,都出力反對此事。這是可能會動搖到他們作為武林權貴的根基之改革,不怪他們如此旗幟鮮明地極力反對。而此役之後,薛槿喬在派內的威望將會直追除瞭昆侖四傑之外的老一輩弟子,也不知十年,二十年後,會否是她在朝堂上代表武林派與軍部爭辯。」
我忍不住說道:「左統領,在下可真羨慕不來您們這些大人的工作,不僅要對付官場外的妖魔鬼怪,還得跟自己人勾心鬥角。」
唐禹仁重重地點瞭點頭,深有同感。
左統領沒好氣地說道:「我看你們倆對付起青蓮教和叛軍時,陰謀詭計那是信手拈來,正是為皇兄做這些煩心事的好助手,卻偏偏對這些事避之不及。算瞭,人各有志,禹仁聽我這些嘮叨也不是第一次瞭,說些別的你們在意的東西。三司推事的結果快要出瞭,你們若是在京城再呆半個月的話,便能第一時間聽到判決。」
聽到這話,我與唐禹仁均是來瞭精神。我試探性地問道:「統領可是有內部消息?此案將會如何判決?」
「你希望該如何判決?」
我沉吟瞭片刻後,誠懇地說道:「若我是個一心為公的人,那麼我希望此案的審判結果來自於公正,公平,全面的重審與對於當年真相的還原。那樣的話,無論結果如何,都能讓天下人對朝廷的司法機關多出幾分信心。但那是我娘子的心胸與境界,我卻沒有她那麼高尚。從個人的角度來說,我隻希望導致瞭她一傢人悲劇的魁首受到該有的懲罰,哪怕過程需要由官場上的籌碼來堆砌而成,那也是可以接受的。」
左統領似笑非笑地說道:「公正,公道……便是嘴上說著不在意,你實際上也跟禹仁如出一轍。放心吧,這次重審之下翻出來的實情確實足夠惡劣,而朝堂裡除瞭想要將此事就此蓋過的,也有不少樂得算舊賬的人。何況,有著功冠三軍的李天麟和薛槿喬兩人立場鮮明地站在這次重審過程後,當年那些手腳不幹凈的人想要再次穿針引線,也得掂量掂量自個兒的分量。梁姑娘的仇,算是能夠得報瞭。」
聽到這話,我深深地行禮道:「多謝統領相助。」
唐禹仁同樣地與我鞠躬行禮,令左統領微笑道:「禹仁,你又為何做此姿態?」
唐禹仁站直身子來,肅穆地說道:「這一禮不僅是為瞭弟妹,也是為瞭所有相信世間公道的人而拜。屬下明白雖然這也許不是大人的本意,但是無論動機如何,大人都扶助瞭『道義』這面旗幟。在屬下這等不知進退,死不悔改的人心中,沒有什麼比它更重要瞭。」
這一次,左統領沒有像以往那樣出言諷刺唐禹仁死硬的態度,而是輕聲說道:「能夠隨風搖擺,軟化身段去迎合現實,是朝堂官員們深入骨髓的本能。堅持道義,堅持道理,也隻是他們用來粉飾自身行徑的借口而已。但是總有些人能夠超越這令人窒息的泥潭,為信念而戰。也唯有這種人,才能夠讓那虛幻縹緲的人心,凝聚成不可忽視的力量。」
左統領秀麗的臉龐上露出瞭前所未有的認真與贊許:「沒有你們的堅持,沒有你們為大燕立下的汗馬功勞,此案不會有重開之日,更不會有由真相判定結局的機會。所以不必謝我,因為這是你們自己爭來的,也是你們應得的。」